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孫回東宮之事,自是長公主暗中出的力。太子死後, 東宮形同虛設。其實皇太孫留在太後宮中, 十分符合皇後心意, 他最好一直待下去, 讓眾人都忘了他是皇帝欽定的儲君。如今龐氏得勢,皇後與臨朝無異,她想做什麼,人人心裡都清楚。早在太子暴亡的第二日, 就有朝臣和宗室提出, 讓皇太孫回東宮用事, 行監國之責。當然,這樣不長眼的提議, 呈上之後便如石沉大海, 被毫無懸念地無視了。但皇後畢竟是中宮,她的頭上還有太後;而她的兒子也不是太子, 皇太孫才是名正言順的儲君。所以,就算龐氏使出各種手段壓製言路, 各種質疑之聲仍此起彼伏,在所難免。龐氏行事再凶悍, 也畢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抓起來, 更不可能像扳倒荀氏和謝氏一樣, 把各路豪族大家都惹個遍。數日前,太後親自召見皇後,說東宮不可一日無主, 如今太子既薨,皇太孫則理應為東宮之主。皇後唯唯諾諾,答應了下來。這乃是必然。太後雖無實權,但皇帝未亡,太後身為宮中至尊,自有聲威。前番扳倒荀尚,各路兵將亦是以奉太後詔命為號。皇後也參與其中,利害之處,她不會不知。她應該很是後悔,宮變那夜沒有將太後解決掉。龐氏畢竟後起,立足未穩,一不小心做過頭,就會像荀氏一樣倒掉。且皇後借清除荀黨的借口排除異己,行事凶悍,已經得罪了不少人。故而皇後即便視太後為威脅,現在也不敢操之過急,隻能將表麵功夫做足,再徐徐圖之。至於皇太孫,太子太傅梁王早已被皇後視為自己人,有梁王幫忙,無論是將皇太孫殺掉還是廢掉,皆易如反掌,不急於一時。*****我回到淮陰侯府時,沈衝正在用膳。惠風見我來,鬆口氣。“你總算回來了,”她說,“公子問了你幾次。”“問我什麼?”我問。“還有什麼,自是問你何時回來。”惠風說罷,看著我,滿麵企盼,“霓生,你切不可忘了我的事。桓公子今日何時來?”這是惠風的本事,無論說到什麼,最後都會回到公子身上。這也是我跟她合得來的原因,在賣自家公子的事情上,我和她總能做到小人坦蕩蕩。我笑笑,道:“這我可不知,公子今日到國子學去了,我亦不曾見到他。”“國子學?”惠風訝然,“桓公子又回了國子學?”我說:“那是自然。公子辭了官,在家亦無事,不讀書做甚?”惠風捧心感慨:“桓公子如此勤奮好學,果然是謙謙君子。”我有時覺得她實在眼瞎,若論勤奮好學,她院子裡明明有一個更厲害的。寒暄一會,我走進沈衝的房中,他正在用膳,兩個仆人在榻旁伺候著。見我回來,沈衝吩咐仆人將碗收走,讓他們退下。“表公子今日覺得如何?”我問道。“尚可,傷口似比昨日好了些。”沈衝道。我上前,翻開褥子,看了看他腹部的傷口。這傷口幾日前已經不再滲血水,藥是早上我出門前,親手給他換的,上麵纏了布條,看上去完好如初。“皇太孫今日行了弟子禮?”他問。我說:“正是。”“如此說來,皇太孫不日便要回東宮主事了?”我說:“正是。太後已下詔,想來不會等許久。”沈衝沉吟。“表公子可是欣慰?”我問道。沈衝淡笑,歎口氣:“非也,我是在為皇太孫性命憂慮。”看著他眉間的蹙起,我心中亦歎氣。沈衝自降生起便養尊處優,萬事順遂。如今不僅重傷一場,還開始有了憂慮之事,真乃命運無常,天妒紅顏。我安慰道:“聖上雖病重,可宮中還有太後。且皇太孫封立多年,朝野臣民皆尊為儲君,必可護皇太孫周全。”沈衝聞言,隻淡淡一笑,沒有再多說。少頃,他望了望外麵的天色,道,“霓生,我想去看看昨日的那些蘭花,你隨我去如何?”我心中大悅。他如今去哪裡都會想著帶上我,想想就讓人蕩漾。“好啊。”我笑笑。*****傍晚的陽光斜斜照在院子裡,旖旎而柔和。沈衝對治園確有一套,各式花木並不紛繁,但相互映襯,處處有景,相宜得彰。秋風下來,幾樹紅葉已經有了鮮麗的顏色,裝點在園中,豔而不俗。仆人從花房中將昨日鬆過土的蘭花搬出來,沈衝低頭看了看,手指輕輕撫過蘭葉。“這些蘭花生得甚好。”我說,“公子照料得甚是細致。”沈衝道:“可如今是你在照料。”我說:“我不過是動動手,若非公子指點,亦不知曉如何下手。”沈衝莞爾,讓仆人將蘭花搬回去,卻沒有回房,隻讓將步攆抬到不遠的楓樹下。葉片在夕陽的映照下,更為鮮紅,風吹來,颯颯落下,鋪了一地。“夕曛嵐氣陰,晚霞楓葉丹。”沈衝望著四周,感歎道。他的聲音吟起詩來,淙淙悅耳。美人美景,教人怎麼看也看不夠。我將一杯茶遞到他手中,微笑:“表公子果文采斐然。”沈衝搖頭:“不過有感而起,遑論文采。”說罷,他吹去杯中的熱氣,輕輕啜飲一口。“這是甚茶?”片刻,他露出訝色,抬眼問我。我說:“公子傷口未愈,烹茶恐太重,我便以清湯泡了些時鮮桂花,最是溫補益氣。”沈衝露出了然之色。“好喝麼?”我問。沈衝唇角彎起,目光在淡淡的茶煙中顯得溫潤柔和。“好喝。”他說。我的心仿佛又蘸上了糖。這時,沈衝忽而皺了皺眉,轉過頭去,以袖捂口,打了個噴嚏。我見狀,忙道:“表公子可覺得涼?”沈衝道:“無妨。”我說:“天色不早,秋日風寒,公子還是回房吧。”沈衝道:“我在房中不是躺便是坐,無趣得很。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不若再留久些。”我知道他這話確實,臥病如坐牢,任誰也無聊得難耐。我不多言,回房中將一件氅取來。那氅很是厚實,裡麵夾了一層絲綿,甚為暖和。我將氅披在沈衝的身上,唯恐透風,又給他係上衣帶。那衣帶短而麻煩,但我一點也不嫌棄。我喜歡做這事,因為須得離他很近。我係得很慢,想把結打得好看些,待得完成,不期然地抬眼,正遇上他的目光。他注視著我,眼角上落著一點樹葉間漏下的暉光。我倏而覺得有些淡淡的風吹在臉上,不知道是秋風還是他的氣息,但一樣教我麵頰發燙。正當我要起身,忽然,沈衝伸出手來。“彆動。”他說,聲音低低。我愣住,看著他又近前了些,隻覺頭發上傳來些微的觸感,未幾,他的手上多了一片小小的紅葉。沈衝的眼眸裡帶著笑意,嘴唇微微彎起,把那紅葉交給我。“它在你頭上待了許久,甚是好看。”他說。我望著他,又看看紅葉,剛才他湊過來時的感覺仍徘徊在心頭,隻覺沒來由地砰砰跳起……我想,如果讓我現在當場去世,我應該不會有什麼遺憾。“桓公子可要用茶?”忽然,我聽到惠風的聲音。心中一驚,我回頭。隻見公子不知道何時來了,站在廊下,眼睛看著這邊。我忙從沈衝身邊站起來。“元初?”沈衝露出訝色,片刻,浮起笑意,“怎這時候來了?”“國子學剛散,我順便過來看看。”公子說著,往這邊走來,神色自若。沈衝頷首。惠風跟在公子身後,殷勤地又是讓人擺設案席,又是端來茶炊用具,在公子身旁服侍。沈衝仍喝著我給他做的茶,與公子說話。“我今日在國子學中,聽聞皇太孫在東宮向太子太傅行了弟子禮。”公子從惠風手中接過一杯茶,緩緩道。“正是。”沈衝道,“今日霓生也去了。”“哦?”公子露出訝色,看向我。去東宮的人多了去了,想保密也保不了,所以此事我沒打算瞞沈衝,自然也不打算瞞公子。我說:“我今晨回府中取些衣物,長公主身邊的李氏病了,恰看到我,便讓我跟隨。”公子看著我,片刻,道:“除了母親,還有誰去?”我說:“皇後、平原王,還有三公及宗室重臣都在。”公子聽罷,對沈衝道:“如此說來,皇太孫不日便可回東宮主事。”沈衝頷首:“正是。”公子意味深長:“你似並不覺欣慰。”沈衝看他一眼,苦笑。“隻怕是將來還有風雨。”他歎口氣,“皇太孫正是用人之時,我這身體也不知何時能好。”公子一笑:“你如今既是養病,便專心些,莫想許多有無之事。”二人又閒聊了一陣,天色不早,公子不多久留,起身告辭。“霓生,”他忽而看向我,“今夜你隨我回桓府一趟。”我訝然,不知所以。“府中可是有何事?”“我室中的香丸用完了。”公子道。原來是這事。我說:“公子,青玄也會調香。”公子淡淡道:“他從來調不好,否則怎會一直讓你來?”我心想,那香的配方就是你做的,青玄調不好,你也可以調麼……不過公子既然這般說,我自是不好再頂,應下來。偷眼瞅瞅沈衝,真是萬分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