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親自召見授官,意味著什麼?
舒應龍很清楚,當今天子一直不滿意廷推之製,對於吏部推上來的官員,經常不選正推,而選陪推。
而這一次天子,其他廷推的官員都不見,而見了林延潮就意味天子對林延潮的支持。
九卿會推禮部右侍郎,林延潮列為正推,天子不僅圈用還在授官後,親自召對,可見天子到九卿,都是支持林延潮這一次升任侍郎,這背景相當的深厚。
就此而言,舒應龍臉色極不好看,但此刻唯有強作笑容:“少宗伯竟……竟有此恩遇,失……失敬。”
林延潮一臉謙虛的道:“司空之言,實不敢當!”
當下二人對揖錯身而過。
林延潮走出長安左門,宮門之外即是長安街。
長安街上十分繁華,長安左門以南就是翰林院,吏部,禮部等衙門,這裡是官員出入最多的地方。
林延潮突聽見報攤上有人大聲吆喝:“新出的皇明時報,山東道禦史林執向上疏請改前首輔張文忠改諡為文榮!”
林延潮聞言對陳濟川道:“買一份皇明日報來,我車上看。”
說完林延潮上了馬車,而陳濟川買了報紙後,從車簾裡遞了進去。
隨後展明驅車回府,而林延潮坐在顛簸的馬車上,攤開皇明時報,但見這位言官是如此攻訐張璁的。
他指責張璁為在朝奸佞,為官不稱,不宜冒上諡,要將其諡號改為下諡。
要知道文官諡‘文’字是上諡,非大臣不可輕授。
至於榮,寵祿光大為榮,言下之意就是靠巴結人上位的。
奏章裡還拿出佐證,當年世宗時候的吏部尚書汪鋐,依靠著巴結張璁才擔上的吏部天官,最後得到的諡號是榮和。
至於將張璁降諡為文榮,已是很給他麵子了。
奏章下還附著一篇社論。
社論代表了皇明時候的意見,那就是抨擊張璁,看到這裡林延潮將報紙卷起。
自己這才一提張璁,這麼快就有人攻訐,這雖沒有出乎他的意料,但著實來得有些快。
這算是給自己履新一個警告嗎?
想到這裡,林延潮一挑車簾,但見長安街上依舊車馬如織,繁華非常,而京城裡的雪已是越下越大,前路變得有些撲朔迷離
次日上衙到任,也是費了一番功夫。
朝服,公服自任命以下,林府也是趕著定製好了。
現在整個明朝的士大夫,官員階層,早沒有了剛開國時儉樸習氣,朝堂上遍布奢侈享受之風。張居正當首輔時帶頭如此,每日必易一衣,其衣必鮮美耀目。
當然以時人的觀點,張居正本來就長得很帥。
不過在林延潮看來,張居正是張居正,在以天下為己任這方麵,學他就好了,至於臭美就不必了。萬一被哪位公主看上了,也是一件煩惱的事。
林延潮公服,朝服隻是各定做了兩套而已,即是如此就已用去十幾兩銀子。
即便林延潮位列三品,這筆支出也是不小。
他剛為修撰是,月俸是八石,但這月俸八石明麵上,實際到手一石米,二兩多銀子,以及布絹,其餘就是柴薪皂銀四兩,直堂銀不等。
後來外放歸德,地方官有羨餘錢,正俸就看不上了。
現在他為正三品後,月俸三十五石祿米。
實際到手,米十二石,銀十五兩,此外折絹折布,還有寶鈔兩千七百六十貫。
在此林延潮很想吐糟,一條鞭法都實行有段日子,民間都統一繳銀了,為什麼官員仍是本色折色一起發放呢?
還有這寶鈔,是拿來擦屁股的嗎?
當然官員最大好處就是免役免賦。
正三品官,能差役優免二十丁,也就是二十個成年男子免役,另免去稅糧二十石。
這規矩到了萬曆十四年,也是去年,免去稅糧,更近一步改為免田賦,甚至額度大幅提升。
正三品京官可以免去六百七十畝的田租。
如申時行這樣正一品,可以免去一千畝。
申時行當時這舉措,如同默認官員免田賦,一邊確保了張居正實行嚴格的清丈田畝的成果,自己也緩解了官紳階層的反對之聲。
朝廷想著,反正官紳也是通過各等手段避稅,與其這錢收不上來,倒不如給你。
沒錯,此舉之後,朝廷壓力消解了,卻導致民間官紳並田更加有恃無恐!
免賦免役外,就是皂隸銀,這錢兵部支給,若官員不願用皂隸,兵部也會照付,一名差役一個月是一兩役錢。
正三品官員可用十名皂隸,十人也就是十兩。
所以眼下林延潮到手是,米十二石,銀二十五兩,絹布數匹,還有可以忽略不計的寶鈔。
訂做兩套官服,甚至按照現在正三品大員的官俸而言,甚至隨隨便便的事。
所以大明官員依靠正俸過日子,養一個人還行,要想養一大家子隻能如海瑞那樣,吃個二兩肉都要上皇明時報的頭條了。
次日風雪降臨東長安街上。
這時候天剛亮。
五城兵馬司的巡丁正巡邏在大街上。
這天氣冷得幾乎凍掉了人的手指,這一隊巡丁凍得直哆嗦,他們靠著牆邊嗬氣暖手,喝了幾口酒,這才稍稍暖了身子,然後重新上街。
此刻他們遠遠看見一頂大轎行來,所謂大轎就是八人抬的大轎。
眾巡丁們避在道旁,幾人問道:“這是哪位大人的八座大轎?”
“不清楚,沒打官銜牌出來。”
“誰知道呢?聽聞現在宮裡張鯨手下那些內監,都敢乘八座大轎,橫行京師,說不定轎子裡又是哪個內豎?”
這名巡丁目光中露出一抹不屑,正好這時候轎簾子一挑,轎子裡人看了出來。
這名巡丁心道,不好自己說話被人聽見了。
轎子裡的人不到三十歲,頭戴烏紗,蓄著兩撇八字須,淡然地朝這名官兵看了一眼,隨即又放下簾子。
頓時一旁巡丁都是嚇尿了,慌忙跪在道旁。
不過所幸轎子裡的人,並沒有與他計較,而是直接往長安街前麵的巷子一拐。
轎子一走,方才失言的巡丁才出了一口氣,卻突然頭一暈,整個摔倒地上,原來是頭頂挨了領頭的一拳頭。
“你這不長眼的,你有見過哪個內監敢坐著大轎往衙門去?害你自己也就算了,還要將咱們一隊弟兄都害死嗎?你這不成器的東西,我把你領回去讓你爹打死你。”
“彆!莫叔,我知道錯了,知道錯了。”
這名巡丁被狠狠罵了一頓,方才了事。
卻說方才那頂八座大轎,經巷子一直往南走到底,快到崇文門裡大街時,轎子方才停下。
一名三十餘歲管家模樣的人在轎邊言道:“老爺,到禮部衙門了。”
轎子裡自是新官上任的林延潮,他走下轎子朝西麵看去,禮部衙門正坐落在此。
禮部衙門北麵挨著是戶部衙門,東麵是欽天監,太醫院。
林延潮下轎之際,一名隨從將褐蓋遮過,正好擋住了風雪。
在朝四品以上官員用褐蓋,也就是黑色茶褐羅為表,紅絹襯裡的大傘蓋,然後依次是黃繖,青繖。
在褐蓋下,林延潮負手看著雪中靜謐的禮部衙門。
禮部衙門口的幾名門子看見八座大轎已是立即迎了上來,問道:“可是新到任的部堂大人嗎?”
林延潮看著雪景,沒有說話,陳濟川淡淡道:“是,爾等還不去通報。”
幾名門子心道,果真是新任堂官到了,都是不由看了林延潮一眼,對方穿著緋色公服,公服上繡著孔雀補子心想,果真新到任的部堂大人如傳聞的一樣年輕。
幾名門子不敢怠慢,當下一人飛奔著入內稟告。
隨後穿著青袍的郎署官員出門迎接……
到任之際,自有一番禮儀,行香拜祭之後,眾官員即至正堂入座。
禮部尚書沈鯉麵南而坐,左侍郎於慎行坐於東首,右侍郎林延潮而坐於西首。
正是官員公座,平日大家並不在一處辦公,禮部有三堂,四司,司務廳。
尚書坐正堂,官署正堂一定是坐北朝南的,至於侍郎則坐東西二堂,在各部衙門官員的官話中,一般以東衙門或西衙門代稱侍郎的坐堂的衙署。
因為三位堂官分開坐堂,因此這也是部堂大人的稱呼由來。
至於禮部四司,分彆是儀製清吏司,掌嘉禮、軍禮及管理學務、科舉考試事務。
祠祭清吏司,掌吉禮、凶禮事務。
主客清吏司,掌賓禮及接待外賓事務。
精膳清吏司,掌筵饗廩餼牲牢事務。
四司之中,當然是以儀製清吏司居首,又最尊貴,這就如同吏部文選司一般。
吏部禮部管理都還算簡單,隻是有四個司,如戶部,刑部下麵十幾個清吏司,那官員可就繁雜多了,關係也十分複雜。
林延潮到任後,各司郎官,副郎,屬官都是來參拜。
其中不少都是老熟人了,如萬曆八年進士二甲第一,林延潮的同年董嗣成,現任主客司郎中。
還有萬曆五年進士高桂,此人與林延潮也有往來,現任祠祭司郎中。
於孔兼,也是萬曆八年的進士,他的侄兒於玉立是林黨黨徒,他弟弟於仕廉現為庶吉士是林延潮的門生,此人現任儀製司員外郎。
還有一件事,就是於孔兼的長女嫁給了他的同年,現任戶部員外郎薑士昌。
儘管有這麼多關係,但林延潮與於孔兼關係平平,他平日倒是與顧憲成走的很近。
最後就是儀製司郎中汪可受,此人也是萬曆八年的進士,接替郭正域的差事,現在還兼管著天理報。
而現在林延潮麵對著他們,有等老同學都成了自己部下的感覺,心情也是滿複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