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槐樹裡,才進院門, 我就看到了曹麟。“我就知你必不會教我久等。”曹麟笑嘻嘻地說道, 將一張紙遞給我。我接過來看了看, 眼前一亮。那是一份籍書, 上麵寫著雲蘭的來曆。她家住在益州一個我從沒聽過名字的鄉裡,出身商賈之家,是個三十多歲的寡婦,沒有兒女, 名下男女奴仆三人, 田地百畝。因是獨生, 回家奉養父母,落在父母籍下。看到這個名字, 我啼笑皆非。我知道這個名字的來曆, 因為這是我給我自己取的。小時候,我一直對我的名字很是不滿意, 覺得不男不女,無甚趣味。我特彆羨慕彆家的女孩, 都是以什麼花什麼草為名,於是, 我告訴祖父和曹叔, 說我不想叫雲霓生了, 我改名叫雲蘭。二人自是一笑而過,我卻為此鬨了好幾日脾氣……此事太久遠,我幾乎已經想不去來, 不料曹叔仍記得清楚。曹麟見我神色,毫不意外,得意道:“如何?可算得無懈可擊?”我說:“這籍書是偽造的?”“區區籍書,何須偽造?”曹麟輕蔑道:“這鄉中華蠻雜居,官府窮得俸祿都發不齊。父親給縣吏打點了幾千錢,這籍書便到手了,誰人也看不出破綻。他還特地去查過了雲氏的族譜,上麵確實有益州一支,隻是年代已久,早無人續筆,就算去問你家族人,他們也不知真假。”曹叔辦事果然讓人放心,我露出笑容,將籍書收下。“曹叔花了多少錢?我還他。”我說。曹麟拉下臉,不客氣地說:“霓生,你可是拿我們當外人?”我也知道以曹叔和曹麟的性情,必不肯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曹叔現在在何處?”我問曹麟。“就在荊州。”曹麟道,“先前不是與你說了?”我問:“曹叔說行商,不知做的是什麼生意?”曹麟目光閃了閃,笑笑:“也不是多大的生意,不過是從那邊運些糧食出去賣。”荊州及附近州郡皆魚米之鄉,多有糧商,這我自是知曉。我看著曹麟,猶豫了一會,道:“阿麟,荀府抄家那夜,荀尚藏匿起來的一萬金遭人洗劫,不知去向。此事,你聽說不曾?”曹麟一愣。“有這般事?”他說,“我未聽說。”我頷首。“那夜這麼多軍士衝進去,亂哄哄的,他們賊喊捉賊也不一定。”他說。我頷首,也笑笑:“我也這般想。我與曹麟自幼相熟,他有許多習慣我都知道,直到現在也改不了。比如,他撒謊的時候,會不經意地擺弄手指。一萬金不是小數,若用來享樂,可以買下半個淮南的地;若用來招兵買馬,最少也能養個千把人。梁王在皇後麵前獻殷勤表忠心都來不及,怎會如此明目張膽地去惹人猜疑。至於曹叔要這些金子來做什麼,我一無所知。但我知道,恐怕並非做糧販那麼簡單。不過曹叔和曹麟既然不願告訴我,我也不會強求,畢竟我也有事不曾告訴他們。我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道:“阿麟,你和曹叔如今又要闖蕩,萬事皆須得保重為上。”“放心好了,我父親的本事你還不知?有甚可擔心。”曹麟不以為然,道,“這倒是巧,我父親也要我這般轉告你。”我說:“哦?”曹麟道:“我父親說,你一人在雒陽,終是勢單力薄,若遇麻煩,定要去找我們。”心頭熱了一下,我笑笑:“知道了。”*****事出突然,我心裡很是計較了一番。我原本並未指望曹叔這麼快將此事辦好,打算著須得過上兩三個月再圖後計。不想曹叔這般替我著想,隔月就將籍書送了來,將我原本的計劃全然大亂。但對於我而言,拿回祖父的田宅乃是首要之事,相較之下,其餘皆無關緊要。打定了主意,我收好籍書,對曹麟道:“我今日便出發回淮南。”“今日?”曹麟很是吃驚,望了望天色,道,“淮南離此地可不近,便是有車馬也須得十日,豈好說走便走?”我不以為然:“我等從前跟隨祖父時,不也是時常說走便走,有甚難?”曹麟似乎覺得有理,沒有反對,卻麵露難色,撓撓頭:“可我還有旁事,不能隨你去。你遲半個月再去如何?我可送你。”我說:“此事拖久了隻怕夜長夢多,還是早去才是。路上一切我皆可應付,你可識得老實可靠又會益州口音的人?”曹麟問:“你要這樣的人做甚?”我說:“自然是裝作仆人。這籍書上的雲蘭乃是個有仆人有田產的婦人,自然不會孤身上路。”曹麟笑笑:“這有何難,老張便是。且益州往淮南,一個仆人如何夠,我再多給你尋個護衛,再加個婢子。”我想了想,道:“護衛也可,婢子就算了。”“為何?”“那馬車太小,人多了,路上反而不便。”曹麟想了想,頷首。他叫老張過來,將我要去淮南的事告訴他。又讓他將另一個叫呂稷的人叫來,吩咐了一番。“你隨霓生去一趟,她有何吩咐,照做便是,萬萬要照料周全。”曹麟道。二人毫無疑色,行個禮應下之後,自去準備。曹麟見我對那二人的背影露出打量之色,笑笑,道:“你放心,老張跟了父親幾年,通達得很,必不會誤事。”我點頭,也笑笑:“如此甚好。”這邊議定妥當之後,我即刻回桓府去見長公主。“去淮南?”長公主問,“為何?”我歎口氣,道:“奴婢昨夜夢見了家中先人托夢,道祖祠荒蕪,若再不回去祭掃,隻怕是不好。”長公主狐疑道:“如何不好?”我說:“窺天之術,亦須得順應天時地利人和之勢。所謂天時,乃作法之吉時;所謂地利,乃施術之方位;所謂人和,則祖靈護佑,得以加持。雲氏千百年傳承此術,首要乃血脈相繼,曆代先人在天,如星宿之列,施術時相因相連,方可如開天眼,窺知萬事。故而雲氏一向講究供奉祖先,一則為孝念,二則為保施術靈驗。如今奴婢乃家中唯一後人,因服侍公子而不得到祖靈前祭祀供奉,已有三年。若放任不管,法力消退不繼,日後奴婢再想住公主,隻怕有心無力。”我這番話,雖故意說得七拐八繞,但厲害之處亦一語點名。長公主聞言,露出了然之色。“如此,你速速回去才是,仔細祭掃,以告先人。”她語重心長道。“奴婢知曉。”我說。長公主又令人賜了我兩千錢,道:“雲氏之賢,乃天下聞名。這些錢財你拿去,也為我置辦些三牲酒肉,聊表心意。”想讓長公主出錢,果然還是裝神弄鬼好使。我謝道:“公主恩德,奴婢沒齒難忘。”*****當日午後,我趕著一輛馬車,悠哉地出了桓府。這馬車自然也是長公主給的。她看上去比我還緊張。為了不讓我在路上有閃失以致誤了大事,還想讓家令派車送我,再加兩個幫手的仆人。我要辦的事須得掩人耳目,自然不可答應。於是推脫說先人在夢中有雲,路上有人隨行不吉,隻須給我一輛馬車便是。如此樸素的要求,長公主豈有不答應之理,當即應下,讓家令給了我一輛輕便的馬車。該帶上的,我全都帶上了。從雒陽到淮南,路途不遠。馬車上除了衣物、食物、鋪蓋和盤纏,還有我贖回田產的錢財,都是沉甸甸的金子。當然,身上有這許多值錢之物,我自然不會當真獨自上路。且如先前對曹麟所言,我一個遠道而來的有錢寡婦,身邊自然要有仆人。但此事非同尋常,要找幫手,須得知根知底,談何容易。事急從權,故而我隻好求助於曹麟。老張和呂稷在約定的城門外等候,我出了城之後,到了碰頭之處,二人一言不發地走過來。老張充作駕車的車夫,而呂稷充作護衛,騎著一匹馬在旁邊跟著。三人一起上路的時候,已經是申時。老張趕車的本事不賴,不疾不徐,平平穩穩。呂稷,正是我第一次去槐樹裡時給我引路的那個閒人。他二十多三十歲的模樣,身形高而瘦削。雖看著沉默寡言,但曹麟說他武功了得,無他在身旁,無論何事都能安心。我想,先前曹麟帶著阿白來雒陽找我時,那般窘迫,誰想原來竟是連護衛都有。馬車搖搖晃晃,不久之後,洛陽的城牆已經被甩在了身後。我坐在馬車裡,透過車窗望著外頭的天色,忽而想,公子此時大約要放學了吧?也不知道此事他得知了,會不會又莫名其妙發脾氣。但再轉念一想,我記起來,早晨時青玄說過,公子放了學便去白馬寺,不回桓府。等到公子知道的時候,我已經在千裡之外,他知道也來不及了。正這麼想著,我忽然又覺得自己實在多慮。他就算現在知道又如何?大發脾氣麼?我想想他發脾氣時彆扭的樣子,忍不住笑了笑。若說有什麼擔憂的,也是該想沈衝那邊才是。出門前,我曾托桓府裡的人替我去淮陰侯府送信,也不知道沈衝知道不曾。心裡歎口氣,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算了算,一月不見,乃有九十秋。也不知道我不在沈衝身邊,他會不會想我……想到昨日他看我的目光,耳根又是一熱,我忽而生出了些壯誌未酬何以家為的豪情,感慨滿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