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在月末,天空中隻有細細一彎弦月。正院正房門大敞著,疏淡的月光照在堂屋上懸的“華馨堂”匾額上,這匾是林如海與賈敏新婚燕爾時親手寫下的,到今日已有二十一年了。
匾額下,林如海一人坐著,孤身隻影。
那個大膽的丫頭——似乎叫“雲墜”?已經被拖下去關起來了。林平帶人去關押看守這院子裡的所有人。林如海注視著地磚上那灘水漬。
想到那個丫頭送茶上來時含羞帶怯的臉,飽含暗示的眼神,還有那身打扮,他又感到一陣惡心。
——這是在敏兒生前的屋子裡,連擺設都分毫未動,這些人心裡把敏兒看做什麼?又當他是什麼東西?又把薑妹妹當成什麼?
林如海平靜地憤怒著。
但這些人——這些算計他,想讓他在這裡收用丫鬟的人——大半都是敏兒的陪房,連那個丫頭都是敏兒從前買來,一直從開封帶到雲南,又從雲南帶到濟南的舊人。
他若重罰,便似不顧敏兒的顏麵。但若輕輕放過,又不足以以儆效尤。
薑妹妹將為他的正妻,他必要全家上下如敬他一樣敬薑妹妹,絕不能再有這等事發生。
"老爺!"林平快步走進來,在林如海身前數步站定,"人都關好了。"
老爺從未那般疾言厲色過,可真是動了大怒了。
"你讓人去告訴明光院了?"林如海淡淡問。
林平一驚,不敢撒謊,忙跪下說: "是,姨娘畢竟掌著家事,小的怕這裡吵嚷起來難看,也怕老爺氣大傷身,還要姨娘來勸,便自作主張,讓人去說了一聲兒。"
"去說多久了?"
林平琢磨著老爺問這話是什麼意思,稍稍把時間說短了些: “快兩刻鐘了。”兩刻鐘。
林如海心算。
從正院到明光院去報急信,至多五分鐘就能到。消息傳到薑妹妹耳中,薑妹妹若想來,現在已經在這裡了。
但林如海知道,她不會過來。
他若去問她為什麼不來,她一定會說: “名分還沒徹底定下,我隻是妾,怎麼去呢?”說不定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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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起來罷。”林如海起身, "這裡的人且關著,你親自看守一晚,消息不必再告訴明光院了,明日我會過去。"
林平爬起來,越發低了頭: "是。"
幸好他猜對了,老爺絕對不會在這裡收人,也不介意薑姨娘知道。
以前太太在的時候還沒覺得正院的人都這麼蠢,伺候老爺二十年了,連老爺什麼行事都拿不準幾分?
林平點幾個得用的小廝服侍老爺回書房,自己親自拿了鑰匙守在下房外,點了壺酹茶提神,對臥房裡的哭求聲隻當沒聽見。
老爺說把人放著,一定是明日要親自和薑姨娘說,一起商議了。
十年前,他和婆娘還可惜姨娘好好地要做妾,如今姨娘要正經做太太了,也算苦儘甘來咯。可為什麼老爺反而不讓把這裡的處置提前告訴薑姨娘了?他若遇到這樣的事,一定忙不迭地回去和婆娘表忠心。老爺就不怕薑姨娘誤會嗎?
晴霄院。
東廂房臥房內,花梨木細雕百蝶穿花架子床上,淺青的宮緞帳子被嚴嚴密密掖在錦褥下,臨窗炕上守夜的李岫雲李嬤嬤和兩個丫頭已經睡著一半了,床帳裡黛玉和緋玉卻還都睜著眼睛。
黛玉躺在床裡麵,緋玉躺在外側,兩人各蓋一床被子,頭卻湊在一處。
“姐姐,你說——”緋玉隻用氣音在黛玉耳邊問, "娘做了太太,爹還會有妾嗎?"
娘做“妾”時,上麵有太太,等娘做了太太,爹會不會還有“妾”?
李嬤嬤說,大戶人家,男子三妻四妾是常理,似爹爹這些年隻有一妻兩妾,妾還放出去了一個,共隻有一妻一妾,已經是很難得了。
可她知道“妾”不好。
娘不喜歡做“妾”,等娘做了太太,也不會喜歡“妾”。為什麼一定要有“妾”呢?
“我也不知道。”黛玉隻能這樣回答妹妹。
緋玉知道姐姐回答不了她的問題。
爹還會不會有妾,不看娘,也不看姐姐和她,全要看爹自己。
“一個女人隻能有一個男人……”緋玉抿唇, “可一個男人卻能有很多的女人。”她問, "憑什麼?"
憑什麼女人從一而
終就是分內之事,男人隻有一個女人,還會被笑話“懼內”?這些“男人” “女人”的話聽得黛玉微微臉紅。可她也不禁想,是啊,憑什麼呢?緋玉和她又有哪裡比男子差嗎?
虞先生上課的第一天就說, "你二人雖是女子,不必精心勵誌,效君報國,但讀書亦為明理求實,也不可敷衍懈怠。"
黛玉當時就在想,女子究竟是“不必精心勵誌,效君報國”,還是“不能精心勵誌,效君報國”?
當然是“不能”居多了。
"能,卻不必" “精心勵誌,效君報國”的女子,從古至今真的有嗎?即便有,又有幾個?
人生在世,是男是女有很多不同。她和緋玉長到六歲,也隻有娘毫不在乎她們隻是女兒,反而更喜歡她們是女兒。餘下所有的人,不管是桃嬤嬤,還是李嬤嬤、王嬤嬤,還是爹,還是……太太,雖然也喜歡她們,疼愛她們,可如果她們是男孩,他們會更高興。
是啊,緋玉說得對。
憑什麼呢?
姐妹倆帶著滿心的不甘和疑惑,貼在一起睡熟了。
大
第二天。
薑寧四點十五準時起來,晨練一小時後,看見過來請安和吃早飯的女兒們,知道她們又有心事了。
她無奈:她的寶貝們是怎麼了呀。
她想趁早飯前後試試看能不能問出來,又想到今天林如海也來吃早飯。……算了。
再找機會問吧。
有些小秘密隻屬於緋玉和黛玉兩個人,有些隻屬於她們母女三個!林如海要排在後麵的!沒幾分鐘,林如海也到了。
看見他的麵色不算太好,薑寧才想起來:昨晚是不是還有事來著?看他這樣,是沒成,還是雲墜“服侍”得不好,他不滿意?
薑寧回想雲墜那清秀可人的臉,高挑纖長又不失豐滿的身段——今年新年她還見到雲墜和洛梅了心裡搖頭:
這樣的小美人還不喜歡,他眼光也忒高了吧。
……總不可能是雲墜傻到在賈敏屋裡就露出那意思了?一般不是得先一起追憶下賈敏,拉進心靈上的距離,再暗示幾句自己為什麼被買進來, “竟是辜負了太太這些年待我……”這樣嗎?
賈敏買人進來
這些年了,就算到洛梅犯事前還有大半年時間,總不可能一點都沒教她們林如海更吃哪一套吧?
有洛梅的例子在前,正院這次推人出來,難道沒做好萬全的準備?不是應該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事先設計好,並且有備選方案一二三,哪怕昨晚不成,也要給林如海心裡留下深刻的印象嗎?
哈哈……
不可能這麼蠢吧。
林如海的目光也一直沒離開薑寧身上。
她容光煥發,神采奕奕,雙頰還有早起晨練留下來的紅暈,看他的眼裡隻有好奇和些微疑惑……彆的什麼都沒有!
她果然不在意!
她甚至可能會以為他已經收用了那丫頭!
林如海不知道自己這股悶氣是對誰——他自己、薑寧和正院那些人——更多,但他知道他不能表露出來。
黛玉和緋玉還在呢。
——而且……她一定會笑話他!
今天早飯吃得薑寧有點難受。
往左看,黛玉和緋玉都在悶頭喝粥。包穀粥的口感自然比不上細米粥那麼軟糯順滑,倆孩子喝一口皺一下眉毛。
往右看,林如海也在悶頭喝粥,而且表情嚴肅,頗有兩分苦大仇深的意味,似乎在這簡簡單單一碗包穀粥裡,他能看出百姓的生活,國朝、民生大計……
林家飯桌上沒有“食不言”的規矩,平常一起吃飯,不說歡聲笑語,總也會聊幾句家常,氣氛輕鬆愉快。
哪像今天,這氛圍沉肅得像是誰明天就要死了!薑寧受不了了。
粥都不香了,生煎包、韭菜餅、鹹鴨蛋……也都不香了好不好!這爺三個到底怎麼了?
她放下筷子,問林如海: “孩子們雖還沒出孝,太太到底過了一周年了。老爺何時有空,不若帶我們去城內城外百姓家裡走走?趁著春耕,也好叫她們見一見農人辛苦,嘗幾口農家飯菜,看看農人、佃戶都住的什麼屋子,彆以為天下都是這宅中錦繡,城內繁華。"
如果——她是說萬一,將來孩子們真的淪落到“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的地步,她希望她們也不要因為生活落差太大而喪失活下去的勇氣和毅力。
活著就有希望!
家事歸家事,孩子歸孩子,林如海不會為一
個丫頭和薑寧置氣,連孩子都不管了。
他也放筷,仔細聽完,點頭: “是該如此,她們也大了,該知道些世情。下個休沐若能騰出空,我便帶你們出去。"
黛玉緋玉也早停了嘴聽著,此時都忙答應著: “是。”
薑寧便笑問: “休沐日出去了,可就少了一天休息。老爺心係天下,有許多大事要辦,休息不得,何妨給孩子們多放兩日假?玉兒的身子也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