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雨水初霽,市井坊巷的屋簷邊滴著水。
燈火之下,那百姓在林延潮麵前一口一個海青天說的,言語中對海瑞極是恭敬。
這名不是白叫的。在歸德,百姓也稱林延潮為林青天。
但到了京師,百姓就稱林三元了,因為京師有一位海青天,與海瑞比起來,任何官員在他麵前都不足以稱青天兩個字。
這百姓說的興致勃勃,待屋裡的先生咳了一聲,目光朝外看來,似怪他聲音太大,吵到了學生背誦功課。
那百姓被這目光一瞪,立即閉嘴部不說,是要多恭順有多從恭順。
林延潮見此點點頭,從百姓到儒童上下都能尊敬老師,此就是禮儀之邦了。
於是林延潮也不再逗留,看了一眼屋子裡認真讀書的儒童後大步離去。
而後屋子裡傳來先生的聲音。
“爾等回去要將千字文背熟,切切不可背錯一字,否則大人明日問責下來……”
林延潮聞言笑了笑,走出院子上了馬車。
林延潮對駕座上的展明問道:“總督義學衙門,還記得如何走嗎?”
展明道:“記得,可是這時辰義學衙門早就閉署了。”
“無妨,就是去看一看。”
這義學衙門就在國子監附近,離的林延潮現在住其實不遠。展明當下載著林延潮,不過幾步路即來到義學衙門前。
林延潮下了馬車,但見衙門果真早就閉署。
這總督義學衙門不同其他京衙,雖也是三品衙門,但是十分簡陋。
除了一個'總督順天府義學'的匾額,沒什麼特殊。
但林延潮依舊記得當年海瑞上任之初,就在這義學衙門口前大呼,要將天子撥的每一兩銀子都用在老百姓身上的聲音。
而今三年已過。
林延潮負手在衙門前踱步,卻在這時候官署大門卻輕啟。
林延潮看去,但見一名官差挑著一盞氣死風,正送一名老者出門。
那官差在旁道:“部堂大人,小心台階。”
但見這老者,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但聲音卻是執拗地道:“我雖老眼昏花,但台階還認得。”
林延潮見了這一幕,當下幾步邁上台階問道:“這位可是海部堂?”
那老者斜眼看了過來道:“你是何人?若是公事明日再來,老夫閉署後不受私謁。”
林延潮失笑,定睛看去,但見這位大明第一直臣已是古稀之年,比三年前在京見到的海瑞更是蒼老了許多了,鬢發斑白,臉上手上都是老人斑,眼睛已是渾濁了。
林延潮歎道:“海部堂誤會了,下官林延潮正好路過此地,不料路上遇見。”
“林延潮?”海瑞在口中嚼了一下林延潮的名字,頭微微側後看清後訝道:“真是你?你回京了?”
“是,不意能遇見海部堂,實在是太好了。”
海瑞點點頭道:“這裡不是說話之處,宗海不嫌棄到我家一敘。”
海瑞的家離不遠義學衙門有段距離,是城北偏僻之處。
海瑞選在這裡住家,不用說了,肯定是房租低廉的緣故。
林延潮見海瑞這麼大把年紀,還要走路回家,於是提議用馬車送他。但海瑞倔強不肯,林延潮隻好陪著海瑞走一段路。
林延潮上門後但見海家十幾口人,就這麼擠在這三間屋子裡,帷帳就是葛布製作的,家具也隻是破爛的竹器。
二人就坐在院中的竹椅上,下人給海瑞,林延潮端茶。
茶是用大海碗裝的,海碗瓷口上磕了幾處,碗裡都是碎茶末。
二人聊了一陣興辦義學的事。
然後林延潮即起身長長作揖道:“當年奉天門前若非部堂在聖前力保下官,下官今日還不知身在何地,今日能奉聖命回京述職,謝過海公的恩德。”
林延潮要拜,海瑞攔住林延潮。
海瑞肅然道:“宗海可是謝錯人了。聖上雖年少,但英睿不在世廟之下,絕不會委屈你的。你要謝,當好好感謝聖恩才是。”
林延潮道:“海公……”
海瑞道:“其實你真無需謝我,一開始海某對你有偏見,你們閩地的官,多言過其實,譬如蔡京這樣的奸臣,他就善於文飾心聲。你的文章寫的好,善於揣摩天子心意,又提倡於興學,而全然不顧官場吏治一日一日敗壞,皇親國戚暴斂民財,你此舉與蔡京有什麼不同……”
蔡京任上主持過崇寧興學,在全國地方設立學校。
但見海瑞嚴厲道:“……在如今這樣江河日下的朝局,爾等不勸天子興以雷霆手段,大刀闊斧,卻緩之和風細雨,你這不是誤國嗎?你後來還差使海某做這事,為自己招攬名聲。若非你最後上疏之事,海某當時不惜觸怒天子,也要上書劾你。”
林延潮掩麵心道,好險,他差點掛在自己推薦的海剛峰手裡。
你是不是與推舉你的人有仇,一定要對著乾,當年的徐階,還有我林延潮招你惹你了?
海瑞道:“後來老夫讀了你那諫二事疏,寫的甚好,當初我讀此文時,文中才氣縱橫,雖說全不儘然是肺腑之言,但直指實弊,言人所不敢言,為人所不敢為。”
林延潮心底有氣,麵上卻道:“海部堂,切莫下結論太早,下官也可能借上疏之事,買直沽名。”
海瑞失笑道:“減潞王大婚之費,為了老百姓挽回四百萬兩,以之賑濟蘇鬆,河南百萬的災民,如此的事就算海某被你騙了又如何?”
“再說海某不是傻瓜,你文章有等視死如歸之意,當初讀此文時,海瑞亦不忍數度落……落淚。”
林延潮聞言有幾分赧然,這時海瑞這卻忍不住咳了起來。
林延潮見此連忙道:“海公身子可好?”
海瑞道:“無妨,還撐的住,喝了藥湯就好了。”
一旁家人正給海瑞端來藥汁,見此一幕卻低下落下難過之色。
林延潮知道海瑞病情絕非似他口中說的那麼簡單。
林延潮勸道:“海公國之棟梁,還請保重身子,多多休息啊。”
海瑞喝完藥,挺直身子道:“這身子我知曉,隻是我已是古稀之齡,就算不休息,能替聖上辦事的日子還有幾天。”
“宗海,你不要打岔,方才說到哪了,對,你上二事疏,辦成了兩件事。斥了太後,潞王,為天子攬權,又挽回張江陵身後事,保全了有為宰相名聲,你此舉私心何在?”
海瑞這話很是淩厲,林延潮正色道:“我沒有私心,全然是為了百姓,為了天下。”
海瑞笑道:“宗海,海瑞年已古稀,行將就木,你騙我何意?我看過你在歸德政績,真無愧於能臣二字,後又讀了你事功之學的文章,知你胸中懷抱在於天下。海某試問你一句,宗海是想他日為宰相,在任上推行變法吧,如同張江陵的新政一樣?”
林延潮矢口否認道:“海公,你錯了,林某現在去留未定,連翰林院都回不去,哪裡敢奢望宰相。何況在何官何職都能為朝廷辦事不是?譬如海公在義學之事上操勞,他日功績,在下官看來未必亞於宰相。”
海瑞聞言默然,然後歎息道:“那就當海某猜錯了。張江陵雖不用海某,但海某當初上書天子,言此人八個字'工於謀國,拙於謀身'。倒是宗海能全謀國謀身之道,若是你不為宰相,為天下蒼生做一番事,那就太可惜了。”
林延潮搖頭道:“宰相之位,下官哪裡有這本事?海公實在太抬舉下官了。”
海瑞仰天歎著道,“宗海,其實你我都看得出來,眼下朝廷就是個破屋子,大家都隻是在修修補補,勉強撐著。哪天大雨大風一來,屋子就是要塌了。要救這間屋子,就要換柱換梁,等閒人換了不好,屋子就先塌了,要麼就是被柱子自己給砸死了。”
“海某知道自己的本事,隻能當個裱糊匠,終其一身,不過讓屋子外頭看起來結實一點。何況海某也老了,去日無多。我這一閉眼沒什麼,隻是不知百年之後,是否國泰民安,山河猶在?”
說完海瑞露出了深深的憂色。
林延潮看著垂垂老矣,仍是憂國憂民的海瑞,心底卻不知說什麼話才是。
二人又聊了幾句,然後林延潮起身告辭。
臨彆之際,海瑞突對林延潮道:“海某今日的話,宗海不妨放在心底,他日若有這麼一天,試一試,當今朝堂上除了你,海某再也想不出他人了。”
林延潮神色一動,沒有說話,隻是向海瑞長長一揖。
之後海瑞派下人送林延潮出門。
到了門外,林延潮見這下人即是方才給海瑞送藥的人,於是問道:“你們家海老爺的病情如何?”
這下人初時支吾了一句,耐不住林延潮細問方才吐實道:“老爺這一次來京即是帶病赴任,任上也是操勞得緊,身子一直不太好。”
果真不出林延潮的意料,他道:“那為何延請名醫醫治呢?”
這下人歎道:“請過了,隻是老爺不肯收饋贈,老家那邊還有一大家子要養,憑俸祿哪裡賣得起好藥?”
林延潮肅然道:“這怎麼行?以後你都拿藥方給我,再名貴的藥,我都替你們海老爺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