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話音落地時,兩側銅門隨慣性打開,但並沒有顯露出第五層應有的場景。
從這兩扇簡單的門後麵,延伸出一整扇明顯是新裝的磨砂玻璃牆,上麵的新式鎖需要指紋和密碼的雙重驗證。
磨砂玻璃厚重封閉,讓人看不見牆後都有什麼樣的事物,隻能看見斑駁的光影在不斷變換。
蘇沉仍舊能聽見許多人在交談說話,有些從音節上可以判斷,是西班牙語以及法語。
他深呼吸一口氣,環顧玻璃牆上亮著的攝像頭,往後退了一步。
“打擾了,我現在走。”
語氣很冷,已經沒有了慣常的親切溫熱。
蔣麓單手按住蘇沉,示意那五個保安先回去,今晚的事不要對外張揚。
保安們麵麵相覷,像是撞破什麼不得了的秘密,神情緊張地想要離開。
他們的老板……怎麼會藏在這裡?牆後麵都是什麼?
沒等蔣麓說話,攝像頭裡傳來懶洋洋的男聲。
“再看就留你們簽保密協議了。”
保安們掉頭就走,唯恐沾上嚇人的事情。
蔣麓回頭對著攝像頭道:“你這樣嚇他們,人家會以為我們在造火箭。”
他側讓一步,讓蘇沉被攝像頭完整拍到。
“讓主演提前進來,不算違規吧?”
那個聲音有點猶豫,但還是答應了。
“進來看看,歡迎,不過事先說好,這些都還是半成品。”
蔣麓熟門熟路地打開電子鎖後台,給蘇沉錄入指紋。
從始至終,蘇沉都沉默著站在旁邊。
“你休學了?”
“嗯,一整年在國內國外跑,顧不上修學分。”蔣麓操作著認證係統,語氣平淡:“時戲院要求很嚴,大一不允許請假太多,超過底線可能會被通報處分,或者開除。”
重光夜還有兩季,他在成熟考慮之後選擇休學。
當然,這樣做還有私心,但不用明說。
蘇沉又問:“裡麵是什麼?”
“是……”
蔣麓已經把手按在電子鎖的指紋屏上,像是一時沒法用語言來概括這裡的存在。
“是我的研發工作廳。”
厚重磨砂玻璃門打開的同時,有燦爛光芒流瀉而出,映照強烈到像是能把人淹沒的河流。
蘇沉下意識抬手去擋,努力看清裡麵的一切。
偌大的倉庫高層有上千平米的巨大空間,被同樣的磨砂玻璃牆分隔出長廊和不同工作區,猶如秩序井然的蜂巢。
他們站在蜂巢的第一排格子前,像是走進家具建材的展示場。
但擺在麵前的,不是淋浴噴頭櫥櫃冰箱之類的常見品,而是一扇又一扇的……寶石菱格樣板。
“這裡有一定保密級彆,是因為頂尖的美術設計非常昂貴。”
蔣麓領著他往更深處探索,低聲解釋道:“就像遊戲公司的角色形象,或者頂級電影的場景概念,一旦泄密都意味著百萬到千萬級彆的財產損失。”
蘇沉環顧一圈,目光都像是會被過於燦爛的顏色暈眩到。
人們在忙碌著製造一種……半透明的,反射強烈的,能夠隨角度光華流轉的……寶石麵。
有割機和拋光機一刻不停地快速作業,帶著焊接麵罩的工人在和美術師快速交談,不斷比劃著展示手上的成品。
青紫色的,銀紅色的,粉藍相間的,像是調色板般的璀璨顏色被他們調製切割而出,又有美術工作者半跪在毯子上,用手去排列教堂彩窗般的玻璃片組合。
可能是水晶,玻璃,琉璃,或者是什麼蘇沉沒有聽過的材質。
人一旦置身於空間感模糊的紛亂色彩裡,很容易覺得自己是蘑菇中毒。
天花板早就被占滿位置,大量形狀不一的成品被懸掛在高空,由專人打光測試折射效果。
甚至還有專門的房間安裝了類似履帶的裝置,可以吊掛著不同的製品三百六十度旋轉打光,測試不同光源的透射效果。
那個地方活像是最迷幻的酒吧蹦迪處,而且確實有工程師端了杯雞尾酒,在戴著耳機聽歌抖腿。
至少在半個小時前,蘇沉在陽台看到倉庫高層亮著燈光的時候,絕不會想到這些超出常識的存在。
他要問的話太多了,此刻理智選擇先到處看一看。
蔣麓顯然是這迷幻世界的主人,所有工人和美術師看到他都會客氣地打個招呼,或者遞一杯現打的冰鎮啤酒。
沒等他介紹完第一排的工作間,以及後麵的數十排複雜組成部分,有個人影閃了過來。
有個戴粗框眼鏡的小胖子晃到他們麵前,很熱情地SAY了個HI,跟蘇沉握了握手。
“我是約西亞,這裡的美術顧問。”
小胖子年紀大概二十三四歲,皮膚黝黑,毛發具有中東人特點的灰黑色。
他雖然個子不高,但眼睛明亮有神,睫毛濃密,說話隻能聽見一絲絲口音。
“約西亞·哈什米安,有八分之一伊朗血統。”蔣麓為他們介紹對方:“整個三月和四月,我都和他呆在德黑蘭,一半取材一半采風。”
“這位是蘇沉,你看過電視劇,他演得非常好。”
“沉!看到你太高興了!你比電視上還要瘦很多!”
蘇沉同他握手示好,對方的力氣很大,有滿含的熱情。
他們帶著他看了許多研製中的內容,包括能如鑽石般閃光的細線、黃金質感的鳥、佛教風格的經文卷軸,如此等等。
直到最後,小胖子送他們出門,囑咐道:“沉,我不會要求你簽保密協議,但這些都是大家的心血,有的人為此遠渡而來,一直勤勉工作到現在,希望你能明白。”
蘇沉認真答應過後,蔣麓揮了揮手,送他一起下樓回去。
直到數扇門一層層關上,他們從隱秘出口離開庫房,蘇沉才終於開口。
“現在可以解釋了嗎?”
蔣麓放慢腳步,低頭踢開一個石子。
“我沒有故意要隱瞞你這些,本來打算過,再過兩周,等東西做出雛形來了就帶你來看。”
蘇沉聲音壓得很低。
“你沒有去讀大學,也沒有出現在劇組,是在做什麼?”
他們接近一年沒有見麵,在離開那個光怪陸離的地方以後,好像才終於有空看一眼對方的樣子。
剛才的一切都像是意味不明的衝擊,過於燦爛的顏色打斷了蘇沉的所有思路,讓他等待到了現在。
一下子,好像要解釋很多很多事情。
“你長高了。”蔣麓想到什麼,伸手比劃了一下:“都快十七了。”
蘇沉沒有讓他的掌心碰到自己的頭發,側頭躲開了。
蔣麓收回手,慢慢往前走。
“事情要從《重光夜》的劇本開始說起。”
薑玄在第五部時就屬意讓蔣麓來接班,為此特意找過聞長琴通氣,也做通了高層們的工作。
聞長琴這個人雖然拖稿成性,其實事業責任心很重。
她具體內容寫得很慢,但遠在第一部開始拍的時候,因合同約束,將一至九部的故事大綱以及人物生平都大致寫出,避免在她發生意外後故事無法延續至完結。
得知蔣麓確認接手第八部的時候,她再三思索,提前兩年把這個故事裡的一些設計予以完整構造,然後在去年冬天告訴了蔣麓。
蘇沉聽到這裡,腦海裡的思緒逐漸銜續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她告訴你血珀門後麵是什麼了?”
“黃金之刻,最終幻殿。”
蔣麓拋出兩個名詞,在夏夜裡聽著蟲鳴聲慢慢道:“是一個……超乎所有人想象的存在。”
準確來說,先前那十層被元錦不斷跨越過的血珀門,以及現實裡雪山高處的血珀門,都指引向了同一個地方。
最終幻殿。
時間和空間在這神殿裡都變幻成細密到極致的線,凡有觸碰,皆會感應。
踏入這座神殿的人,也會漂浮登天,看到飛翔在無限高空的幻時鳥。
那隻翎羽皆是純金色的長尾鳥飛翔在時間和空間的千萬縱橫裡,以破碎的時間線為食,每個曆法年裡都會隨機性生下一枚蛋。
這枚蛋會在神殿的高空娩出,然後不可避免地墜落,直到觸碰到輪回旋轉的時空線上,融化消失。
與之對應,人間有重光降臨,予以子民深不可知的恩賜。
——這便是重光夜背後最深處的存在。
“按聞編劇的說法,這個場景的形狀類似一個紡輪,或者風箏梭子。”蔣麓簡單介紹道:“她知道這東西用電腦特效也沒法做出來,拜托我提前想想辦法。”
他在接下這個活的時候,就知道不會太輕鬆。
任何大部頭作品都怕高高舉起,胡亂放下。
最後兩部交給他這個新人來拍攝,不光要放大原著裡的精彩內容,還要進行合乎電視劇化的改編,已經是難到爆表。
——所以在聽見這兩個名詞的時候,蔣麓心態逐漸接近於安詳了。
拍,都可以拍。
新作概念之複雜,像是把升維的神格意識都扯了進來。
蘇沉還清晰記得剛才在研發廳裡看到的一切,儘力一一對應。
“你們試驗尋找的那種線,像鑽石或者像黃金的,是在模擬時間或者空間在神殿裡的線狀散布。”
蔣麓予以肯定。
“如果真的有幾千根線這樣縱橫在大空間裡,再加上燈光散射,效果會非常震撼。”
“那些像寶石一樣的切麵,你們打算用來做什麼?”
“做牆。”
“牆?”蘇沉像是在聽不可能完成的事:“你是指,牆麵的裝飾?”
蔣麓搖頭。
“是整個最終幻殿的內牆。”
他找過無數個國內外的美術參考,包括從前仙俠片裡雲蒸霧繞的仙境,國外的教堂神諭所,金字塔的內部結構,等等。
但最終能立刻予人正確答案感的,是伊朗的皇宮。
伊朗,即古代的波斯,在東方傳說裡是富饒又神秘的存在。
這裡幾乎收藏著奢華的巔峰,至少在美學參考方麵……具有龐雜的可借鑒之處。
蔣麓挑出幾張照片,發給蘇沉略作瀏覽。
“比方說這個納迪爾王座,統共鑲嵌了兩萬六千多顆寶石,高處用寶石直接鑲嵌出巨大的太陽及光輪,被稱作太陽寶座。”
“再比如數萬顆寶石打造的宮殿,能夠徹底改變整個空間的光源變化。”
當牆麵、天花板、廊柱,以及所有目光所及處都是寶石時,這裡便已經完全被異化,不再是普通人認知裡的世界。
“所以你特意去了德黑蘭?”
“我在格列斯坦宮呆了很久,雖然我英語很一般,當地人說話也聽不太懂。”
“但隻要置身在那片光一樣的水晶海裡,就好像一切的存在都……”蔣麓看向他,語氣複雜:“都超出認知。”
蘇沉看完他發來的美術草圖,以及許多張光華璀璨的寶石殿照片,把手機放回口袋裡。
“你們在謀劃著做一個超出所有人想象的最終幻殿,並且還要展現時空的線狀旋轉變化。”
“嗯。”
“然後我要走進去,以什麼樣的狀態演第八季?”
蔣麓心虛道:“還在研發。”
“追求的效果呢?”
“懸浮。”蔣麓看向他,重複道:“是像太空那樣,接近無重力狀態的懸浮。”
蘇沉長歎一聲,知道這次自己逃不掉了。
眾所周知,地球上有引力,無重力空間隻存在於高空位置。
所有的科幻電影裡,演員都是靠特效或威亞,以及強肢體控製來完成飄逸浮空的所有動作。
國內條件有限,而且還必須配合這樣複雜場景的旋轉演出,純綠幕的時間金錢成本都會昂貴到無以複加。
談話間,他已經送他走到了酒店門口。
“該講的你應該講的差不多了。”
“……嗯?”
蘇沉站定腳步,慢條斯理地開口。
“首先,祝賀你即將上任第八部總導演,也祝你一切順利,能把這些抽象概念都拍得精彩完美。”
“其次,對於一整年人間蒸發這件事,我有保留意見的權利。”
蔣麓此刻才有危機感,想要挽回他:“沉沉——”
“我的意見,非常大。”蘇沉淡笑道:“蔣先生,從現在開始,咱們不熟了。”
話音未落,他掉頭就走,不再看身後人一眼。
沉迷工作的蔣先生陷入全新危機中。
——完蛋了。
他家沉沉真炸了。
-2-
蘇沉演了這麼多年的戲,性格難免會被元錦影響。
他開心的時候,會顯得活潑愛笑,像是元氣蹦躂的小羊。
他情緒炸開的時候,凶巴巴的樣子莫名會有點像元錦。
這一次,他連質問都不再有,明明白白把怒意表現出來,走的時候有一刀兩斷的架勢。
蔣麓先是愣了幾秒,再追過去時電梯已經關上了。
蘇沉回房間之後立刻改掉密碼,臨關門前把風箏裹好保護套扔在了蔣麓門口。
愛要不要。
蔣少雖然在沉迷工作的時候心思粗放了一些,到底知道自己人間蒸發一年這事非常之不地道,反應過來之後快速過來追人,但到底慢了一步,趕到樓上時自己門口橫著一架可憐巴巴的風箏。
男人蹲著把風箏抱在懷裡,小心拍了拍灰,摟著風箏去敲蘇沉的門。
“沉沉——”
大門毫無反應。
蔣麓飛快回憶這層樓住客都殺青搬走沒有,拖長聲音慘兮兮喊他名字。
“蘇沉——”
連著喊了好幾聲,門的另一側才傳來腳步聲。
“再擾民我叫保安了。”
“酒店都是我的。”蔣麓貼著門和他說話:“我不是不回你消息……國外信號不好。”
“而且有些事我不知道怎麼處理,不僅僅是工作的事,很多事情太複雜,我怕砸在手裡。”
蔣麓憋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解釋。
他確實在躲他,在高考結束後那個出格的親臉以後。
可是蘇沉炸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