麵對申時行的次子申用嘉,林延潮也是很無奈。
說來申用嘉的人生經曆也是有些不一般。
他是申時行恩師,前禮部尚書董份的孫女婿。
申用嘉是首輔申時行的兒子,與前禮部尚書董份聯姻也是正常,但不同就不同在傳言申用嘉是入贅的。
當時董份嫁孫女給申用嘉的事,可謂轟動三吳。
身在吳中的官員範守己在自己的書中《曲洧新聞》裡有記載,董尚書富冠三吳……庚辰歲,以女孫婚於吳門申公子。收奩衣飾至滿三百笥。已而陳於閶門,出女子六百人舁之,亙古未有。
亙古未有這幾個字是重點,說明這場婚禮有多麼奢侈,連以富庶著稱的三吳都轟動。
'庚辰歲'就是萬曆八年,林延潮中進士那年,當時已是東閣大學士的申時行,將次子入'贅'入董家。
後來申用嘉在萬曆十年八月時發解。
申用嘉中舉又成了爭議。因為申用嘉是在浙江鄉試中舉,但申用嘉的籍貫卻是蘇州吳縣人,在科舉裡這就是冒籍了啊。
當時董份在浙江能量很大,有讀書人就揣測董份給孫女婿申用嘉開了後門。史學家談遷在《國榷》中毫不客氣地直書,申時行次子贅湖州董氏。壬午(萬曆十年)舉於浙。或言其私。
這件事引起一陣爭議後,被申董兩家壓了下去。
但對林延潮而言,從萬曆八年至萬曆十年,申用嘉一直在浙江那邊'倒插門',沒有來過京師,因此到萬曆十年末,林延潮被貶離京時,二人一直沒有碰麵。
所以也怪不得申用嘉會不認的林延潮。
麵對沐家要將林延潮抓起來見官的請求。
申用嘉猶豫了一下道:“沐兄,此事還是不要傳到外麵去,否則有辱我申家名聲。這位仁兄,你若是肯將此帖從何處來的說清楚,我或許可以考慮放你一馬。”
林延潮心底暗讚,申用嘉處事頗有父風,若換了其他人,若知道被冒充,肯定一上來就喊打喊殺了。
這雲南官員也是讚道:“子美真是心慈,真有宰相家的氣度。”
林延潮看著二人說來說去,就直接道:“也好,這張帖子我也早想還給恩師了。既然如此,還請世兄代收了。”
“恩師?”
申用嘉微微訝異,他知道這是官場上座主與門生間稱呼。
申時行當過鄉試主考官,會試副考官,會試主考官,自然是門生滿天下。但申時行也不會將自己帖子給門生啊。
申用嘉這時道:“仁兄說這帖子是真的,那麼就是家父任東閣大學士時的弟子。可那年家父隻是主持過一科春闈,門生裡可都是進士出身。”
申用嘉說完,林延潮左右都是笑了。
林三元竟被質疑是不是進士出身?
林延潮也是無奈地道:“這帖子自然是真的,我正是庚辰科進士,隻可惜當年世兄人在浙江無緣相見,實是可惜。”
申用嘉點頭道:“原來如此。”
林延潮笑著道:“我與令兄倒是十分相熟,聽說他前年中了進士,在刑部觀政,還未來得及道賀。對了,師母身子可是康健,這一次我托在四川同年寄來幾匹蜀錦,進京時正好孝敬師母。”
申用嘉見林延潮將申府的事,說的一清二楚,當下消去懷疑。
申用嘉笑著道:“仁兄來京就好了,何必帶什麼東西。”
但見雙方這時好得如一家人般,這雲南官員上前一步道:“你若是進士出身,仕官也有五六年,憑自己的官帖過河應該不難,何必拿閣老的帖子過市,申兄,此人居心不良啊。”
林延潮看了這雲南官員道:“這位沐侯爺,我與申兄敘話,你一再插嘴是什麼意思?這裡可不是雲南。”
此人冷笑道:“沒什麼,就是看不慣你這藏頭露尾的樣子。還以為自己是什麼大官,整日掖著藏著,幸虧這裡不是雲南,否則我必拔下你這身官皮不可。”
此言一出,林延潮左右都是大怒。
袁可立怒道:“我們老師尊稱你一聲侯爺,是看在沐家為大明世守雲南的份上,你可不要得了便宜賣乖。”
林延潮擺了擺手,示意袁可立不必與他爭吵。然後林延潮道:“沐侯爺,我已卸職,進京隻是敘職而已,你敬重不敬重我,都無所謂。但是你在此都如此蠻橫,那麼你們沐家在雲南又是如何?恐怕連朝廷的綱紀都不放在眼底吧。”
“你可不要信口胡言,你又沒有去過雲南,怎麼會知道我沐家在雲南如何?若是爾敢招搖,我沐家必不會饒過你。”
林延潮笑了笑道:“招搖?我聽說不久前,雲南按察副使路遇黔國公,沒有避道,結果駕者被國公命軍士鞭撻,此事不是會招搖吧?”
此人一聽當即色變,退後一步重新打量林延潮道:“你是何人?怎會知道此事?”
此人乃是沐睿,當今黔國公的世子。因為這一次大破緬軍,所以沐睿的父親有些自持戰功,鞭打了不肯避道的雲南按察副使車夫。
此事被這位按察副使奏告天子,沐睿這一次上京就是來處理此事。
麵對他的質問,林延潮笑了笑沒說什麼,但沐睿對此人已生懼意。
“你到底是何人?”沐睿此刻已沒有方才底氣。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是沐侯爺你想想如何在陛下麵前解釋吧。”
沐睿聞言滿身是汗。
申用嘉見林延潮幾句話下,將不可一世的沐王府世子威風打掉,頓時心道厲害。這沐家雖是公爵,但因世鎮雲南,與王無異,旁人都稱之沐王府。
自己在這位沐家世子麵前,言語也是小心,不願有絲毫得罪對方的地方。眼前這年輕人比自己還不了幾歲,卻為何如此厲害。
就在這時候外頭有人稟告道:“老爺,徐州的江知府在外求見。”
這老爺當然是對申用嘉而言。
申用嘉立即道:“那還不快開門迎進來。”
當下門一開,申用嘉迎了上去施禮道:“學生見過江府台。”
那江知府四十餘歲儀表堂堂,左右跟著不少公人,他笑嗬嗬地將申用嘉攙扶起來道:“申公子真乃人中龍鳳,這一次進京必然得意,到時與父兄聯科,又是一段佳話。”
申用嘉道:“實不敢當,不知江府台來此找學生作什麼?”
江知府當下捏須,正氣滿滿地道:“聽聞有人拿著相爺的帖子,冒充相府的人招搖過市。這樣的事,怎麼能發生在徐州,若是讓相爺名聲有所微瑕,豈非是我江某人的罪過,此事當立即查辦,江某遇到治下有這等奸惡之人,必予嚴懲!”
申用嘉連忙道:“不想驚動江府台,此事隻是一場誤會而已,現在差不多已是問清楚了。”
“問清楚?”江知府以為申用嘉隻是推辭,當下道:“申公子不用客氣,這是本府份內之事。”
申用嘉連忙道:“此事學生自會解決,實不敢勞煩江府台。”
江知府見申用嘉說的堅決,於是道:“既是申公子這麼說,本府就不過問。也好,本府公務在身先告退了,申公子進京之後請代江某向閣老問好。”
申用嘉笑道:“這是當然。”
江知府點點頭,正要抽身離去,卻正好往林延潮那掃過一眼。
林延潮自江知府入內後,一直是默默站在一旁不說話。江知府這一眼掃來,二人目光卻對上了。
江知府本來要離開驛站,但這時卻停下腳步。他先是一愕,然後立即滿臉堆笑地上前道:“唉呀,這不是宗海兄嗎?什麼風把你吹到這裡來了?”
隨即江知府看了申用嘉一眼,然後笑著道:“我明白了,兄與申公子約好了在徐州見麵,然後一並進京是嗎?宗海兄這一次考績州府第一,奉旨入京,不說河南,咱們淮徐的官員也是震動了,江某聞之消息後,在心底是一直為宗海兄高興啊!哈哈哈哈哈!”
說完江知府是一連串的長笑啊,那笑聲極度誇張,響如洪鐘,連瓦片都似震動了。
林延潮笑著道:“這一次奉旨進京,路上匆忙,更不敢持恩打擾了地方,否則來了徐州地界,當好好與江兄敘舊才是。”
此刻申用嘉一臉又驚又喜的道:“原來仁兄就是當今文宗,名滿天下的學功先生啊!”
一旁的沐睿也是一臉不可置信,半天之後才緩過神來心道,原來此人就是林三元,天子心腹,申時行的得意門生難怪如此囂張跋扈,目中無人,但父親鞭撻按察副使的事,他怎麼知道?
林延潮笑著對申用嘉道:“先生不敢當,還是稱林某世弟吧。”
林延潮又對江知府道:“這一次拿著恩師帖子上京,雖說有些誤會,但能與世兄道左相逢,也是誤打誤撞了。”
江知府是明白了來龍去脈,當下笑著道:“那真是巧極了,也是難怪宗海兄不願聲張,兄蟄伏地方三年,這一次奉詔進京,天子必是單獨召對,到時大拜。如此風頭正勁下,兄反其道而行之,這等淡泊謙退,真乃名臣風範。江某實在是佩服,佩服之至啊!”
江知府這番話說得極大聲,旁顧左右後,跟著他來的公人都是紛紛豎起大拇指,誇讚起來。
而一旁的沐睿聽到'單獨召對'幾個字時,頓時嚇出一聲冷汗。
這一次沐家的事不小,若是林延潮記恨在心,在天子召對時說上幾句壞話,那麼他不是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