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俊不禁,“噗”地笑了起來。“殿下可是拿奴婢打趣?”我說,“奴婢不曾去過會稽山,且依殿下方才所言,殿下去見那位什麼先生,乃是七年前之事,殿下果真確定,那小童就是奴婢這樣的長相?”我說這話,乃是底氣十足。因為祖父每每以璿璣先生的名號在人前出現,必喬裝改扮。他那白發長須、鶴羽白裘的仙人之姿,便是由此而來。而我也不例外,我被扮作仙童,□□敷麵,墨眉絳唇,那個模樣,我敢保證連我自己也認不出來。秦王神色不改,道:“孤原本並不確定,可你頸上那玉珠,與那童子一模一樣。”我愣了愣,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脖子,可觸到秦王的目光,生生打住。有那麼一會,四周安靜得可怕,似乎風也變得膠著。我強壓著心中的翻騰,道:“不想殿下竟知道這許多,奴婢實惶恐。然殿下說了這許多,皆不過巧合。奴婢確出身雲氏,然殿下所說的璿璣先生,奴婢聞所未聞,不知是誰。”“哦?”秦王聞言,眉頭微抬,卻似乎全在意料之中,毫無訝色。其實說這話的時候,我心底有些躊躇。麵前這個人到底是秦王,以其過往做派來看,絕非善類。他若死了心要對我做些什麼,隻怕……我不著痕跡地掃了一眼四周,尋找便於脫身的方向,方才來時,我也仔細觀察過這王府中的各處庭院和道路,以防萬一。秦王並無慍色,一笑,道,“孤一向愛才,亦視璿璣先生為恩人,今日與你一會,除敘舊之外,亦想助你。”我訝然:“助我何事?”“你不想擺脫奴籍,過上從前的日子麼?”我愣住。秦王道:“雲霓生,你若到我帳中用事,不但不必為奴,我還可將雲氏的田產都給你,如何?”我以為我聽錯了,定定地看著他。秦王也看著我,似乎對我的反應很感興趣,唇角微彎,浮起些得色。“殿下好意,奴婢感激不勝。”我深吸口氣,無比遺憾道,“然奴婢乃低微之人,實無福消受。”秦王的神色凝住。“你不願?”他訝然。我說:“殿下方才所言之事,皆與奴婢無關,奴婢若說願意,豈非欺上?”秦王神色玩味:“如此,就算你與璿璣先生無關,孤也想收你過來呢?”我說:“殿下這般抬愛,卻之不恭。然奴婢實慚愧,恕難從命。”“為何?”我羞怯道:“當年奴婢落難,是公子將奴婢收留,供以衣食。奴婢對公子欽慕不已,早已深愛於心,恨不得以身相許,以命相依,隻願此生伴公子左右,犬馬不辭。奴婢低微,唯此一願,望殿下成全。”秦王:“……”“這麼說,你是決然不願了?”我眨眨眼:“奴婢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死人。”秦王盯著我,一副匪夷所思之色。他正當要再說話,忽然,一名內侍急匆匆地從廊下過來,走到秦王身旁,向他一禮,上前耳語。秦王聽著他說話,神色微微凝滯。未幾,看向我。那目光意蘊不明,灼灼逼人,卻又似疑惑不已。“知曉了,去吧。”他對內侍道。內侍退去。四周又是寂靜,秦王的神色恢複如常,卻是一笑,似感歎又似自嘲。“今日甚是巧合,孤方才聽到一件有趣之事,想來你亦頗感興趣。”我說:“願聞其詳。”“就在你我先前說話之事,有一白鶴落在了淩霄觀的露台之上,長唳三聲,落下一錦囊而去。”秦王看著我,道,“你猜如何?那錦囊有一帛書,內裡竟有一讖。”*****璿璣先生歸來的事,很快就傳遍了雒陽。當我回到院子裡的時候,才進門,就遇見了剛剛練習射禦和劍術回來的公子。“霓生。”他走過來,神色興奮,一邊擦著汗一邊說,“你聽說了麼?璿璣先生現世了!”我看看他:“哦?是麼?”公子走到屏風後,一邊更衣一邊道:“不過此番他不曾露麵,隻將讖言留在了錦囊中。”說罷,他吩咐道,“青玄,再將那讖言念一念。”青玄應一聲,將一張紙抖開,念道:“慈德不孤必有鄰,憫孝之契猶相因。棋布裡閭城方寒,悲風摧柳霜依庭。密林含餘樹存香,遠峰隱半歸頭雲。誰知河漢淺且清,展轉思服望明星。”公子披著衣服從屏風後走出來,問我:“如何?”他的脖子和胸前剛剛用巾帕擦拭過,還留著水氣和一片暈紅,滿室皆是蘭湯的淡香。我說:“這詩作得晦澀不通,不知何意。”青玄道:“我看乃是因為朝廷禁絕讖緯,這位璿璣先生想來也是怕事之人,此番連露麵都不敢,寫個讖言也不敢讓人一眼看明白。”公子聲音仍然興致勃勃:“霓生,你仔細研讀,若有所獲便與我說說。”我答應下來,從旁邊的架上取來外衣,給公子穿上。“你怎去了這麼久?”他忽然想起了我去□□的事,問我。我說:“路上泥濘又擁擠,繞了好大一圈路。”“那卷軸送到了?”“送到了。”“秦王如何言語?”“秦王甚是喜愛,讓我謝過公子。說日後得了空閒,再邀公子共賞。”我胡扯道。公子露出滿意之色。我給他係著衣帶,心底長長地歎了口氣。今日的事,各種出乎意料。這讖言來得甚是及時,顯然將秦王也攪糊塗了,對我的興趣衝淡了許多。我提出告辭的時候,他也未多言,擺擺手,放行了。回桓府的路上,我走了好一會,仍覺得方才猶如做夢。秦王說的話一直在耳邊反複。說實話,我很是震驚。秦王所說的那些雲氏過往,皆確有其事。雲晁被誅之後,雲氏敗落,到祖父時,族人稀少,研習家學的子弟更是寥寥無幾。祖父雖學而有成,但他以史為鑒,認為雲氏過往之災,皆因這所謂的家學而起。也是因此,他不再像先人那樣,以輔佐他人的謀士自居,而是轉向讖緯之學,專心偏門。即便如此,祖父行事也一向慎重。他不僅從不讓人知道他的真實名姓,連真實容貌也仔細隱藏,喬裝之法從無疏漏。據祖父說,就連我的父親,也不知道他就是璿璣先生。我問他為何。祖父苦笑,說他曾想將我父親帶上路,以承繼此業。但我父親性情過於敦厚,非此路之才,他考慮良久,終是斷了念想。為了不節外生枝,他索性連自己做的事也不說。此事當是確實,我父母去世隨早,但我依稀記得父親和我說過,祖父一直在外行商,是個商人。後來,祖父回到淮南定居,鄉人隻知道他是個在外多年發了家,回鄉養老的的怪老叟,從來無人知曉過往之事。也是因此,我以為,這秘密會保守到天荒地老。在第一次見到秦王的時候,我就認出了他是誰。但我自恃那喬裝之術,且事隔多年,以為必然認不出我來。不料,此人竟如此孽障,認出了我的玉珠,進而像獵犬一般,順著氣味,幾乎查清了我的底細。當然,震驚之餘,我很快回過神來。他想他的,祖父早已不在,我咬死不認,他也無可奈何。最讓我在意的,則是他提的條件。秦王的確是個精明之人,一擊即中要害。說實話,我很是糾結了一會。但我知曉,世上所謂好處,皆交換所得。比如我侍奉公子,是為了將來的逍遙,我儘心儘力,討好順從。而秦王又是要給我贖身又是要給我家財,就算他說到做到,代價為何?皇帝對秦王的防備並非全無道理,他並非是個安分守己的人,與他交易,無異與虎謀皮。退一步說,就算他大慈大悲,讓我到帳下隻不過每日端端茶倒倒水,我也不願意。我要贖身和田產,無非是為了像從前一樣自由自在地過日子,斷然不會為此從一個籠子走到另一個籠子。想通這層,我渾身釋然,心情也輕鬆起來。秦王貴為藩王,而我不過一個小婢,他斷然不會屈尊降貴來糾纏,也不會去跟桓府強要。且秦王必不會在雒陽待太久,說不定過幾日便滾蛋,又是一去數年,再也看不到了呢。“……誰知河漢淺且清,展轉思服望明星。”正當我神遊之時,公子念著這兩句詩,轉頭問我,“霓生,我總覺得這最後兩句似意有所指。你說,所謂明星,可是在暗喻誰人?”我說:“公子所言有理,但我一時想不出。”公子頷首,繼續琢磨。我這話當然是騙他的。那狗屁不通的文法,我一眼就認了出來。我望望外麵的天色,還未到午時,出去一趟仍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