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映春沒想到會冷不丁地被那商人懟了一句。
她不動聲色地坐了下來, 目光不著痕跡地上下打量了那商人一番。
金獸覆蓋了那人幾乎全臉,於她而言卻並不妨礙。
那獸首麵具單看色澤便知是純金,他腰間還懸了塊藍田玉, 價值連城,買下這一艘船來都綽綽有餘。
恐怕不是江南巨富,便是隱姓埋名的王公權貴。
隔著麵具, 她也看得出此人相貌不凡。
一雙眼通透清亮, 狀如初綻的桃花, 纖長的睫毛便是不加修飾也在燈下清晰可見, 濃密纖長宛若鴉羽。麵具之下的下頜線清晰而鋒利, 此時緊繃著, 可見麵色不善。
他對她的戒備與審視, 蕭映春看得一清二楚。
不過她不在意。
她自幼便被賣入青樓,一手名動上京的舞技是她吃了數不清的苦換來的。聲色場裡步步為營地走到今日,她比誰都清楚,人與天上的焰火沒什麼區彆,隻管生時絢爛自在,其他全是虛妄。
教那幾個惡徒強迫以至無路可去時, 她敢堂而皇之地赴死, 而見著這樣萬裡無一的好兒郎, 她也沒有瞻前顧後猶豫不決的道理。
她的目光淡淡掃過趙璴,略低頭時,嘴角浮起了個不著痕跡的笑意。
管他什麼結果, 管他誰來阻攔,總要試試才知道。
——
這笑容隻有趙璴一人看見了。
旁邊的方臨淵和李承安還在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著,說畫舫上那幾人按衛戍令的規定該判三月還是六月,唯獨坐在蕭映春麵前的趙璴, 神色微不可聞的一僵。
他側目看向方臨淵。
方臨淵這會兒跟李承安正爭論到最激烈的階段:“衛戍令上有載,未造成實際傷害與損失的,以訓誡威懾為主。”
對麵的李承安不服:“可蕭娘子不是險些淹死嗎?照我說,這分明是蓄意殺人。”
“你可彆亂講,殺人一則需得確認人是被他們推下河去的,才可如此判定。”方臨淵寸步不讓。
“區區三月,難道就讓這群惡徒逍遙法外?”
“按律法行事,在十六衛待了這麼多年你還沒學會?若要意氣用事,早些交了官印,去闖江湖當遊俠去……”
李承安說不過他,徑直轉頭看向了旁邊的蕭映春。
“蕭娘子,你也不想讓那些人這樣逍遙吧?三個月?好歹要關得去了他們一身皮再說。”
他厚著臉皮犯規,徑自要將受害者拉入陣營來替自己講話。
當即,他與方臨淵的目光全落在了蕭映春身上。
卻見蕭映春抬起眼來,徑自朝方臨淵看去,一雙翦水秋瞳半是青澀半是堅韌地看著他,緩聲軟軟地說道。
“我不要緊的,將軍隻管按律處置。奴家今日能為將軍所救,轉危為安,已是萬幸了,不敢奢求其他。”
拉來的同謀反而倒戈將了他一軍,李承安傻了眼,方臨淵則雙眼一亮,高興得險些擊掌。
“你看吧,蕭姑娘大義!”他對李承安說。“蕭姑娘便是不知衛戍令律法都明白何為按律處置,你再看看你自己?”
李承安都要跳起來了。
而那邊,雙目柔軟、含情脈脈的蕭映春看著方臨淵,嘴角泛起了個堅韌的笑來,唇邊的梨渦恰到好處地漾了起來。
“將軍謬讚,我能懂什麼呢。”她輕柔地說道。
而那邊的方臨淵看著氣得跳腳的李承安,朝著他揚了揚眉。
李承安這小子的確聰明,他也有管教提點他的心思。看他吃癟,方臨淵揚唇一笑,借著誇讚蕭映春乘勝追擊道:“姑娘太謙虛了。你不知道,這小子……”
“咳。”
就在這時,他身邊傳來了一道細微的、咳嗽的聲音,打斷了他之後的話。
——
趙璴微微皺了皺眉,握拳在唇前抵了抵,眉目間閃過一絲煩躁。
當年他被趙瑾推落水下後,連發了兩日的高燒,此後便落下了吹過寒風便會嗆咳的舊疾。
他很厭惡自己身上落下的這些痕跡,每每發作都是強壓著忍下,多年下來,也漸忍成了習慣,鮮少有人知道他會如此。
隻是方才……
他著實反感那女子的情態,方才隻顧著看方臨淵的反應,一時不察,竟咳出了聲。
他如今身有兩種身份,出現這樣明顯的習慣性舉止於他而言是極危險的。
他微微抿了抿嘴唇,不著痕跡地順下氣息,將其後湧起的不適掩了下去,繼而抬起頭,看向了方才被他一聲咳嗽打斷的幾人。
從前也偶有這樣的情況發生,他向來應對自如,輕而易舉地便可揭過。
卻在抬眼之際,他撞上了方臨淵的目光。
從那雙眼裡,他看到了清晰的、真切的擔憂。
以及擔憂的神色之下,那雙眼倒映著的自己的身影,再沒有第二個人。
——
方臨淵看向趙璴。
便見他抬手抵在唇前,可卻似乎忍不住似的,咳了一聲,緊跟著又接了一聲。
“怎麼了?”方臨淵連忙問道。
卻見趙璴放下手來,開口正要答話,卻是一陣劇烈的嗆咳,連帶著肩膀都在顫動。
竟顯出幾分可憐的模樣,麵色蒼白,一雙眼卻泛起了細微的紅。
坐在他對麵的蕭映春都看傻了。
她眼看著,那個高大而沉默的男子,幾息之間,一雙眼睛輕而易舉地便彌漫開了水汽,一副波光蕩漾、將落未落的模樣。
可他抬眼之間,蕭映春卻對上了他的視線。
冰冷,平靜,隻一眼,卻滿含居高臨下的挑釁。
此人……一個大男人,怎麼……如何拿出了這樣的手段來!
而那邊,方臨淵渾然未覺他們二人的交鋒,見趙璴咳得厲害,一時間跟著慌了起來。
他沒事吧?之前他就知道趙璴身上是落了病根的,是不是冷風也不能吹?
是了,他第一次見到趙璴的時候,他便是在寒冬之中,衣衫單弱的像隨時都要被風吹倒。是他疏漏了,方才在甲板上,竟還穿走了趙璴的外袍……
他手邊沒有其他東西,匆匆尋到了那杯暖身的滇紅遞到了趙璴麵前,問道:“可是受了寒氣?”
話音落下,他才自覺語氣太過熟稔,連忙補了一句:“朱公子?”
趙璴咳著,轉頭看見了那杯茶。
他目光微微一頓。
連方臨淵自己都沒注意,那是他剛才喝過的那杯。
接著,便見趙璴勉強停下了咳嗽,蒼白修長的手接過了那盞茶去。
“無妨。”隻聽他嗓音有些低啞,帶著咳後的輕顫。“隻是在甲板上吹了點風。”
他聲音很輕,看向方臨淵。
對麵的蕭映春不由得捏緊了手裡的帕子。
她當真小看了這個男人,不料他會使手段,手段竟還這樣了得。
隻他看向將軍的那一眼,一雙桃花眼瀲灩得仿佛成了精的狐狸,淚眼含絲,教他那樣看一眼去,誰能不被勾走了魂魄?
這公狐狸成了精,也是能要人性命的。
蕭映春一時間竟不由得生出了甘拜下風的念頭。即便看出了他是借由咳出的淚水來作矯飾,可這樣的神采與風光,她自認再學三年,也習不來其中媚得要命的神韻。
而趙璴對麵的方臨淵卻是一怔。
他……他不能吹風,剛才還幫自己擋著江風?
眼看著趙璴強作沒事的模樣,看向他時,眼裡明明有淚,卻還在用眼神安撫他。
他不必這樣做的……
分明是一條冰冷的大蛇,卻盤踞著遮擋在他身前。那點涼雨疾風於他而言算不得什麼,卻眼見著雨絲落進了破損的蛇鱗中。
可它顫抖著,卻還在用一雙分明冷冽無情的眼睛告訴他,無事。
方臨淵如何受得了這個?
可他又不能在旁人麵前失態,看著趙璴片刻,才勉強說道:“先喝些茶暖身吧,一會兒待上了岸,便可看郎中了。”
趙璴無聲地點了點頭,又悶著喉嚨咳了兩聲,將茶盞遞到了唇邊。
按理說,他該抬眼看去,向蕭映春示威的。
但是溫熱的杯沿觸到了他的唇畔,就像剛才,觸到方臨淵的嘴唇時一般。
趙璴一顆心猛地鼓噪起來。
滿心的算計與陰私,在這一刻,全都消散了個乾乾淨淨。
他端著杯作出了飲茶的動作,卻全憑著本能,壓根沒注意到究竟喝到茶了沒有。
放下茶盞之際,他垂下眼,手指狀若無意,卻是小心地、輕輕地在杯沿之上觸了一下。
仿若隔著溫熱的瓷盞,碰到了方臨淵的雙唇。
一片酥麻。
——
船舶停在碼頭,船工替他們搭好了下船的艞板,幾人陸續上了岸。
趙璴獨自上了停在岸邊的馬車。
方臨淵領著一隊十六衛,需得將那幾個犯人先行押回衛戍司,隻得與趙璴在碼頭上分彆。
“記得要看郎中啊,公子。”臨走之前,方臨淵還不忘停在趙璴窗前,提醒道。
趙璴隔著馬車的車窗,朝方臨淵點了點頭。
馬車啟程,趙璴端坐在車上,看著窗外碼頭的燈火漸漸遠去。
夜深無人的路上,他緩緩抬手,摘下了凶獸麵具。
十六衛的隊伍已經遠去了,漸漸聽不見聲響。趙璴垂下眼來,靜靜地看著手中金雕的惡獸在燈火之下,反射著晦暗的光輝。
他方才是在做什麼?
與青樓女爭風吃醋,在方臨淵麵前賣弄風姿。
將自己素來深惡的舊疾扯在方臨淵的眼前,卻隻為了讓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留片刻,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