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修亦的戰前動員,知道的是進攻仙盟,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土匪頭子入了村,沒有半點頂尖大能的樣子。
但是士氣這個東西,就是如此的神奇,沒有慷慨激昂的講話,也沒有振奮人心的說辭,卻在白修亦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裡,在眾人粗魯而又土氣的回應裡,輕鬆高漲到了極致。
“我參加過三百九十六場伏魔,從一十一歲正式踏入戰場,到一百一十歲戰爭結束,見證了我師父、養父、妻子、孩子、徒子徒孫的陸續離世。”
五更結束的梆子敲響,昭告著黑夜終止,卯時已至。
清晨的膠安城於是陸續蘇醒,不少人家炊煙升起,一天的忙碌即將開始。
卻在這時,無數道身影以仙盟總部為中心,悄無聲息的穿梭在城池。
“仙盟封印有異,爾等速速撤離。”
一個住在仙盟附近的小商販正準備推著車趕往市集,便被一臉嚴肅的賀永安堵在了自家門前。
青衫長發,衣袂翩翩,一柄長劍端端正正束於背間,賀永安從上到下裡裡外外,都被兩個字完全寫滿——仙人。
頂著這樣一幅尊榮,賀永安的謠言散布得十分成功,輕輕鬆鬆唬走了若乾百姓,偶爾遇到個彆文化水平有限聽不懂話的,他也是從善如流,言簡意賅:“仙盟要炸了!”
這句話好懂多了,眼前之人轉身就回了屋,拖著媳婦帶著娃,頭也不回地奔向城門方向。
賀永安揚了揚唇,和幾個同伴對視一眼,轉身又去往下一家。
——這是白修亦派發的任務。兩個修為較高的譬如他兩個師兄都跟著仙尊們去了仙盟,而他們這些實力還差點功夫的,則由幾個前輩帶領,負責不擇手段遣散百姓。
順便,也聽前輩們講講過去的故事。
“那前輩後來在仙盟應該地位很高吧?”
賀永安身旁,一個修士好奇問道。
災難一共持續兩百年,照這位前輩的說法,他光是參戰就有一百九十年的時間,如此漫長,基本貫穿始終,說明對方是最早一批仙盟的成員,元老級彆的存在。
而對於小輩的天真發問,有些微胖的中年前輩笑了笑,坦然道:“是,也不是。”
賀永安聞言,瞬間聯想到仙盟這些年的劣跡斑斑,一係列不太美妙的猜測湧上心間。確實,他也算見多識廣,卻從未聽說過眼前這位……
“不不,我的確得到了我應有的待遇,隻是,我並沒有你想的那樣強大,能活到最後,也和修為天賦無關,隻是幸運罷了。所以戰功不多,地位也隻是虛高——後來還自己退了位。”
這話讓賀永安頓時汗顏,和奚陵白修亦混過以後,賀永安現在每看到一個前輩,就覺得是什麼絕世大能,卻忘了天才神人隻是少數,大部分戰士們,也都隻是些普通修士。
中年前輩倒是沒跟他計較,溫和道:“我一直在想,老天給我的優待,是不是都落在了運氣上麵。前一百年被當做小輩,每次上
戰場,都有人把我護在後麵,後幾十年稀裡糊塗的,又不知怎的混進了清蕪仙尊隊裡當了後勤,被這個後輩一直照料。
後來弄權派越發強大,開始塞一些德不配位的世家子弟奪人戰功時,也沒人理會我這個嘍囉,甚至還給了我一個沒有實權的小城副城主職位。”
賀永安:“那您為何……”要退位?
聞言,前輩停頓片刻。
“因為仙盟變了。”
天有些陰,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
沉默了一下,前輩又道:“但是仙盟以前,不是這樣的。”
“仙盟以前,不是這樣的”。
這話同時出現在了兩個人口中。
奚陵抬眼,看著法陣之前站著的身影。
是個他打過挺多次交道,但卻算不上熟絡的老熟人。
——仙盟盟主,章琒。
又或者,該說是仙盟的空殼子盟主。
管不住手下人,是奚陵對他最大的印象,身為盟主,卻受製於多方勢力,早在多年以前,便一直沒太多的話語權,每每提出一個決策,都得經過層層阻隔,最後十有八九還要被駁回。
奚陵倒是沒想到,百餘年過去,他居然還能是盟主。
不過,從前他都四下受縛,現在隻會更舉步維艱,恐怕……也就隻剩了個盟主的名頭。
“要打架嗎?”
奚陵並未回應他的感慨,而是抬手一揮,霜歿憑空浮現在了身後。
巨大的刀身投下一道陰影,不偏不倚,正好遮蓋了奚陵,黑暗淡化了他的神情,使得這一刻,他看上去格外煞氣逼人。
章琒帶了有一十來個修士,手持武器,默默守在兩側。他們都是很早以前就跟隨著他的,這些年他能在仙盟裡還一直有個盟主的名號,也是多虧了這些舊日下屬。
就是明顯縮水了不少,在曾經,盟主的親兵可不比奚陵白修亦的隊員少。
遠處劍光一閃,卻連聲音都沒來得及發出,便重新歸於沉寂,沒有猜錯的話,想必是一師兄在清理巡邏的修士。
能經曆了最後一戰依舊存活,並一直支撐到現在,足以佐證章琒這些部下的實力,因而即使對於奚陵而言,這一戰也不會太過輕鬆。
——倒也不是打不過,隻是他們原本的計劃是在儘量不驚動仙盟的情況下,先打破內部防禦,再放進來蟄伏在外麵的戰力,但若是和章琒交手,就不可能不驚動仙盟。
歸根結底,是他們怎麼也沒有想到,章琒堂堂一個盟主,竟然淪落到來看守防禦大陣。
“原本這裡不歸我管。”對此,章琒笑了笑,還稍稍解釋了一下,“這不是前段時間,負責守陣的道友退出了仙盟,盟內上上下下又亂成一團,這才讓這差事落到了我身上。”
和從前相比,章琒老了不少,眼角手掌都出現了明顯的褶皺,對於修士而言,這是一個不太美妙的信號,意味著此人已經多年沒有寸進。
但這並不代表著能掉以輕心
,有光芒在霜歿之上流轉,那是刀主人在暗中催動靈力。
氣勢這一塊奚陵向來碾壓旁人,周遭植被無端顫動,乍一看是風,實際是強大威壓扭曲了氣流,進而營造出了這種效果。
局勢緊張,一觸即發,已經有人不自覺滲出汗珠,可麵對這樣強大的敵人,章琒卻不知為何,遲遲沒有動作。
奚陵眉頭微蹙,倒也沒有急著動手。
盟主的服飾端正華麗,一處衣擺卻撕了個縫,似乎已很長時間沒有人修理,章琒凝視著奚陵的目光複雜難明,有很多情緒蘊於其間。
“……你的事情,我其實隱約知道一些。”
片刻後,章琒像是下定了決心,終於緩緩開口。
奚陵靜靜看著他,等著他的後續。
半魔的事,魔核的事,乃至仙盟意圖造神一事,章琒不清楚,奚陵並不意外。
他其實是個挺正派的人,多年以來為了人族存續也算兢兢業業,殫精竭慮。奚陵不懷疑仙盟那些個累累惡行裡沒有他的參與,但要說完全被蒙在鼓裡,奚陵卻也絕不相信。
果不其然,章琒道:“我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以為……”
以為什麼呢?章琒話音微頓,顯出幾分隱忍的痛苦。
以為自己會慢慢壯大,可以遏製住手下,以為仙盟會慢慢變好,而他隻要順著弄權派,不被趕下位,就不會出太大的亂子。
結果現實是自己越發式微,幾個世家和老祖野心越發膨脹,做出來的惡事,也越發天理難容。
“我救不了仙盟了。”低低的笑聲響起,幾分疲倦,幾分解脫,章琒閉上眼,卻是一側身,露出了身後法陣,“由你來結束,或許也是一件幸事。”
“我是個很沒用的盟主吧?”
霜歿收回,和幾人擦身而過時,奚陵隱約聽到一聲輕語。
聲音很小,幾不可聞,但奚陵還是停下了腳步,看向章琒所在的位置。
“但你是個很好的盟主。”想了想,奚陵這樣回應。
有熟悉的氣息逼近,是白修亦也趕來了這裡,奚陵下意識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