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徹忙一轉方向盤,按照董鵬的指示把車靠了上去。這家快捷酒店並非坐落在熱鬨的大街上,儘管隔著兩條街就是市裡最熱鬨的商業街區,但位於喧鬨背後的窄街,還是冷清了許多。酒店前有個小院子,裡麵已經很擁擠地停著幾輛車,程徹索性把車停在了大門外,三人下車走進了快捷酒店的院子裡。才走入院子,就見兩個男人遠遠迎了過來,其中一人走到麵前,問道:“是董警官吧?”董鵬點頭,出示了警員證,對方也同樣拿出證件,“我是這一片的轄區警員趙林,這一位就是報案的酒店經理。”“我叫周成。”另一個身著西裝的男人拿出名片,眯起眼睛,遞給董鵬,然後搓著手略一遲疑,又緊張地開口,“警官,你們調查的時候能不能隱蔽一些,彆驚動其他客人?我們做經營的,要是被人知道酒店裡死了人,恐怕就沒客人了。”“我們會儘量。”董鵬轉向趙林沉聲道,“現在情況如何?”“屍體還在原處沒有移動,因為死者的房間窗戶在樓背麵,所以去的人比較少,目前大部分客人還不知情。他的房間除了我們進去時門被打開以外,其他東西都沒動過。”“法醫還沒到?”見趙林搖了搖頭,董鵬邁開步子往院子裡走去,“先去現場。”一行人繞過酒店主樓,就來到樓後。樓後本來像是個停車場,地上還畫著規則的停車線。但來旅遊住店的人本來就極少開車,再加上出了這事以後,經理讓人限製了通行,偶爾進入的幾輛車也停在了剛才他們看到的樓前院子裡,因此這裡已是空蕩蕩一片。樓下一塊說是花園,其實隻是個隨處可見的,圍著樓體矮樹叢環繞出的園景,裡麵種了些花朵,但時逢秋季,早已過了花季,也僅剩下些落光了花瓣的禿枝。在這蕭瑟中,一個俯趴著的身影躍入眼簾,壓倒了地上一大片花草。那人側著頭,身著隨意的休閒裝,胳膊和腿都像是摔斷的,以扭曲的姿勢掛在花木上。雖然口鼻都淌著血,但還能分辨出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男人。在他頭下一大攤鮮血染紅了地麵的泥土,襯著青白的臉,越發顯得觸目驚心。吳寧心下驚起一絲冷汗,不由得握緊了手。直接麵對這樣的命案現場還是第一次,即使是從來淡漠的她,也難以撫平心中那種強烈的震撼感。“你還好吧?害怕的話可以先去旁邊等。”程徹的聲音傳入她耳中。董鵬也笑笑,“我倒忽略了,你一個年輕女孩子,不該跟著來看這場麵。”“我沒事,拍戲的時候什麼場麵沒見過?”吳寧定了定神,再抬頭時已是平靜如常。“聽小寧你這麼一說,我也該同意小徹徹的話,懷疑你的性彆了。”一道帶著調笑的懶散聲音傳來,尚雲軒提著工具箱,身後跟著幾個人隨聲而至。看到吳寧,他並沒露出太過驚訝的表情,隻戲謔說道,又笑著看了看程徹,“我記得當初小徹徹剛做警察,初次看到屍體的時候,一天都沒吃飯,從早晨一直吐到晚上。”程徹漲紅了臉,磕磕巴巴道:“尚法醫,那些事就不要再提了……”尚雲軒嘖嘖有聲地搖頭,“這即使在將來都會是美好的回憶,有什麼不好意思?”“有時間在這裡欺負新人,不如抓緊時間做正事。”董鵬毫不客氣地插話進來。“馬上開始。”尚雲軒說著揚了揚手,不知何時,一雙白手套已經戴在了手上,他向後與助手們點頭示意,然後,邁開步子走向了屍體所在。董鵬走到不遠處,又叫來了警員趙林和酒店經理周成。他示意程徹做記錄,自己則詢問道:“死者身份查明了沒有?”“根據他的入住登記,我們得知他叫作鄧峰,是前天一個人入住到酒店裡的,身份證顯示年齡是三十一歲。我的同事從網上查過他的交通記錄,發現他是前天下午乘火車,從S城來的,火車到達時間是一點半,鄧峰入住登記時間是五點半,中間四個小時查不到他的行程。”趙林向董鵬彙報。“從火車站到這裡的話,坐車也就是不到半小時的路程,四個小時那麼久,走也早該到了。”程徹專注地思索,“看來鄧峰肯定是去了其他地方。”董鵬又轉向周成,“死者住進來時,有沒有異常的舉動?”“是前台服務員負責接待,但應該沒有奇怪的地方,不然他們會報告給我。”“那你是怎麼發現屍體的?”董鵬追問。“其實,最先看見屍體的人不是我……”周成的話,引來在場幾人不約而同的關注,這讓他不免有些緊張。他嚥了嚥口水,才繼續道:“是酒店的一個服務員,她去打掃房間時,敲了半天門沒回應,用鑰匙打開門卻推不動,才叫我去看一下,我試了試,也沒能開門,就到七層同樣位置的空房間,想往下叫一叫客人,可沒想到才探出頭去,就看到樓下……”周成說到這裡瑟縮了一下,眯了眯眼睛,想到當時突然見到有個人趴在樓下時所受到的驚嚇,記憶猶新。“你說的那個服務員,現在人在哪裡?能不能叫她來談談?”“她就等在經理室,我猜想警察可能會找她,不過她在我們酒店做了幾年,一直都算不錯。”“隻是例行問話,不用多想。”“幾位跟我來。”在見到周成口中的服務員時,程徹吃了一驚,就連董鵬臉上也閃過一抹淡淡的詫異。“於芳?你怎麼會在這裡?!”在聽到程徹的話時,一旁的吳寧終於也明白了兩人露出這態度的原因。她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的女人,她身穿一身酒店常見的紅黑色工作服,頭髮簡單地紮在腦後,肅靜的臉龐清秀白皙,但也能略看出些歲月的痕跡,至少不同於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孩。之前吳寧隻從程徹口中聽過這名字,知道她是住在劉慧慧樓上的單身母親,現在才和這微垂著頭的女人對上號。先前因為她的供詞聽起來最合理,找不出太多可疑之處,所以才會暫時擱置了對她的調查。現在她又出現在鄧峰的死亡現場,同樣是與中情節存在相似之處,難道兩樁案子連接的關鍵,就是這個叫作於芳的女人?吳寧飛快思索著,目光又落在於芳身上。於芳依舊維持著原先的姿態,彷彿如果沒人開口問話,她會永遠不打算說話。可是,假設於芳與案子有關,甚至是計畫這一切的凶手,那她這樣做,無異於把自己推向了明處,讓警方關注到她。她會不會如此冒險?或者是,她心裡有完全的把握,使得警察看不出任何破綻?從於芳的神色中,吳寧看不出答案,索性放棄地移開視線,耳邊關注起董鵬的問話。“於芳,你在這酒店做清潔員多久了?”董鵬的語氣,已恢複了慣有的沉穩。於芳抬起頭,“一年多了,自從因為暈血而從醫院辭職以後,就離開了原來生活的地方,生下孩子之後,為了維持生計,到了這酒店做事,一直乾到了現在。”“聽說死者的房間,正好是你負責清掃?你認不認識他?”“隻在打掃的時候見過,他自從住進來以後就很少出門,所以我每次去收拾房間的時候,他都在房裡。”“又是一個閉門不出的。”程徹撓了撓頭,不禁想起劉慧慧也是關在家裡的宅女,“可是不對啊,這鄧峰從S城跑來,到底是為什麼?旅遊、出差,都不可能不出門,難道是特地為了約見朋友?他來這幾天,有沒有人來找過他?”“警官,您要知道,我們這種快捷酒店,不像大酒店來訪需要登記,隻要有房門號,誰都可以直接去找客人。”周成解釋。“監控錄像呢?能不能查到誰進入過鄧峰的房間?”“因為成本問題,樓道裡的攝像頭都沒在使用,隻有電梯裡有攝像。”周成為難地答道。程徹懊喪地皺起眉,“那很難查到來人都去了六層的哪一間。”“我想起來了。”於芳忽然恍然道,“我曾經見到有人來找過他,就在昨天,不知道這情況對你們是否有用。”“說出來我們會再做判斷。”董鵬不動聲色地踱著步,並沒回頭。於芳回憶道:“是個男人,但具體麵貌我也描述不出來。”“你看到的話,能否認出來?”董鵬轉身看她。於芳肯定地點點頭,“昨天才發生的事,還記得很清楚。”“周經理,你剛才說過電梯裡有攝像頭吧?麻煩把錄像取出來,讓於芳認一下人。”周成應了一聲,快步走了出去。“我們先上樓去看看鄧峰的房間。”董鵬說著,阻止趙林要跟上的腳步,看了站在原地的於芳一眼,“趙林,你留在這裡,等著了解她認人的結果。”“我先帶您去房間。”“不用,告訴我房間號,我們自己上去就可以。”“好的,鄧峰住在603房間,這是房卡。”董鵬點了點頭,帶著程徹和吳寧離開經理室,穿過大堂去乘電梯。在經過服務台時,他本來走出幾步,又退了回來,來到服務台前,扶著服務台大理石的檯麵,向服務人員出示了警員證。“你們應該聽說了酒店裡發生的事吧?”董鵬口氣輕緩,卻直接點明了主題。兩名女接待員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應道:“聽周經理說了,他還叮囑我們不能讓客人知道。”“住在603的那個死者,你們有沒有印象?”“嗯,我記得他。”另一名接待員答。“每天有這麼多客人往來,每一個你都能記住?”“不。”接待員搖頭,“隻是那客人來辦理入住手續的時候,一直在打電話,很多手續我都說了好幾遍,折騰了半天才把入住手續辦好,所以我多看了他幾眼。”“你說他來的時候在打電話?說了什麼?語氣怎麼樣?”董鵬眼底閃過一抹精明的光芒,程徹也趕緊拿出本子,把這一條重要線索記下來。接待員想了想,“我隻記得,他說了幾句你這樣不行,和我們當初說的不一樣之類的話。”“他好像還說了我真的很需要這筆錢。”旁邊的接待員補充道,“其他的就沒聽清了,但聽上去好像很著急,還有點兒生氣。”“後來你們是否經常見到他?”兩個接待員同時搖了搖頭,“這幾天都是我們當班,可從沒見那客人出過門。”“謝謝你們,要是再想起其他的,可以和我們聯繫。”董鵬說著用眼神一示意,自己則轉身走向了電梯。程徹忙會意地上前,拿出聯絡方式留給了接待員。兩名接待員這才看清了程徹可愛的娃娃臉,一掃剛才麵對董鵬的緊張,兩人相視一笑,由一人接過程徹遞來的紙條。程徹當然明白那視線的意味,忙也跟著走入電梯。走在最後的吳寧,直到踏入電梯,似乎還能聽到隱約傳來兩名接待員竊竊私語的議論聲,微揚起唇露出一絲淡笑。603的房門緊閉,並沒像以往的命案現場一樣圍起警戒線,看來周成想極力掩蓋起命案一事,使得這房間看起來與其他房間相比,並無區彆。董鵬戴上白手套,拿出房卡打開了門。和劉慧慧那有如颱風過境的住處比起來,鄧峰住的房間顯得整齊許多。董鵬關上門環視四周,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貼在裡麵門框上的寬膠帶。每條膠帶都因為當初打開門的大力,原本該是貼在門上的一半翹起,而另一半則大都還完好地貼在門框上。董鵬看了看膠帶,卻沒伸手去碰,而是握住把手,嘗試著把門關上,門上的膠帶隨著他的動作簌簌作響。他隻停頓片刻,又把門拉開,可能是因為膠帶許久暴露在空氣中,已經失去了黏性,很輕易便打了開來。“組長,鄧峰的行李和隨身物品都在。”程徹走到床邊查看著,一個黑色行李箱放在床角,床頭的低櫃上零散放著手錶、錢包和手機等物品。董鵬一點頭,程徹蹲下身打開行李箱,翻看片刻才抬頭向董鵬道:“行李箱的物品擺放很整齊,看起來沒有被翻動過的痕跡。”董鵬打開桌上的錢包,裡麵有幾張銀行卡和一些百元紙幣。在其中一格裡,有張年輕女人的照片,一張清純的麵孔正笑得燦爛。董鵬取出照片交給程徹,“去查查看這女人是誰。”“是。”程徹小心地將照片放入證物袋中,轉頭才發現吳寧正立在窗邊,若有所思地凝視著窗檯,敞開的窗子中吹入的晚風掠起她短髮的髮梢,把她修長的身影勾勒成挺拔的輪廓。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程徹和董鵬都見到了窗檯上平放著一本書,聯繫之前趙林在電話裡做過的彙報,很自然就猜測到,那便是在現場發現的《洋娃娃的殺意》。程徹走上前,掃了一眼書名確認,果然不出所料。那血紅色的幾個字,現在看來顯得觸目驚心。他戴著白手套的手觸到書的封麵,又下意識一遲疑,看向吳寧。吳寧目光微閃,但卻沒有動,也沒開口說話,隻微微閉上了眼睛,似乎陷入了沉思。程徹明白,吳寧是默許了他拿開這本書,於是他拿起書遞給走過來的董鵬。雖然在劉慧慧被殺一案之後,董鵬已經把這書看過一遍,但他還是翻動起書來。忽然,站在他身邊始終關注的程徹像發現新大陸,驚奇地叫道:“書上有標記!”董鵬又仔細翻找著,終於在一頁用黃色記號筆作了標記的地方停了下來。書中的一段內容,用記號筆畫了出來,但那線條彎彎曲曲,好像拉不直的鋼絲一樣,不難看出標注人當時雜亂的心緒。程徹輕聲把這幾行字念了出來:“他趴在花叢中,四肢像是折斷的樹枝,無力地掛在花枝上。他側著頭,不斷有血水從口鼻中流出來,看起來已死了多時。順著屍體仰頭往上看去,從房間敞開的窗子中,露出的灰色窗簾迎風舞動,猶如風中凋落的枯葉。”“這,這不是對第二個死者屍體被發現時的描述嗎?和鄧峰死時的情形一模一樣!”程徹瞪大眼睛道。董鵬看了看吳寧,但吳寧仍是靠在窗邊,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董鵬又將注意力落到了書上,他把書翻到了最後的版權頁上,端詳著上麵的日期,“這是三年前出版的書。”“三年……”程徹喃喃重複著,在查這案子的過程中,這個時間被反覆提到,似乎所有矛頭都指向了三年前,而屢次出現的吳蕭裡的手法,又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吳蕭被狂熱書迷刺死,也是在那時候。吳寧終於動了動,但開口卻是說出了看似和剛才話題毫不相乾的事情,“窗檯上沒有腳印。”她的話讓董鵬略一皺眉,他把手中的書塞給程徹,自己則快步走到了窗檯前,細細打量。從敞開的窗子向外望去,正好是鄧峰屍體被發現的地方,但確實正如吳寧所說,不管是窗裡窗外,窗檯上都僅有些浮土,不見有其他痕跡。“我記得鄧峰的屍體,腳上穿著鞋……”程徹側著頭,努力思索,“窗檯沒有被踩過,難道鄧峰不是自殺?”“這一點還不能確定,不過也不排除他殺的可能。”董鵬走回屋子正中,“而且,這本書究竟是有凶手殺了鄧峰以後故意放在這裡,還是鄧峰自己拿到房間裡,我們也不知道。”程徹點點頭,忍不住又望向貼在門框裡的膠帶,“可如果是他殺,凶手是怎麼在殺人後離開房間的?”“不錯,這個問題一定要解決。”董鵬話音剛落,門外響起敲門聲,推門而入的,是尚雲軒手下的一名助手。他走到董鵬麵前,禮貌地把幾張寫滿記錄的紙遞上前。犀利能乾的董鵬,被大部分人以尊敬與畏懼的態度對待,當然,尚雲軒那個隨性妄為的男人除外。“董警官,這是驗屍記錄,死者為男性,三十歲左右,死因是墜樓造成的鈍力損傷,死亡時間大約為一小時前,也就是四點至五點左右,初步判斷,身上並沒有其他傷痕,屍體已經運回局裡,等待進一步解剖確認。另外就是,在死者上衣口袋裡,發現了這個。”助手說著交上證物袋,董鵬接過來看了一眼,又交給程徹。“是這家酒店的名片?這也很平常,可能是鄧峰來之前查到這裡,或者住過的朋友給了他名片。”程徹拿著證物袋分析道。“不管怎麼樣,還是一會兒去找經理詢問一下,看有沒有發現。”董鵬說完,又轉向那助手,“尚雲軒人呢?他為什麼不自己來交驗屍報告?”麵對董鵬探詢的目光,助手明顯有些緊張,遲疑答道:“尚,尚法醫走了。”“他走了?”董鵬眼中光芒一閃,讓助手更不知所措。“是,十分鐘前就離開了。”助手本以為董鵬會不滿,但董鵬隻是隨口說了句“我知道了”,又指了指窗戶,“讓法證的人過來取樣,對那個窗戶要嚴加檢查,尤其是窗框裡,都給我翻個乾淨。”“好的,董警官。”董鵬吩咐完,就讓助手留下記錄和物證先行離開,去召喚樓下的法證。直到走到樓道,助手才長出了一口氣,擺脫了麵對董鵬時那種無形的壓力。助手才出門,吳寧就也跟著走向了房門。“你去哪裡?”程徹問。“當然是回家,笑笑還等著我做晚飯。”吳寧轉頭丟給他個理所當然的眼神,“我又不是警察,沒必要那麼敬業,你們要繼續查,我就不奉陪了。”吳寧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603房間。程徹茫然地看著瞬間隻剩下他和董鵬的房內,“組長,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麼?”董鵬瞪了他一眼,“當然是繼續加班,把案情先大致弄清楚。走,去看看趙林那邊成果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