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緋玉站起來後並沒有碰到賈寶玉,是她向前走,賈寶玉自己就連著後退兩步躲開了。
但兩人距離本便不遠,看起來真像她用力擠走了人。
賈母正想說些“你林妹妹雖要家去住了,以後還來玩”這樣的話哄賈寶玉,趁勢將林黛玉以後還會來這事直接定下,便見林緋玉這般,伸出的手不由頓住。
林二丫頭這……是隻心急要接黛玉回去,還是有意堵她的話?
小輩們的口角,又是賈寶玉先多事,賈母不好攔著林緋玉問他,隻好把林黛玉又摟了摟。
“沒,沒什麼……”林緋玉滿麵都是笑,賈寶玉看著卻發怵,又悄悄往後退了半步。
“那就好,我還以為寶二哥是不想讓姐姐回家呢。”林緋玉沒再追擊,笑眯眯地歸座了。
賈寶玉……確實這麼想了!
林妹妹在這裡不好嗎?
這裡姊妹又多,大家一處也熱鬨。一年三百六十日,雲妹妹的叔叔嬸子便有三百日都讓雲妹妹在這裡。
林妹妹的父母回來了,林妹妹是該回家去請安、儘孝,可……就不能和雲妹妹、寶姐姐一樣,仍舊常來這住嗎?
林二妹妹若舍不得林妹妹,不如也搬來住——
再看一眼林緋玉的臉,賈寶玉把心裡的話都咽住,退回了原處。
他覺得,最好還是不要真惹林二妹妹動氣。
但他心內遺憾:
聽得林家還有一位姐姐,也是姑蘇人士,從小帶發修行,詩書具通,人物不凡,不知能不能得見。
看賈寶玉委委屈屈地坐好了,賈母著實心疼,也不想真讓林家更不喜歡他,便笑著解釋:“你才來,不知道,他在姊妹裡一向最好,隻是舍不得黛玉回去,並沒有彆的意思。”
緋玉忙笑道:“姐姐在這裡多得老太太疼愛,兩位舅母、兩位嫂子和姊妹們也多有照顧,姐姐都同家裡說過。我想,姐姐自然也是舍不得這裡的。可爹娘與姐姐已有五年沒見了,對姐姐是滿心疼愛愧疚,如今終於回京,隻等著明日接姐姐家去,才能略抒一二。我從繈褓裡便和姐姐在一處,五年分離,日夜思念。我年紀又小,輩分又低,原不該說這話:可著實多承老太太和諸位照看姐姐,姊妹們再同姐姐好,也請把姐姐先還了我罷。”
一席話說得人人心酸。
的確,賈家人再舍不得林黛玉,也不能攔著人家父女母女姊妹一家團圓呐。
黛玉早就紅了眼圈,低聲喚:“緋玉。”
五年分離,她亦是日夜思念。
賈母也再無話可說,又聽出緋玉這篇話對賈寶玉一字未提。林二丫頭顯然是個倔的,若硬擰著她說寶玉的好,也沒意思,便主動說起何時送黛玉走:“你母親明日什麼時辰來?”
緋玉正從袖子裡捏出棉帕給姐姐,聞言笑道:“我來之前,母親說到家就讓人送拜帖來,這會也該到了。”
黛玉才拿到棉帕,便有丫頭進來回話:“老太太,林府來人送拜帖了。”
來的是林平媳婦。
她和另外三個女人進來請安,送上拜帖,說了幾句吉祥奉承話,麵上一點兒不見尷尬。
她笑說:“六年沒來給老太太請安了。”
六年前,賈敏離世,正是她進來給賈母報了賈敏和林青玉的喪音,又詳說了賈敏的死因,又在賈母一口氣沒上來暈倒後趁亂走人,直接和押送賴升進京的林平回濟南了。
她是林家的大管家娘子,賈敏在世時常來榮國府這邊。
現下她仍是林家主母信重的大管家娘子。
隻不過林家主母已然換了人。
看見她,聽到這話,賈母就想起了那年的事,想起了賈家和林家是怎麼一步步疏遠到幾乎反目成仇,想起了林家這些年對賈家冷淡的根由,想起了自家兒子曾在多年前設計薑夫人賣身為奴,讓薑夫人隻能寒冬臘月裡深夜逃命,做了林如海的妾,又成了他的妻。
其實,她哪裡是真的忘了這些事。
隻是事情過去了多年,她有意不去想,便以為另一方也會逐漸忘記。
敏兒已經死了,賈家到底是黛玉的親外祖家!
薑夫人已經替她的敏兒做了一品夫人,怎麼還揪著當年的事不肯忘!
六年,六年……
不是薑夫人授意,林平媳婦安敢在她麵前提起那一年!
林家那麼多奴才,為什麼偏偏派了她來!
賈母心中的急怒並未露在臉上,可在她身旁坐著的黛玉和緋玉都感受到了她變得急促的呼吸。
緋玉猜出了娘的用意,看向姐姐。
黛玉也想到了六年前發生了什麼。
她知道太太——先太太,生她的親娘——的死因。
這裡的大舅舅,在太太懷第一個孩子時,將有孕六個月的太太推得小月。
太太傷了身子,五年未曾有孕,祖母才一力主張將娘納進了林家。
後來,太太生了她,娘生了緋玉,家裡正欣欣向榮時,大舅舅又從中作梗,使得爹遠調雲南。
從雲南回來的路上,太太又小月了。
青玉也死了。
太太生了重病。
那年,義忠親王謀反。大舅舅和東府裡敬大老爺是其一黨,大舅舅使賴升來林家欲拖林家下水,被太太得知消息。太太本已油儘燈枯,驚怒之下,當日便仙逝了。
太太就走在她麵前。
雖然爹捂住了她的眼睛,可她聽到太太沒了呼吸。
黛玉對緋玉微微一笑,示意緋玉不必擔心她。
她永遠都不會在家裡和賈家之間為難。
外祖母是外祖母,姊妹們是姊妹們,賈家是賈家。
太太是太太。
娘是娘。
都不能混為一談。
……
看榮國公夫人不像還有心多談了,林平媳婦便笑問二姑娘:“太太讓我說,二姑娘見到大姑娘就先回家罷,明兒再一起過來。”
大姑娘都在榮國府住五年了,二姑娘彆的日子也在這住一兩晚倒沒什麼。隻是今日二姑娘突然過來已經有些失禮,再順著住一晚,便似乎榮國府也是二姑娘的親外祖家這般親密了。
明日太太來,還要再賠一次禮,這般客氣著,才是兩家關係。
見到林平媳婦之前,賈母確實想留林二丫頭住一夜,就和黛玉住一起。
現在她是全無此心了,笑道:“回去罷,也先替你姐姐請個安。”又和林平媳婦說:“你家二姑娘很好,過來也隻是想她姐姐,你回去和薑夫人說,可彆多委屈了她。”
林緋玉便站起來辭彆。
林黛玉忙說:“我送妹妹。”
一向能說會道的王熙鳳此時才忙領著姊妹們一同送林緋玉出去。
賈寶玉跟上了兩步,轉過屏風,看見林緋玉出了門,從門口守著的兩個佩刀女隨從手上接過了馬鞭,一手仍牽著林妹妹。姊妹們都簇擁著她,雲妹妹湊到另一邊,不知正問著什麼。
林二妹妹年紀不是最大,可身量在姊妹間卻最高,都快有璉二嫂子高了。
林二妹妹不喜歡他。
他停下了腳步,慢慢退了回去。
賈母正閉目想著賈敏,聽見腳步聲,睜眼見是寶玉,便讓坐到自己身邊來。
賈寶玉乖乖縮到祖母懷裡。
*
林府。
薑寧洗完澡,換了身乾淨衣服,癱在榻上晾頭發,聽歲雪說:“我看英蓮乾不了這行,這孩子心太實。她明年十五了,封姐姐上回還同我商議她的將來,我說了實話:我倒願意留她一輩子在身邊做賬房,可她自己是怎麼想的?況且相比算賬,她更愛文章詩詞。再或許她過幾年想嫁人了,我還能不讓嫁?那我還要再費勁養一個靠譜大管賬。”
甄士隱把妻女托付給了歲雪,但歲雪並沒有大包大攬,全權負責封氏和英蓮母女的生活。
甄士隱還留了些許財產。在姑蘇那一個莊子幾百畝地,歲雪令人照管著,年景好的時候能有二三百兩收入,不好也有幾十兩,足夠母女倆過活開銷,一年還能攢下不少。
封氏和英蓮還都和歲雪簽了契書做賬房,現下一個月各領二兩銀子月錢。
他們娘倆的一日三餐也是歲雪管著,屋子一起住,車馬也使謝家的,餘下衣衫首飾和日常用度都是自理,歲雪不插手。
女兒沒找回來時,封氏就能和丫頭們做針線節省開銷,如今丈夫雖死了,還能和女兒相伴,她更是唯求女兒平安就好,因寡居,也上了年紀,在一應穿戴外物上更不追求。
而英蓮從小被拐了幾年,從沒曾想還能有再見到父母的一天。她正是青春娉婷年紀,因封氏儉省,她也自認並不是官宦閨秀,隻是小小賬房,所以也不愛華服美飾。
歲寧樓自己的人買東西可以走員工價,店裡也不全是動輒幾十上百甚至上千兩銀子的貴價商品。可就連麵向平民百姓的分店“長青樓”裡的幾兩銀子,幾百個錢乃至幾十個錢的小東西,沿街賣酸梅湯的娘子都願意買兩樣裝扮自己,英蓮也甚少買了戴。
但她不是完全不花錢。
她不動莊子上的租子,但自己每個月的二兩月錢,一到手就全去買書看了。
歲雪:“她想無憂無慮看一輩子書也沒什麼,她算賬又快又準,從不藏私,也不和人勾結,我愛用。可封姐姐是想給她找個終身,那我就要再看看了。”
薑寧抿了口熱茶,慢悠悠笑道:“現在終於像個大掌櫃,也像個長輩了。”
對她來說,英蓮現在隻是“好朋友家走丟多年找回來的女兒”“大女兒的同輩好友”和“妹妹的好用屬下”,她甚至還沒見過英蓮。
彆人說再多,她是有好感,但投緣不投緣,還是見了才知道。
“若宮中不召見,那明日去賈家,後日去李家。”薑寧問歲雪,“你要來,怎麼沒先回家,接了嬤嬤一起來?”
才回來事最多,賈家李家都是非去不可,若宮中召見,還要再多一日。她隻能等這些事忙完再請桃嬤嬤來了!
都賴歲雪!
歲雪移開眼神。
薑寧敲她腦門一下:“彆想著今晚賴在這裡不回家!看回去嬤嬤怎麼說你。”
又說:“也彆想著留到太晚就不用回家了,去歲寧樓住!我可沒有人給你派去對嬤嬤撒謊。”
兩條路都被堵死了,歲雪隻能撒嬌:“那不是我太想姐姐了!”
薑寧扯出自己的袖子:“假哭彆把眼淚弄我衣服上,這可是新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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