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電影和拍電視劇的區彆,像是準備一份米其林大餐與年夜飯。
年夜飯自然是要葷素搭配品類齊全,食材繁多菜式複雜,需要應對的食客囊括全年齡段。
而米其林往往量少品精,概念設計的占比更多,也更注重一勺珍饈送入唇舌之後,前中後不同口味的品調。
蘇沉作為主要食材之一,在麵對蔣麓這個總廚的時候,偶爾麵前還是會閃回《重光夜》拍攝時的記憶畫麵。
他如今隨身帶著那一塊血珀,像是終於得到最本質的安撫和陪伴,遊離狀態會比從前好的多。
電影熒幕會放大演員的五官細節,讓觀眾更清晰地看見每一幕裡發生了什麼。
他再一次在監控屏裡看見自己的臉時,會微微驚訝。
——白素泱,像是活的。
上一個能給蘇沉這樣強烈衝擊感的角色,是元錦。
他每一次隔著監控屏看見暴戾或陰鷙的元錦時,都會因為自身性格和角色察覺很大,看著自己的麵孔說出那樣的話,做出那樣的事,格外的違和。
這一次的白素泱更是如此。
角色在被表演之前,已經被充分的解構重組過無數次,由繁複的故事尋找出那一抹真實感。
他最初是懦弱的、利己的、一聲不吭的悶鈍讀書人。
第一次見到軍隊闖進學校裡,公開處決教師的時候,他甚至恐懼到沒法對此感到憤怒。
而是像微小又惶恐的田鼠,努力看顧著所剩不多的糧食,在慌亂抉擇自己該不該逃跑去更安全的地方重新生活。
緊接著就是第二次,恩師死在自己麵前。
倪宴演老恩師這個角色時,目光很鈍,把鋒芒都用遲緩的舉動偽裝起來。
如同用皮革裹住刀刃,以在敵人麵前隱藏自己的殺意。
他本人健步如飛、聲音洪亮,但在表演的時候老態龍鐘,連眉毛的顫動都無比真實。
也正因為倪宴的表演,蘇沉能更快進入狀態,演出那種徘徊又文弱的狀態。
他本人視力良好,目光清澈,本不需要銀絲眼鏡這樣的裝飾。
戴上以後,仍然顯得太清俊了,有些像貴公子,而不是窮書生。
於是銀絲眼鏡改成了有些斑駁的銅絲眼鏡,而且眼鏡被刻意弄上了水漬,不要顯得太乾淨。
棉襖衣衫也是如此,導演仔細盯著灰塵的含量,太多顯得肮臟,太少顯得精致。
白素泱整個人,最初就要處在不上不下的夾生狀態裡。
第一個月,蘇沉演完開頭的內容,每次都會看樣片很久。
他真心能感覺到,白素泱活著。
白素泱存在於另一個平行世界裡,在猶豫不決地挑著雞毛菜,在被學生們鬨騰得直皺眉頭,還不敢揮舞教鞭嗬斥他們安靜。
他在鏡頭前都不用太過‘腦子’,像是純粹把軀體借給這個角色一用。
場景是真的,畫麵是假的。
機位擺在不同位置,有滑軌在緩緩地推移。
如果要拍旋轉鏡頭,還有可能直接做一個圓形轉軸,攝影師坐在近處由機器平滑推行,演員在圓心裡無視他們的存在,自顧自的表演。
可即便如此,蘇沉一睜開眼,看見教室、校舍、布告欄上的海報,一樣會處在兩個時空的交界處。
他好像重新在融入這裡。
他在變得清醒又平靜。
緊接著是第二個月,第三個月。
倪宴的狀態非常好。
他演老恩師就義的那場戲,看著時間很快,拍攝可能每一趟要三十分鐘,剪輯之後能留十五分鐘就不錯了。
可這麼一小段,為了電影質
感,最後拍了接近三個星期。
第一次老恩師就義的時候,旁觀的劇組人員都看得熱淚盈眶,共情很深。
但是一天至少可以拍七次。
一個星期可以拍四十次。
看一個人,以不同情緒,不同方式熱血傾灑的死去,看到最後人都會變得麻木。
老恩師死了多少次,白素泱就目瞪口呆渾身發抖的看了多少次。
中途有一段時間,蘇沉演得後腦勺發疼,感覺自己再演下去真是要吐了。
他直說出來,蔣麓點了根煙,說緩一緩。
緩一緩再來。
於是去呼吸新鮮空氣,去洗臉,去強迫自己進行‘緩一緩’的活動,然後繼續再來。
有的畫麵,不到第三十次,五十次,演員永遠不會被啟發其中的靈感。
直到這個時候,蘇沉才反應過來,大學本科的四年生活對他們而言,果真像過家家一樣。
他們參與其中,但真的沒法融入。
其實在畢業大戲的準備裡,班裡的學生們都處在焦慮又雀躍的狀態裡。
同一場戲,翻來覆去的打磨十遍,二十遍,有人就已經要演得發瘋,沒法控製自己的狀態。
他們當時坐在候場區,隨時被導演叫,隨時過去演。
是真的已經司空見慣了。
畢業大戲的那天晚上,絕大部分年輕演員迎來第一次大規模演出,在台上青澀或勇敢的表現自己。
那些學生臉上期待或興奮的笑容,演出之後的雀躍,卻是他們兩人少年時代早已嘗過千百遍的甜酸。
蘇沉回過神,揉一揉眼睛,卻因為剛才拍戲時手上沾了塵土,弄得眼睛癢而刺痛。
他有些迷蒙地又揉了一下,突然被蔣麓喊住。
“蘇沉!”
“什麼?”
“要你剛才那個樣子!”蔣麓遠遠對他喊道:“就是這種,大腦沒有立刻反應過來,身體卻本能感覺到刺痛的表情!”
蘇沉哭笑不得,戴好眼鏡應了一聲。
再拍下來,倪宴都看得連連點頭。
“值了。”老人家認真道:“為了你這麼一次揉眼睛,前麵那些天,全都值了。”
老人家殺青的這天,劇組團建吃了場火鍋。
拍電影之前,蘇沉在反複看劇本以後,有很多猜想和理解。
他一開始習慣性覺得,革命電影總歸是悲壯的。
就像老恩師被殺的時候,激昂悲痛的管弦樂會隨之響起,催人淚下。
澎湃,大氣,豪邁,壯闊,這個類型的片子好像都是這樣的。
可是蔣麓前後拍攝的時候,反而在片場用的音樂很少。
要知道,在拍電視劇的時候,為了讓演員能快速理解剪輯配樂的節奏情緒,現場經常同步播放主題曲或其他配樂。
旋律一響,角色再說些什麼,都顯得會很有宿命感。
現在他們再進行拍攝的時候,反而很多場次都很寂靜。
這種寂靜,在蘇沉踏入熱鬨哄哄人聲鼎沸的火鍋店時才驟然反應過來。
團建的夜晚裡,倪宴在舉杯和所有朋友們告彆,編劇們喝的臉頰紅紅一個勁笑。
蘇沉靠在蔣麓身邊,在耳邊什麼都聽得見什麼都聽不清時,忽然用手肘碰了碰蔣麓。
“再來點可樂?”
蔣麓給他夾了一筷子白喉。
“想吃點彆的嗎。”
“倪宴殺青那場戲,你是不是不打算用配樂?”
“哎?”
蔣麓思考了一會兒。
“其他的戲,有可能用,但是那場戲肯定不用。”
蘇沉怔怔回想一遍,很用力的點
一點頭。
“你做的對。”
“麓哥,這裡真的很對。”
他在咀嚼他漫不經心的一筆,靈犀相通時眼裡都是笑意。
敢問,在真的意外發生時,在劇烈衝擊來臨時,現場哪裡會有大提琴的悲鳴,小提琴的合奏?
在目睹至親摯愛痛苦離世時,除了破空槍鳴聲之外,怎麼會有複雜旋律在渲染放大人的情緒?
沒有配樂,畫麵會變得粗糙平淡。
而且越是這樣,越考驗演員現場的原聲台詞。
這時候做的減法,反而才足夠動人。
那場死亡太倉促了。一下子人就沒了,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殺人,拖走,前後隻要幾分鐘。
反而是獨自回家以後,在寂寥月光以及狹窄窗欞下的獨坐時,音樂才會緩緩響起。
像是一個人發現自己還有心跳,還會憤怒和恐懼。
妙,太妙了。
這是白素泱整個人生的轉折點。
他在深夜裡坐到麻木,像是反複咀嚼著老師是革命者的事實,踉蹌著站起來,去世界上隻有他一個人知道的隱秘地點。
老恩師其實有兩個家。
第一個家,是南柳樹路旁小巷子裡的平房。
屋瓦破到會漏雨,僅有四十幾個平方,狹窄且沒有陽光。
第二個家,則是白魚河邊的小草屋。
老爺子沒有太多愛好,無課時偶爾去釣釣魚,有時候入迷了來不及回家,就在草屋裡將就著睡。
白素泱的生活簡單平淡,也並不會同其他年輕人一樣去舞廳戲院裡消遣。
他會陪老先生在河邊坐很久,看低飛的白鷺,或者撿一塊石頭扔出去,靜靜發呆。
老頭兒調不著魚的時候,半開玩笑地說,這種破地方,隻有他們兩個會來。
“等我死了,你就把這裡拆了。”
他深夜裡提燈而去,拆開朽木枯草搭成的草庵,昏暗夜色裡,摸到地圖的一角。
以及所有秘密的第一個線頭。
線頭的另一側,是戰場,硝煙,糧草彈藥庫,化學藥劑庫,以及如蛛絲般鋪開的,半透明的情報網。
電影裡,與世無爭的白魚河在南,血與淚的戰場在北。
那個年輕而笨拙的青年教師,背負著厚重的秘密,竭力保住自己的命,從南一路往北。
他沒有聯絡人,又差點被看似溫厚的戰士綁走,在黑白莫測的世界裡僅憑自己的力量去北戰場。
但在現實裡,片場其實就隔一百米。
用火車或飛機才能抵達的漫長距離,其實隻有一百米。
“爆破點都確認好距離沒有?”
“現場疏散!!群演等會走位看清楚方向不要亂跑!!”
穿著厚重軍服的人群緩慢挪動著,跟隨場務和副導演的指引邁步向前,長蛇般蜿蜒行去。
“等一下現場轟炸聲會非常大!所有人看信號燈!再說一次,無關人員清場!”
蘇沉趴在山坡上,任由蔣麓蹲在自己旁邊。
他們身後有攝影師在調整機位,也有人匆匆地跑來跑去,彙報不同部門的情況。
“蔣導!十分鐘後可以開始拍!爆破師就位!”
“服裝部門臨時要調整下部分群演的軍服,需要再等二十分鐘!”
“道具師說木槍有點掉漆,好像跟服裝師吵起來了?”
蔣麓三言兩語安排完對策,順手給蘇沉背上放了個鬆果。
蘇沉:“……”
“你不要乾擾我進戲。”
“你聽見了,還需要二十分鐘。”蔣麓慢悠悠道:“你要不彆趴了,先起來坐會兒。”
蘇沉剛要說話,蔣麓又撿了個鬆果,放在他肩頭。
您在裝飾聖誕樹呢。
蘇沉瞪過去一眼,蔣麓忍笑逗他。
“聖誕樹弟弟,不要亂動可以嗎。”
他們在山坡上等了半個小時。
確認過爆破就位,群演就位之後,信號燈由紅轉綠,示意兩方軍隊在壕溝掩體前開始混戰。
塵土接連被炸開,轟到半空中揚起混沌的土雨。
有坦克在槍火裡蹣跚開過,泥漿裡蔓延開血水,映著人重重倒下的身影。
副導演喊了聲開始,側方位裡的鏡頭也同步開始拍攝。
白素泱在戰場的邊緣艱難前行,是鏡頭裡偌大戰場外渺小的人影。
攝影師全神貫注地操控設備,爆破師精準控製著每一個點的引發炸裂,一切都進行的有條不紊。
直到有人驟然變了臉色。
“那邊怎麼有孩子?!”
話音未落,更多人注意到鬆樹林深處提籃子的小孩。
看衣著打扮,像是附近村子裡的留守兒童,此刻在愣愣的看著遠處戰場的激烈狀況。
可他身邊不遠處就有爆破點!!清場的人怎麼沒注意到這裡有孩子!!
副導演登時急了,吩咐信號燈趕緊打紅。
“把那個小孩抱走!!千萬彆出事!!”
旁邊更是很多人跟著在喊,讓那個男孩躲開。
但是現場已經被炮火聲壓住了全部聲音,男孩第一次看見半山腰外的混亂場麵,更是看得目不轉睛,根本不知道危險的到來。
信號燈遲遲沒有轉紅,網絡信號被乾擾到接收不良。
爆破很快要到這邊了!!
蔣麓意識到什麼,上前幾步厲聲喊了聲蘇沉。
蘇沉已經快速起身,一個翻滾把那個孩子抱走,下一秒爆破在五十米外轟然炸開!
藤草籃子被震飛到不遠處,野果子撒落一地。
“蘇沉!你沒事吧!!”
“停下!!快點停下!!”
信號燈在延遲後才轉綠,炮火聲慢了十幾秒終於停下來。
蘇沉滾的滿身是泥,把小孩護在懷裡。
男孩有點懵。
“你,你是誰啊。”
蘇沉被土濺的眼睛都快睜不開了,艱難道:“你受傷了嗎。”
“沒有……”男孩摸索著站起來,想要扶他,這時候才突然反應過來,嚇得直哭。
一片混亂裡,眾人衝過來扶起他們兩個,確認有沒有被飛濺的沙石弄傷哪裡。
又過了幾十分鐘,才有個老奶奶急匆匆地過來找孫子,嚇得魂不守舍。
蔣麓吩咐副導演去安撫那家人,自己帶著蘇沉回房車裡,不放心的看了又看。
隨行醫生本來等在戰場區準備看顧意外受傷的群演,沒想到反而是邊緣區出了事情,急匆匆地趕過來,按導演吩咐先檢查男孩狀況,確認沒事以後再去看蘇沉。
青年全程一聲不吭,直到這個時候才挽起褲管。
“我腿疼。”
醫生臉色一變,當即觸診確認。
結果是疑似骨裂或骨折。
“走,去醫院,現在就去拍片子!”隋姐心疼得直跺腳:“你衝那麼快倒也顧著點自己啊!不要命了!”
“也算見義勇為,”蘇沉苦笑:“下次注意。”
“彆有下次了!祖宗!”
他們不敢隨意挪動他,哪怕現在人暫時還能行走,也怕之後進一步移位加劇問題。
於是不顧傷患本人的抗議,直接上了擔架,叫車子一路拉去了醫院。
X光結果出來,是左腿撕脫性骨折。
“通俗來說,是你在猛然受力或發力之後,讓韌帶肌肉附近的骨質撕脫,”醫生指了指燈架上的X光片,又道:“你這個創麵不大,但還是要固定一下,之後好好休息。”
蘇沉鬆了口氣,放鬆道:“你們也聽見了,是小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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