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謙沒想到自己還有再次醒來的一天。

他一睜開眼,就對上了一個湊過來的毛絨絨腦袋,一個狗頭。

“汪汪汪!”

大黑狗興奮極了,一蹦二尺高,搖動尾巴,繞著他狂轉圈圈。

於謙:?

“廷益,又怎麼了這是……”

一陣腳步聲匆匆從外麵傳來,謝翱推門而入,見到於謙居然睜著眼,不覺一怔:“你可算醒了!”

於謙無語。

你都不知道我醒了,為什麼還喊我的名字?

然後他發現,謝翱一邊喊著“廷益”,一邊……擼了擼地上的大狗。

於謙瞳孔地震。

對此,謝翱輕描淡寫地表示:“你都昏迷二十多天了,狗比較好養活,所以把你的名字給它,希望它可以給你帶來好運。”

於謙:“……”

也許是因為他的神色太過驚駭,謝翱又補充道:“當然,現在你醒了,這狗還就叫回本來的名字,小黑。”

“你這是什麼表情,你要實在不樂意的話,它繼續叫廷益,你改叫小黑也可以。”

“你說是嗎,於小黑?”

大黑狗配合地歪過腦袋,齜牙一笑:“汪!”

於謙:好想打人!

可惜他全身都被厚厚的紗布包裹著,動彈不得。

彆說打人了,就連張嘴說話都做不到。

這時,謝翱見他頸間的一片紗布打結不是很對稱,立刻伸手給他整了整,重新打了個結。

謝翱:“現在好多了。”

於謙有氣無力地瞪了他一眼。

拜托,這種時候就不要再犯強迫症了吧。

這時,陳英恰好從門外進來,披頭散發,身穿道袍,懷抱著一堆燈燭和法器。

“於先生可算醒了!”陳英喜上眉梢。

於謙見他這一身奇怪打扮,投去了一個疑問的目光。

謝翱氣定神閒地向他解釋:“那天,我們知道你肯定不會從舟山跑路,就提前在水下進行了布置,果然把你打撈了上來。”

“但你傷得很重,一直昏迷,幾波醫生來看了都直搖頭,說再不醒就要儘早準備後事。”

“所以,我們已經從醫學轉向玄學了,本來打算今晚用祈禳之法給你續一波的,你看,七星燈都準備好了。”

於謙:“……”

於謙:“…………”

太危險了,還好他醒得及時!

他看向天幕。

在自己昏迷過去的這段時間,彈幕已經紛紛炸鍋,一連刷了幾千條。

有感歎平虜軍壯烈,死得其所的;有為於謙擔憂祈福的;還有大罵元軍不當人,聲稱來日參加副本,一定會幫於謙複仇的……

這麼多人在@他,於謙當然不可能一一回複。

他先把朱祁鈺的消息找到,回了個“正在休養,陛下勿憂。”

又分彆給太/祖、永樂、仁宗、宣宗的慰問消息進行了回應,

然後就丟下不管了。

【宋孝宗趙瑗】:哭哭。

【宋孝宗趙瑗】:於謙你理理朕,

朕擔心了你好久呢!

【景泰皇帝朱祁鈺】:他現在需要休養,你莫去打擾他。

【宋孝宗趙瑗】:於謙為什麼不回朕的消息啊。

【宋孝宗趙瑗】:(委屈)(難過)(傷心地哭了)(眼巴巴地戳手指看著)

【明.景泰位麵挑戰者於謙】:……

於謙無奈,隻好給宋孝宗回了一個微笑表情。

“嗚嗚嗚,他真好啊!”

孝宗陛下大為喜悅,捏了捏懷中的小羊咩咩,朗笑道:“真的好想擁有一隻於謙!”

一旁的辛棄疾:“……”

自家陛下這病,眼看是越來越重了。

於謙蘇醒後不久,謝翱等人便先後告辭離去,留了幾個醫者給他養傷。

元人還在外麵不斷搜查叛逆,這麼多人長時間聚集在一處,總歸是不太好。

臨走前,謝翱把「正氣歌」古琴遞給他:“你的琴。”

於謙怔然。

那一日舟山大火,他本沒有打算繼續活下去。

即便如今僥幸被救下,依舊覺得恍如隔世。

就仿佛支撐著自己往前走的一切動力,光與熱,悲與歡,溫暖與向往,早已在那一場烈焰中付之一炬了。

“這琴,還能彈?”

“能彈”,謝翱告訴他,“我也覺得稀奇。那天火勢無比嚇人,能把你救出來已經是上天保佑了,因為你一直抓著這琴不放,我就也把它一起帶了出來。”

他甚至開了個玩笑:“也許因為古琴是桐木做的,鳳凰棲於梧桐,講究的就是一個浴火重生。”

於謙抬手,在弦上輕輕一撥。

錚。

音色清嘉悅耳,鏗鏘一如舊時。

他閉上眼,秀峻的眉目在遠山漁村昏黃的燈影中,逐漸朦朧起來,仿佛一卷淡褪的古畫,被映照得近乎透明的長睫上,依舊氤氳跌落著一片舊日山河。

那年在海島上,先生握著他的手教他彈琴:

“白日去如夢,青天知此心。

素琴弦已絕,不絕是南音……”

“好。”

他低聲說:“我答應您。”

不絕是南音……

死者已矣,生者仍有未竟之誌,要走完這漫長的一生。

……

待一切塵埃落定,已是這年深秋。

於謙在一處偏僻的島上養傷了大半年,終於有所好轉。

恰在此時,他收到了謝翱的邀請,前往浙地西台祭祀文天祥,同行的還有陳英和張千載。

那一場頗負盛名的西台之祭,終於還是發生了。

同曆史上一樣,謝翱提筆寫了《登西台慟哭記》,悼念文天祥。

為了避免被元人

耳目探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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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以甲、乙、丙代替。

於甲、陳乙、張千丙:“……”

好家夥,真有你的。

他們乘船入江,在浙東淮南一帶,昔時平虜軍曾經一場場血戰過的地方,駐足停留。

所見山水池榭,雲嵐草木,尚且還一如舊時,然而斯人已去,徒留人間滄海潮生。

其中的哀慟悲涼、痛徹心扉,又豈是可以溢於言表、訴與他人的?

於謙一身縞素,長發披散,在冷風中祭拜完畢,以竹如意擊石,吟唱著《楚歌》為先生招魂:

“魂朝往兮何極?莫歸來兮關塞黑。”

“化為朱鳥兮,有咮焉食?”

先生,彆君久矣。

原來,我跨越百餘年而來,不過是為了見證一場不可挽回的死亡。

縱剖竭心魂、付之性命,也終究無法留住。

你既離去,是否就從此歸於這河山間,獲得了你生前片刻不可得之安寧?

今日的人世,猶是煉獄青黑,請莫要再回顧。

而我......

往後餘生,還要在這鼎鑊刀劍中,甘之如飴地走下去。

淚水順著一聲聲敲擊的聲音,緩慢墜落。

無人應答。

蒼涼的招魂歌聲在風中彌漫,一任江水滔滔東流去。

於謙神色平靜無波,隻有一種千帆已過的沉寂。

青碧色的竹如意蒼翠欲滴,更顯得那隻握著如意的手蒼白如雪,清冷支離,整個人也是衣衫飄搖,似要隨風而去。

一曲歌罷,竹石儘碎。

謝翱暗歎一聲:“廷益萬望珍重。”

於謙笑了笑,最後回身一拜,凝眸望了許久,才轉身離去。

謝翱問他:“你日後可有什麼打算?”

“我和千載兄要回去重建白鷺洲書院”,於謙告訴他,“等一切都準備好,就可以再開門收學生。”

張千載拍拍胸脯:“是的,我準備把整個白鷺洲書院都翻新一遍!”

他見謝翱盯著他看,熟練地擺出了一個掏錢的姿勢,摸出一堆銀票:“謝兄此去可有盤纏,要不我來讚助一下……”

謝翱不禁扶額,幾年軍旅曆練,誰不是走出了千裡萬裡,如同重活了一遭,隻有張千載這個喜歡砸錢的性格依然如故。

看著還怪親切的。

“不必了”,他趕緊道。

張千載拉著他的衣袖,硬要給他塞錢:“謝兄不必客氣,一千兩夠嗎,要不要再來點……”

重度強迫症的謝翱被他這麼一拉,衣袖歪到一邊,差點當場昏過去:“你走開!”

他生怕張千載繼續糾纏不休,趕緊轉向陳英:“你日後有什麼打算?”

陳英尚未開口,於謙已經替他回答:“他要回揚州老家結婚生子,爭取早點把他外孫帶到這個世界上。”

陳英:“……”

他夫人還沒娶到,這

() 家夥就開始惦記他外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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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也隻能充滿無奈地說:“行了,你就等著瞧好吧,孩子一出生,我就把他送到你那裡去!”

於謙問謝翱:“汝將何往?”

“我亦不知”,謝翱目視著遠方天際的一縷渺茫雲氣,神色淡淡,“也許就這樣四處浪跡,客行煙波,待下一次相見之日。”

“保重。”

“保重。”

當下,哭祭西台的甲、乙、丙、丁四人組,就此告彆,各自離去。

……

二年後,白鷺洲書院煥然一新,開始對外招生。

廬陵的地方長官早已換成了元人,對此深感惱火,不明白這個與逆賊文天祥有關係的東西,怎麼又死灰複燃了。

他正準備進行打壓,卻被朝中一紙調令下達,調往了彆處。

新來的地方官,是張珪的人。

張珪因平亂有功,拜昭勇大將軍,在朝中炙手可熱。

但他誌不在此,很快就改為文官,一路青雲直上,授中書平章政事,大元宰相,封蔡國公。

張珪和於謙之間,是一見麵必然要分出生死的關係,但他也絕不容許,有人前來白鷺洲搞事。

畢竟,他始終記得,老師鄧剡死前曾叮囑他:“如果行有餘力,記得去把白鷺洲好好修一修。”

白鷺洲這方書院,曾無數次出現在鄧剡的講述中,被語氣溫柔地追憶提起,裝點了他的舊夢,成為了他心中的一方淨土。

就這樣吧。

張珪斷斷續續地收到過一些消息,於謙將白鷺洲建設得很好,親自教導,費儘心血,門生弟子,英才如雲。

江南江北的無數英傑趕到此地,隻為拜入門牆。

現在的白鷺洲,和老師故事裡的那個地方,似乎一模一樣。

於謙並不禁止學生出仕元朝,他們中很多人,在入朝為官後,免不了要和張珪打交道。

張珪開始了推行漢法的大計,進行以文治國,輕賦稅,裁冗官,戒奢華,開言路,各種製度的改革,讓漢人可以得到更好的待遇。

許多來自白鷺洲的弟子,都在經曆了重重選拔後,加入了他的計劃。

張珪有些驚奇:“你們好像專門受過這方麵的訓練,顯得很是熟稔。”

弟子們告訴他:“於先生教了我們很多執政實務,也許他早就料到,我們會參與您這場漢法變革,為世間漢人謀福祉吧。”

張珪沉默了許久:“於謙當年帶領平虜軍轉戰千裡,是何等堅決如鐵、頑抗到底,我與他亦是……仇深似海。他怎麼肯把你們放出來,為大元效命?”

有人這麼告訴他說: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於先生經常教導我們,罪在王廷,百姓何辜?”

“在朝在野,皆可為生民做實事,不必囿於一朝一代之更迭變幻。”

“前路

() 依舊莫測,

我也想試一試用自己的平生所學,

在這個華夷倒置的時代,儘可能去保護天下千千萬萬的漢人。”

張珪抬眼看去,見說話的是一個少年,風度俊爽,眉目高遠,有一派光風霽月、落落出塵之氣。

張珪心想,這應該就是白鷺洲書院近年來最得意的弟子了:“你叫什麼?”

少年說:“張養浩。”

“你籍貫上寫了是北人?”

“我六歲時,父親為了送我求學,全家遷居江南。”

張珪與張養浩徹夜長談過後,將人推薦進了禦史台,後來成為了變法不折不扣的主力。

恢複科舉製後,張養浩二次擔任科舉主考官。

無數的漢人子弟與寒門後進,因此得到了拔擢啟用。

二十年間,來自白鷺洲的登科進士超過百位,亦成了朝中最不可忽視的中流砥柱力量。

有一次,張養浩問他:

“您總是問我白鷺洲,何不親自回去看看?於先生在摘星樓前,為您的老師鄧光薦立了塑像。”

張珪沉默。

他不可能諒解於謙對鄧剡的算計,於謙也不可能諒解他射出的那一箭,最好的方法就是互不相見。

在於謙的有生之年,他始終未曾再度踏進白鷺洲。

後來,又過了許久。

久到蕉痕覆鹿,野芳成春,皇城的蕪草來來去去生了又滅,一茬複一茬,久到張珪已經不記得,當年十七歲的他初次踏入京師王廷,是一種怎樣的心境。

這些年,他身居宰相之位,夙興夜寐,事必躬親,身體一直不是很好。

他平日太忙,唯有在病中閒暇時,經常會翻閱鄧剡給他留下的《相業》,在旁邊寫下批注。

無論寫了多少批注,總是因為在病中,字跡顯得過於輕飄柔軟,不夠好看。

可他細看著鄧剡留下的字,其中每一個,俱是清正雋秀,端方正直。

從前張珪不明白,老師重病加身,如何還能寫出這麼好看的字,一筆一畫,曆曆分明,甚至一寫就是數十卷。

他也是當世知名的大書法家啊,還給許多名畫題了詞,怎麼就做不到呢。

現在他知道了……

那根本無關書法造詣,隻是因為,鄧剡關心他,遠勝過了關心自己。

——今生今世能遇見這樣一個人,他已經無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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