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裡風送梅花, 滿園都是香氣。
貓與狗嬉鬨地鑽過柵欄,肥公雞咯咯地叫。
優雅與俗氣並存,季歲的梅花園子裡, 有時會飛來秦箏養的雞, 他彈著琴,那雞就咯咯咯地叫,不一會兒就會有雇傭來的婢女神色慌張地進來,把雞抱走。秦箏是不想和他相處的。
這些都遠在廬州。
——他是廬州知府。
如今, 季歲隻是躺在京師的舊宅中, 被裹進厚被子裡,有些出神地望著帷幔。
就在方才, 秦箏來找他了,是他從未聽過的輕快腳步。隨後告知——或者說, 當時在他的感覺裡,其實更近似於一種宣告。
他外孫女告訴他,她已經找好了自己的路,她要去為太子調理身體,自己為自己掙一個自由自在的將來。
季歲……很沉默。
他突然意識到,秦箏……或許並不需要他為之方方麵麵都考慮好。
——她自己也能很好的活下去。
*
季歲在宅子裡沉寂了三天,不理外事。
直到第四天,權應璋找上門來。
已經八十八歲的老爺子拄著拐杖, 卻是身體硬朗,走起路來精神昂揚, 步履輕鬆。進門之後, 視線往季歲身上一放,見他一副沉寂的樣子,眉毛一豎, 突兀冷笑:“毛詩為偽作一事,想來你已知曉了?”
《詩經》如今分為四個版本,古文《詩經》乃是以上古文字寫成,分彆稱為齊詩、魯詩、韓詩。
而今文《詩經》則是用今時的文字書寫,通行版本是毛詩。
古文學派領頭人將毛詩打為偽作,分明是在掘今文學派的根。
本來還要死不活的季歲倏然抬起頭,望向權應璋時那道視線的淩厲,宛若閃電劃出一線天。
他撣了撣衣袖,起身,一字一頓:“哦?願、聞、其、詳。”
氣氛頃刻便劍拔弩張起來。
權應璋身後有不少古文學派的人,他們的目光鎖定著季歲,一邊忌憚,一邊又心情放鬆。
——季歲如今看著已經為外孫女和外放當官的事情打擊得一蹶不振了,就算勉強打起精神,又能有什麼用處呢?
便在這時,門口又傳來人聲:“季公!!!”
季歲望過去,隻見今文學派的官員一個兩個狼狽地看著他,分明是被欺負慘了。
季歲的眼眸微微眯起:“說說,怎麼回事?”
便有今文學派的官員上前,迅速組織措辭:“季公,‘貽我來牟’這一句裡,‘來’字是否用錯了!今文認為‘來’通‘小麥’,然而不久前,古文學派提出,‘麥(麥)’字下麵是‘夂’字,夂為腳趾向下,麥子如何長腳?是以,古時,‘麥’這個字應當是代表‘行走’。‘來’不可能通‘麥’。”
以此證得,今文學派對於詩經的注解,是錯的!
季歲不自覺皺起了眉頭。
從這個官員的用詞可以看出,“來”不能通“麥”這個觀念,居然讓今文學派不少人都忍不住認同。
這可……不太妙。
章句訓詁本就是今文的基石,倘若沒辦法反駁,隻怕今文學派的不少學子,要麼道心破碎,要麼轉修古文。
但他要從哪裡反駁呢?
權應璋駐著拐杖在一旁耐心地等待,但實際上,他也不覺得季歲能想出來——或者說,至少短時間內想不出來。
季歲沒急著作聲,隻眉頭是越皺越緊,眉心溝壑深深。
今文學派的官員注視著季歲,眼中有光。
須臾。
季歲“嗬”了一聲,吩咐:“取紙筆來。”
“是!!!”
今文學派的官員強忍激動,急衝衝地取來紙筆。
這回輪到權應璋皺眉了。
蒼老的手按緊了杖首的斑鳩,緊繃得仿佛即將炸毛的貓。
季歲在紙上寫了“來(來)”字,口中道:“來有禾麥之形。左右兩邊的人字,便是麥穗下垂的模樣。”
權應璋譏誚出聲:“如此豈不更證實‘來’字在舊時象征禾麥?仍然無法證實‘麥’在舊時亦象征禾麥——季小子,你這是要棄暗投明,來我古文學派?”
季歲卻像是沒有意識那般,對這聲譏誚不發一言,隻平靜地在旁邊寫了個“麥(麥)”字。
緊接著,他不緊不慢地說:“《詩經·大雅》有言,誕降嘉種——此句言明:良種乃上天關懷賜下。天所賜予,‘麥’字又是‘上來下夂’,上邊是麥,下邊是腳趾向下,不正應了‘麥從天來’的說法?是以,‘麥’亦是禾麥,而非行走。”
古文學派的官員們臉色一變,沒想到居然真的讓季歲找到了反駁的方向。
季歲開始了反擊。
“權公連《詩》都未曾看完……”他玩味地,傲慢地一笑:“與其斟酌訓詁,倒不如歸家去研習‘回’字有幾種寫法。”
今文學派的人相互間對視,都能看到對方臉上流露出來的驚喜。
一個兩個目光灼熱地看向季歲,眼神裡是毫無掩飾的憧憬。
季公!!!
群山環拱之月!!!
古文學派的人視線不受控製地滑到他們的月亮身上。
權應璋的大腦出奇冷靜。
一句句訓詁在他腦海中飛速掠過,一個個字形一息之間同時閃現四五個。
破局之法到底在……
在這裡!
“天是上天?”權應璋的拐杖往地上一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