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謙的語氣決絕如鐵。

文天祥望他一眼,蒼白麵容上浮現出一絲淺淡的微笑:“多謝閣下。”

這一抹笑,是點染了丹砂與血淚的絕豔顏色,宛如一點蒼涼的夕照晚影,回籠在故國崖山的江天之上,徘徊未已,不忍複去。

於謙定了定神:“是我應儘之義。”

文天祥微微沉吟:“能否稍待片刻,我還有幾件事想要拜托你。”

於謙欣然道:“先生但說無妨。”

文天祥咬破指尖,撕下一片衣袂,寫下了一行字:“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儘,所以仁至。”

他將這片衣袂和自己的遺言,一並托付到於謙手中:

“若你日後有暇,可在崖山海上,為眾多軍民、官家、君實、張太傅等人,就地立碑為祭。”

“而後,可去尋鄧光薦,我與君實的記錄都在他處。想我此番死去,屍骨難歸故土,你可用手中的文字代為殮葬我,墳前斜插一枝白梅向南開……”

於謙越聽越不對,急忙製止他:“先生正春秋鼎盛,這些交代後事的話,留待幾十年後再說不遲!”

文天祥望向他,一時錯愕:“你不是來幫忙殺我的?”

帶他走=帶他離開這個世界,理應如此啊。

於謙:“……”

這誤會大了!

他立刻解釋道:“不不不,我是來救先生的。我深知先生為人,對先生隻有一片純然景仰,絕無加害之心。”

文天祥眸中秋水湛湛,漾出了一絲歎息之色:“你既然了解我,就應該在此時助我速死。”

自從數月前兵敗被俘,他就早已心懷死誌。

第一次,飲下隨身帶著的冰片之毒,未死成。

第二次,尋找到身邊的利器,未死成。

又一次,試圖激怒張弘範,還是未死成。

如今,他更是親眼見證了崖山海戰,國家毀滅,望著所有希望消逝。

心灰意冷,萬念俱灰,不過如是。

茫茫天地,他這一縷孤魂還能往何處去?

他絕無可能投效北虜為之驅策,卻也無法於國滅之際再挽天傾。

改朝換代的動蕩罅隙裡,文天祥是最雪泥鴻爪的一抹慘痛留痕,注定要消融在長夜儘頭,日出之前,不願去擁抱那一縷並不屬於他的天光。

死在此刻,對他來說,既是最好的選擇,也是唯一的選擇。

隻盼死後,南風正勁,尚可以吹他魂魄翻越千山萬水。

最後看一眼,曾奮戰泣血過的河山,看一眼廬陵那縷淒涼的月,揚州的瓊花,臨安的春雨,京華年年破碎如斯。

文天祥深深地看著於謙。

儘管他沉默著,什麼都沒說。

可他卻覺得眼前人和他風骨這般相似,定然是能夠理解他的。

——你能不能、成全我一回呢?

他的沉默擲地如金鐵,是有重量的。

於謙感覺到了這種重量,神色中閃過了一抹掙紮之色,最後低聲說:“我自是明白您的意思,可是……”

他進入副本的時間點,實在太微妙。

崖山海戰都已經結束,大宋都已經滅亡了。

眼下,似乎隻剩【拯救文天祥】這一個可爭取的任務。

陛下的性命、景泰位麵的局勢、整個大明天下千千萬萬人的未來……

儘皆都寄托在這一個任務上。

彆說文天祥現在好端端地站在他麵前,就算已經進了鬼門關,於謙也要不惜一切代價,去把他搶救回來。

於謙想到這裡,緊握著他的手,沉聲說:“先生如要赴死,就先打過我再說,否則,還是莫要再做此妄想了。”

文天祥:?

他看了一眼緋袍佩劍,意氣風發,一看就很能打的少年版於謙。

再看看被關押連月,身形伶仃,還不知能不能拿動劍的自己。

“……”

此刻,丞相他似乎想說很多話,但最終都歸於無言。

離了大譜。

天下豈有這般不講武德之人!

於謙見狀有點訕然:“先生,我們現在還沒有到窮途末路、非死不可的時刻。”

文天祥麵無表情:“我並不這麼認為。”

於謙肅容說:“雖然大宋已經沒有救了,但先生的人生不該到此為止,您對這人間,難道就沒有一星半點的留戀了嗎?”

文天祥緩緩搖頭。

於謙:“……”

這要他如何繼續說下去?

他回想了一下以前背過的文天祥年譜,靈光一閃道:“如今,先生的家人尚在遠方,等待你的歸來。”

“先生固然可以如你詩中說,「癡兒莫問今生計,還種來生未了因」,可心中,當真能不為所動?

“還有先生的無數舊友故交,門生子弟,都在外麵為了救你而四處奔走,廬陵張千載,平陽林景熙,江西謝枋得,錢塘汪元量……他們還在等你,在用儘一切辦法救你出去。”

“對於他們來說,你不僅是大宋的右丞相,更是他們的好友文山。”

“國滅天崩已經不可避免,先生還要用自己的死,在你的故友、家人們的心上剜上一刀嗎?”

文天祥聽了許久,輕歎一聲:“你對我是真的很了解。”

於謙驕傲:“那是!”

文天祥忽而說:“你是否聽聞,之前兩軍僵持時,張弘範逼我去招降張世傑,我寫了一首《過零丁洋》,擲在他麵前。”

於謙點頭。

文天祥問他:“若換作你,你會如何做?”

於謙毫不遲疑地回答:“自然是跟先生一樣,一往無前,不惜為國死!”

文天祥聲音中似乎染上了一絲笑意:“那你的家人朋友們怎麼辦?”

於謙朗聲說:“我是為了心中的道,就義而死,相信他們會理解並尊重我的選擇的!”

……等等。

他怎麼被繞進去了!

天幕上。

景泰位麵的一眾人大為惱火。

因為知道了於謙本來的結局, 他們現在分外聽不得這個“死”字。

【景泰皇帝朱祁鈺】:?

【景泰皇帝朱祁鈺】:不理解也不尊重你這個選擇, 廷益,以後此話休要再提。

【明.景泰位麵.吏部尚書王文】:呸呸呸,石灰兄,你大白天何必說不吉利的話,誰要你赴死了!有事一起抗,當我們都是吃乾飯的?

【明.景泰位麵.戶部尚書陳循】:少保大人切不可如此!

【明.景泰位麵.大學士商輅】:老師你怎麼這樣啊,哭哭(;′⌒`)

【明.景泰位麵.太醫院院使董宿】:放心,等於大人一回來,老夫就給你多安排幾個治病項目,絕不讓你再胡思亂想。

於謙:?

他隻是在回答先生的問題而已,大家為何反應如此劇烈?

眾人見他神色茫然,完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大忌,頓時更加憤怒。

恨不得當場把於謙從副本裡抓回來,讓太醫董宿好好檢查一番。

真是不省心!

董宿本人更是微微一笑,拿出了十餘厘米長的銀針,慢悠悠地比劃起來。

於謙:“……”

忽然感覺背脊一涼!

不過,被眾人這麼一打岔,他倒是浮現出了一縷靈感:

“先生一心求死,除了覺得大宋已經沒有希望了,更是因為不忍見華夷倒置,膻腥縱橫,隻能用一死來恪守己心,是也不是?”

文天祥輕輕頷首:“是。”

於謙:“提到胡虜,我就有話要說了——”

南宋的覆滅,十萬軍民齊投海,無疑比之前的每一次改朝換代都悲壯。

此前朝代再如何變更,政權依舊在漢。

但大元的建立,卻是一次民族的徹底更迭和重組。

當文脈被從中斬斷,禮義在血與火間流亡。

當北地風霜更改了南國煙雨,鐵騎刀槍傾軋了水雲詩畫。

當世界的所有都已顛覆,一切過去視為立身之本、生命之基的東西都已蕩然無存,當國已不國,道已無道,世人亦非從前的世人。

除了懷抱最後的榮耀引頸一快,給舊紀元畫下一個落日煢煢的尾聲。

還能做什麼呢?

從大曆史的角度來說,元朝造成了民族融合,功在千秋。

然而,對於被裹挾在災難中的宋人來說,誰能不為此感到痛徹心扉,神魂俱裂?

於謙繼續說:“先生無需因此而擔憂,隻因,今日在崖山滅亡的是宋,而不是漢。胡虜無百年之運,多年以後,漢人衣冠猶未絕,中原星火仍照徹永夜。”

文天祥微微一怔。

於謙的聲音如此堅定不移,讓他即便在萬念俱灰中,也忍不住去設想,在未來,真的會有那麼一個充滿希望的新時代。

於謙又道:“一百年後,有一個漢人王朝接過宋人的旌旗,為崖山軍民一洗血仇。”

“那個王朝,遠比大宋更為強大,不僅收回了宋太/祖心心念念的幽雲十六州,而且盛世迭起,萬國來朝,揚威四海……”

於謙略略說了一些,到景泰七年為止。

他並不知道後來都發生了什麼。

然而。

天幕上,忽然出現了許多字跡:

【成化大帝朱見深】:

“朕來說吧,於謙,你轉述給文天祥。”

“先總結一下之前各位祖爺爺們的政績。”

“我大明,有太祖高皇帝伐無道,誅暴元,驅除韃虜,恢複中華,重開漢家日月天。”

“有永樂大帝修大典,征漠北,下西洋,平萬邦,屹立於世界之巔。”

“有宣宗北擊蒙古,保境安民,促成盛世之治。”

“有景帝臨危受命,匡扶社稷,再續國祚。”

“朕登基之後,犁庭掃穴,摧枯拉朽,橫掃滅殺建州女真。”

【弘治皇帝朱佑樘】:朕任用賢明,貶斥奸邪,休生養息,促成治世。

【明武宗朱厚照】:朕武略蓋世,應州大捷,大敗韃靼小王子。

【欽天履道英毅神聖宣文廣武洪仁大孝肅皇帝朱厚熜】:朕平息倭寇,大敗葡萄牙,締造中興。

【萬曆皇帝朱翊鈞】:朕……

【萬曆皇帝朱翊鈞】:朕有何功績?

【崇禎皇帝朱由檢】:皇爺爺,您早期支持張居正改革,這應該算吧,雖然很快就廢除了。

【萬曆皇帝朱翊鈞】:……

【萬曆皇帝朱翊鈞】:下一位!!!

【天啟皇帝朱由校】:朕促成寧遠大捷,收複澎湖,宣揚大明國威。

【崇禎皇帝朱由檢】:終我大明一朝,不和親,不賠款,不割地,不納貢,天子守國門……

【隆武皇帝朱聿鍵】:君王死社稷。

天幕前的觀眾們:!!!

草,燃起來了。

大秦位麵,始皇帝讚歎道:“好一個風骨剛勁的大明!”

他回想起自己的半生功業,不覺感同身受。

這是一個氣勢磅礴的朝代,對另一個氣勢磅礴的朝代之認可,如同英雄之間,惺惺相惜。

大秦,亦有“赳赳老秦,共赴國難”的軒昂本色!

大漢武帝位麵,劉徹十分感同身受:“這個大明,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好樣的。”

他想起了自己的“寇可往,我亦可往”,與大明雖然時空迥異,精神卻萬古如一。

大唐貞觀位麵,李二看著天幕微笑。

如今的大唐何其鼎盛,萬國衣冠拜冕旒,讓他與天幕也產生了無儘的共鳴。

還有許多的位麵中。

橫掃各族、統一北方的大秦天王苻堅;

一生不敗、氣吞萬裡如虎的宋武帝劉裕;

中亞霸主、西征逐鹿的西遼開國皇帝耶律大石……

等許多英氣蓋世、功勳千古的帝王。

都在此刻拍案叫絕,為後世的大明驚歎不已。

於謙將天幕上這些話,逐字逐句,轉述給文天祥聽:“先生或許覺得我在妄語……”

文天祥:“不,我信你。”

於謙:“但請你一定要記得,未來是充滿希望的……什麼,你信我?”

他錯愕不已。

文天祥微微沉吟:“你先前提到了我的詩,「癡兒莫問今生計,還種來生未了因」。”

於謙茫然:“怎麼了?”

文天祥對他笑了笑:“這句詩,雖然很像我的風格,但我還沒寫過它,是我未來寫的吧?”

於謙:“……”

翻車來得猝不及防!

這樣一來,他也就不再遮掩了:“我生活的年代離先生不過一百多年,先生在那時候,已經成為了一個傳說。”

文天祥:“什麼樣的傳說?”

於謙告訴他:“忠臣、孝子、大魁、宰相,古今惟公一人。芳名壯概,與宇宙同不朽。”

文天祥微微一歎:“看來我死得其所。”

夕陽如火燒,落滿了海天一色,又在他微垂的眼睫上鍍滿。

或許是覺得光芒有些刺眼,他輕輕合上眼,纖細的眼睫便像是傷骨的孤鶴,翩躚墜下,抖落了那一線最微茫的光亮。

於謙定定地注視了他一會,忽而沉聲道:“確實死得其所,可我不想見到先生這麼做。”

“我自小將先生視為偶像,可以說,若沒有先生的事跡在前,便沒有今日的我。後世的人都知道,先生代表了南宋的最高氣節,英魂不朽,以一死保全了國家最後的風骨。”

文天祥靜靜聽著。

於謙又說:“我效仿先生,亦成為了隻為國謀,不謀己身之人,若能以一己性命,換來社稷安定,自是毫無猶豫。”

“可我,也是有私心的。”

“我私心裡……還是希望先生能活著。”

哪怕不再有殉節的美名。

一個帝國倒塌的重量,不該由先生一人來背負。

他語氣柔軟而誠摯,宛似滾燙熔岩淬濺過冰原灼熱,眉間的銳利鋒芒也悄然斂去,隻餘一片澄明如水的溫和,一字一字道:

“請先生,留在這人世間。”

那不是一個來自後世人的祈求,也不是來自大明太子少保的祈求。

那隻是來自於謙,對一個視如信仰之光、景仰了許多年之人的祈求。

文天祥輕輕抿唇,似有若無地露出了一絲苦笑。

這讓人如何能拒絕……

他自起兵以來,習慣了萬般風刀霜劍的逼仄與險惡,早就坦然受之,卻很少遇見這樣一份純然不加掩飾的善意。

他終是歎了口氣:“你已經有計劃了?”

於謙還真有一個計劃。

把先生救出去, 自然是最重要的。

但在副本任務中, 除了【拯救文天祥】,他還想爭取一下【拯救中華】這個任務。

主要思路有兩種。

一是組織義軍抗元,可行性基本沒有,難度更是如同登天。

如果讓於謙從本心上來選的話,他並不介意“明知不可而為之”一下。

但他畢竟是進來做任務的,最好還是穩一手。

李淵通過明太/祖獲取了百分之十的任務進度,於謙也準備效仿一下,去俘虜營中救走某陳姓士兵。

將其送到安徽鳳陽,娶妻生子,爭取早點把外孫明太/祖帶到這個世界上。

曆史上,文天祥去世和朱元璋出生,隻相隔了四十五年,其實不是特彆遙遠。

隻要陳姓士兵努努力,文天祥還是可以給朱元璋當一下帝師的。

想來,太/祖陛下擁有了這樣一位帝師,早年也不必流落皇覺寺,過得如此辛苦。

大明一統天下,再興漢家天的進程,又可以加快了。

天幕前的洪武大帝:感動!

感動得無以複加!

於謙不愧是咱的夢中情臣。

原來不隻是咱對他情有獨鐘,他居然對咱給予了如此深切的厚望!

好一場雙向奔赴!

老朱簡直受寵若驚,當場就想把於謙拉到洪武朝來乾活。

洪武朝的大臣們:???

於謙你不要過來啊!!!

低頭看了看自己微薄的俸祿,口袋空得仿佛能跑馬。

這天底下,居然還真有人能符合咱家陛下的苛刻要求,兩袖清風,家無餘財啊!

此刻,於謙陷入了沉思。

帝師計劃的順利實施,建立在一個重要前提上。

那就是,如何成功將文天祥救出去。

於謙:“……”

等等,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原點哈。

天幕上。

一群皇帝正在幫忙出主意:

【梁武帝蕭衍】:於謙,何不考慮一下假扮僧人逃跑,朕親測有效。

【宋高宗趙構】:試試逃到海上,大有可為!

【漢高祖劉邦】:也可以半夜學狐狸叫,“大楚興,陳勝王”……啊,說錯了,是“大宋亡,放天祥”。

【漢高祖劉邦】:表明釋放文天祥是天命所歸,逼迫張弘範從命。

觀眾們:“……”

好一個鬼神之才的漢高祖。

【清聖祖康熙】:逃跑這種問題,得找個內行人士問問,@永曆皇帝朱由榔。

【清聖祖康熙】:給諸位介紹一下,逆賊南明永曆帝,五年間逃跑十六次,時人譏為“走天子”。

【永曆皇帝朱由榔】:閉嘴,狗韃子!

【魏孝文帝元宏】:這種問題必須找專業最對口的人谘詢。【魏孝文帝元宏】:@光武帝劉秀,在嗎大魔導師?

【宋仁宗趙禎】:@光武帝劉秀,在嗎大魔導師?

【唐肅宗李亨】:@光武帝劉秀,在嗎大魔導師?

【漢光武帝劉秀】:都喊朕作甚,這題朕也不會。

【漢光武帝劉秀】:@於謙,不然朕去崖山海邊,給你召喚一場隕石雨?

【明.景泰位麵.挑戰者於謙】:……

【漢光武帝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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