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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魄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分不清那到底是夢,還是現實。
夢中他站在山上,看著蜿蜒山路遠遠走來一人。
那人漸漸走近,手裡還捧著花。
是聞言,但好像又不是聞言,比沈魄印象裡的聞言要成熟一些。
沈魄四處看看。
這好像就是一座普通的山,也不是陵園。
哦,旁邊還有個亭子。
他抬起頭眯眼打量,亭子上頭有兩個字,浩然。
浩然亭麼,很常見的一個名字,全國所有亭子,每十個裡起碼有一個叫浩然亭。
聞言走到亭子中間的碑前,將花放下。
他望著碑上的字,好像在端詳思考什麼。
沈魄見不得他這一本正經的樣子。
“喂,你沒看見我麼?!”
聞言沒有回頭,好像真沒聽見他的聲音。
沈魄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之前聞言說過,他在地震中救人被砸暈了,才會跑到自己那裡,暫時回不去。那麼,現在是地震之前還之後的時間?應該是之後了吧?畢竟聞言看上去沉澱內斂不少,穿著也有些不一樣。
這麼說,一百年後的聞言,是安然無恙了嗎?他回去了嗎?
聞言回去了,那自己呢?
一個問題冒出來,疑問就接踵而至。
但他眼前的景象陡然模糊破碎,站在碑前的聞言離他越來越遠,沈魄伸出手卻抓了個空!
他驀地睜眼。
濃鬱的消毒水味,還有一眼就能認出來的,粉刷過的頂牆。
沈魄呆呆看著,直到有人發現他蘇醒。
沈父,沈太太,還有鄭笙,老陳等人紛紛圍過來,又在醫生的勸阻下陸續離開,留下滿屋子的補品和鮮花。
從沈太太喜極而泣,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沈魄才知道,此時距離他被坍塌的房子埋在下麵,已經過去了十天。
這十天裡,發生了許多事情。
比如,這場仗遠未結束,非但沒有結束,規模還比所有人預料的還要擴大,影響逐漸發散,南京方麵終於從最初的懵懂中醒悟過來,上海絕大部分人也拋棄了退讓妥協就能換來和平的幻想,但許多民居已經被轟炸,人員傷亡慘重,這間單人病房還是沈魄伯父通過關係好不容易爭取來的。
比如,東方圖書館最終還是沒有保住,那天老杜派人過來的車子被堵在半路上,最終沒能及時把圖書拉走,而在沈魄住院之後的隔天早上,圖書館就被人放火燒了個精光,當時趕到的老陳還要衝過去跟對方動手,卻被老楊他們死死攔住,否則現在沈魄醒來,就差不多順便能趕上老陳的頭七了。
再比如,沈家也經曆了不小的變故,沈魄老爹的工廠同樣毀於戰火,沈太太聽說沈魄出事之後,當場暈倒,也就是這兩天才好轉下地,又不肯去休息,幾乎日夜不停守著沈魄。
又有印書館出事之後,張元濟氣得差點病發,拖著老邁殘軀就想去守著圖書館,被家裡人攔下沒有成行。鄭笙為了安慰外公,也沒再隱瞞,就將自己與沈魄他們為了保護這些圖書,跟老杜合作,提前轉移了一部分書的事情如實相告。
到了這個地步,老爺子自然不可能生氣,還得感激沈魄和鄭笙他們,如果沒有這些年輕人的“胡鬨”,在圖書館也被燒個精光之後,他現在連那僅存的五十箱書都保存不了。
亂世飄搖,從大國到小家,每個人都在苦苦掙紮。
鄭笙說了很多,從情緒激烈到平靜。
對圖書館被毀的事,他依舊氣憤,依舊會在說的時候紅了眼圈。
畢竟那曾是他們努力想要保護,卻護不住的存在。
反倒是沈魄表現得過於平靜,默默聽著鄭笙講述,自己卻沒說過一句話。
鄭笙見狀,不由擔心:“你沒事吧?醫生說你沒傷到腦袋和內臟,骨頭斷了幾根,也是不幸中的大幸,多休養幾個月就能好,到那時,戰爭應該也結束了。”
最後一句話,鄭笙也並不確定,屬於美好的寄望。
仗打到這個地步,真的還能說結束就結束嗎?日本人現在是沒有占到上風,可他們既然已經染指上海這種重要城市,如何還能說服自己繼續麻痹下去。
之前沈魄堅決要求轉移圖書的時候,鄭笙其實內心還抱著一絲僥幸心理,覺得事情不算嚴重,未必真就會到了那個地步,可如今事實擺在眼前,他曾經引以為傲的圖書館和印書館,變成一片廢墟,從今往後,再也沒有“集大成者之文脈”,再也沒有“上海的驕傲”,看著那些被燒成灰燼的圖書碎片,他尚且覺得心痛不已,更何況是親手一本本收集過來的外公。
然而更讓人忐忑的,是對於未來的彷徨與迷茫。
這些天,由於所處階層的緣故,鄭笙知道,從陸路和水路陸續離開上海,乃至離開內地,逃往國外的人,不計其數。窮人往周邊跑,富人往國外跑,上海曾經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大都市,這裡的人自詡比天子腳下還要時髦,但現在,他們恨不得自己從來沒待過這座城市,爭相恐後逃離,生怕晚了一步,會被打上烙印永遠留在這裡。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你不知道外麵傳成什麼樣了,我三舅舅從西安打電話過來,問我上海是不是守不住了,要不要舉家搬到西安去投奔他。但我是不會走的,現在前線還有人在作戰,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豈能扔下他們自己逃跑,如果士兵發現身後的父老鄉親都跑光了,他們還會有戰意嗎?要是上海都失守了,那豈不是如了敵人的願?”
說到這裡,鄭笙也漸漸帶上一絲迷茫,像是在問沈魄,也像是在問自己。
“上海,真能守住嗎?再這樣下去,我們是不是要當亡國奴了?”
“啊!”
沈魄一聲乾嚎,把鄭笙嚇一大跳,人直接從椅子上跳起來,還以為是敵機又來空投了。
“你乾什麼……”
話音未落,沈魄嚎啕大哭。
鄭笙是真被嚇住了,結結巴巴手足無措:“你、你這是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我出去給你喊醫生,你忍忍……”
說罷就要跑出去,又被沈魄喊住。
“彆去,我沒事。”
沈魄抽抽鼻子,眼淚流下來,嚎啕大哭卻變成無聲流淚。
“我不是因為身體……”
沈魄自醒來之後,就一遍又一遍喊著沈魄的名字,但無論他怎麼喊,都沒能得到回答。
他對房子倒塌之後的事情毫無印象,唯一能夠隱隱綽綽回憶起來的,是在自己被壓住之前,似乎有一雙手,緊緊護著他的腦袋,為他擋下最致命的傷害。
那雙手是誰,那個人是誰?沈魄以為是老陳,可老陳沒事,他被推開之後安然無恙,當時千鈞一發,也不可能回身再來救沈魄。
難道是聞言?可聞言隻有一縷意識寄托在自己這裡,如何能救自己?是他神誌不清產生的幻覺嗎?
沈魄不願將那理解為身體在極度危險下產生的幻覺,更願意是真的,因為那意味著聞言曾經真實存在過,但聞言不在了,再加上那個夢,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聞言可能已經回去了,回到屬於他的地方,而且,再也不會出現了。
這本來是好事,可他眼淚止不住,心裡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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