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雒陽帶出來的金子,都已經在鐘離縣府中。而那套婦人的衣物自然也留不得, 我尋了個偏僻之處, 一把火燒了。我換回了平日的裝扮, 除了一個裝著日常用物的包袱和腰上錢袋裡的一些銅錢和散碎金銀, 彆無多餘之物。其實,老丈方才說的話,我自己也曾想過。我當年之所以決定留在桓府,就是圖著那裡可以舒舒服服地把錢攢起來, 將祖父的田宅拿到手。如今, 田宅的地契到了我手中, 我大可如老張所言一走了之。但如果這樣,我從此就不再是雲霓生, 還要一輩子防著被人認出來, 即使手裡拿著官府的地契,我也無法堂堂正正地住到那裡去。我並不想這樣, 這是下下策。如果不能回去,就算有了田宅, 於我亦無甚意義。所以,回桓府贖身乃是必要。此外, 買了地之後, 我的餘錢也所剩無幾。正好, 雒陽裡還與許多讓長公主頭疼的事,想來她還要找我再算上一算,如此大好機會, 怎好錯過?打定了主意,我不再多想。路上,我攔了一輛運糧的牛車,給了車夫幾個錢,慢悠悠地往田莊而去。不出我所料,當望見我家的宅院時,我也望見了門前停著的一溜車馬,貴氣逼人,在鄉野中顯得尤為矚目。當我走近,院門前一人突然發現了我,喊了起來:“霓生!霓生來了!”我仔細看去,卻是青玄。未等我開口,一人已經從院子裡麵快步走了出來。是公子。我心裡歎口氣。原想著淮南離雒陽遠,我家又偏僻,將來我迫不得已當了逃奴,可以窩在裡麵不出來。如今看來,若是有心找我,連公子這般易受誆騙的人都能找到地方,實在令人失望。公子看到我,焦急的神色似乎一掃而光,卻又皺起眉,咄咄逼人:“到處都尋不見你,你去了何處?”我裝作一臉吃驚,望著公子,不答反問:“公子怎來了此處?”“我去何處不可?”公子無視我打岔,道,“你還未說你去了何處。”“我未去何處。”我委屈道,“便如公子所見,我剛剛才到。”公子訝然:“你怎會剛剛才到?我知曉此事時,你已經離開了五日。”我說:“雖是早行了五日,可路上坎坷,又遇了事,失了車馬,故而現在才到。”“失了車馬?”公子看看我身後,問,“到底出了何事?”我歎口氣,道:“公子來時,可見到了流民?”“見到了。”公子露出訝色,“莫非就是那些流民所為?”我頷首,道:“我一人駕車,雖勢單力薄,但一路謹慎,也未出事。直到過了豫州城之後,忽而遇到了流民攔路,說他們都是因受荊州蝗災之苦,背井離鄉流落至此,無衣無食,讓我接濟些。他們人數眾多,圍上來,我實招架不住,唯恐被傷性命,隻得棄車而逃。”“他們要那馬車做甚?”公子問。“許是看馬車貴重,想拿去賣了。”我可憐兮兮地望著他,“公子,我走得匆忙,長公主賜的二千錢亦丟在了車上,如今也連同馬車一起,成了他人之物。”公子露出怒色:“我路上見他們乞討,還曾起了惻隱之心,不想竟這般刁蠻。”說罷,他看著我,“你可曾受傷?”我說:“幸而不曾,隻是失了腳力,隻得步行,或偶爾借過路車馬捎上一程,故而現在才到。”“無事便好。”公子鬆口氣,安慰起我來,“些許錢物,去了也就罷了。如今我來了,便不必再擔心。”雖然我並不希望他來,但聽得這話,心中還是頗有些感動。我瞅著公子,道:“公子還未說為何來此。”“還能為何。”青玄在一旁道,“還不是因為你。”我愣住:“我?”青玄道:“公子回到府中之後,聽說你一個人來了淮南,馬上就也……。”他話說到一半,閉了嘴。公子睨著他,目光冷冷。“我聽說你來淮南,便也跟了過來。”公子望望四周,不緊不慢地接著道,“你不是總說淮南如何如何,你祖父如何如何麼,我反正無事,也想來看看。”我:“……”“你也是膽大,竟敢一個人駕車出來。”不待我開口,公子看著我,語氣變得嚴厲,“雒陽至此何止千裡,你竟因為做了個夢便隻身上路,若出了事,連個報信的人也無。幸好我及時來此,否則你看你這般模樣,還如何回得雒陽?”他第一次這麼跟我說話,全然一副過來人教訓後輩的神氣。你要是不來,我回雒陽更快。我腹誹。但若是反駁,他還會說更多,我忙道:“公子說的是,是我考慮不周。”說著,我可憐兮兮地望著他,討好道,“公子莫生氣了……”果然,許是看我姿態正確,公子的神色也和緩了些。“我聽說母親原本要給你派車夫和從人,你推拒了?”他繼續道。我解釋道:“我來之前,曾夢見先人說有人同行不吉,故而推辭。”公子道:“如此看來這話也做不得數,你依言行事不也還是出了事。”我囁嚅道:“或許我若不遵從,就要丟了性命呢?”公子即反駁道:“這也不過是你猜測,迷信求神問鬼之事最易擾亂心智,豈可因此不顧安危。”他跟我辯論的時候,一旦得了上風便會愈發沒完,我忙道:“公子不是要來看我家如何模樣,我帶公子去看。”說罷,引著他往前走去。我家院子門上的封條,本就是破的,公子方才已經進去過,便也無所謂封禁不封禁。昨日我來的時候,並沒有進來過。不想三年來第一次回家,竟是跟著公子。“這便是你家?”公子從前庭走到堂上,四下裡望了望,道,“確實修得不錯。”我也看著四周,沒有說話。屋子裡值錢的物什自是早已經被官府的人搬空了,隻有祖父從前最喜歡坐的那張舊榻,還擺在牆邊,孤零零的。雖然如此,屋子裡的地麵卻甚是乾淨。鋪地的席子已經被人收起,堆在了側邊的廂房裡,牆角和房梁上也沒有什麼蜘蛛網。我知道這些大約都是伍祥等那些仍懷念祖父佃戶做的,除了他們,不會有彆人這般了解此處。但就算是有人用心維護,也仍然遮掩不住這屋子已經許久沒了主人的事實。這屋子的每一處角落,都帶著從前生活的回憶,而如今,它們換了另一副模樣。院子裡長滿了野草,祖父從前栽種的花樹因為無人修剪,已經長得高大繁茂,那些精心修飾的園景皆消失不見,仿佛野地一般。我看著這些,眼底澀澀的,喉嚨裡像卡著什麼。說實話,來到這裡,比昨日去給祖父掃墓更不好受。我知道會這樣,所以昨天,我並沒有勇氣進來。庭院的那邊,就是祖父和我當年住的地方,我想走過去,但腳卻似生根了一般,動也動不得。我瞥了公子,一眼,他正看著祖父在園中亭子上的題字,很是專心。我深吸口氣,轉身快步走了出去,似乎唯有如此,才能逃脫一段內疚的往事。“那邊可是霓生女君?”才出了院門,忽然,我聽到不遠處有人高聲喊道。轉頭望去,隻見宅門外的不遠處,站著不少人,大約都是被這邊的熱鬨吸引而來。說話的是個年輕人,看那眉眼,卻是從前常來我家幫傭的佃戶兒子阿桐。我訝然,愣在當下。阿桐卻露出笑容,高興地朝我跑過來:“霓生,我就知道是你!”他與我年紀相差無幾,雖是佃戶兒子,但無多講究,一向與我以名姓相稱。我看著他,一時竟不知如何說話,擦了擦眼睛,露出笑容。“阿桐,”我儘量讓自己看上去自然些,說:“彆來無恙。”“無恙無恙!”阿桐笑嗬嗬,“方才他們還說看著像你,但不敢認,我說是不是一叫便知,果然如此!”我不由地也笑了起來。三年不見,他還是這麼大大咧咧。“是了,霓生,你怎穿一身男裝?”阿桐好奇地打量著我道。我還未及回答,這時,彆的人也已經到了跟前。包括伍祥在內,昨日的幾個佃戶也在裡麵。他們看著我,皆麵露喜色,有的還像從前一般跟我見禮。“女君,你……”伍祥睜大眼睛看著我,忽而紅了眼圈,說不出話來。雖昨日就見過,但他果真沒有認出我來。“伍叔。”我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我今日回來祭拜祖父。”伍祥頷首,擦了擦眼角。他的妻子陶氏卻上前來拉住我的手,“女君,你……你怎麼這麼久才回來……”陶氏從前一直在我家煮食,對我甚好。雖然我並不想在這般情勢下與他們相見,但看著她的臉,心中愈加不好受起來。“我這不是回來了。”我輕聲安慰道,“阿媼莫哭了。”“我怎能不哭……”陶氏一隻手拉著我不放,一隻手不住擦眼淚,“你一去三年,音訊全無,也不知在何處……我昨日還與丈夫說,過幾日又要去給雲公掃墓,不知說些什麼好……”“阿媼……”我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鼻子也莫名地酸了起來。這時,不遠處的侍衛們見人多,走過來驅趕。我正要去解釋,忽而聽得公子的聲音傳來,讓他們退下。我轉頭看去,隻見公子從院子裡走了出來。看到他,阿桐、伍祥和陶氏等人都露出詫異疑惑之色。伍祥道:“女君,這位是……”我忙道:“伍叔,阿媼,這是我家桓公子。”“公子?”眾人訝然,目光轉向公子,又麵麵相覷。伍祥率先反應過來,向公子一禮:“原來是桓公子,我等不知公子來到,有失遠迎。”他這些客套是當年隨祖父學的,倒是有模有樣。公子微微一笑:“是我等不曾知會諸位,冒昧前來,叨擾了。”他竟不似在雒陽一般,見了粗鄙些的人便不理會,說話溫文有禮,竟是和藹。眾人神色鬆下來,紛紛行禮。不少人偷偷打量著他,露出或是驚奇或是欣賞的神色。當然,對於如今的身份,就算沒聽說過的人已經能才出來,無須多問。阿桐問我:“霓生,你方才回宅中看過了?”我說:“正是。”說罷,問他,“這宅中可是一直有人照管。”“那當然,我們都替你照管著。”阿桐笑笑,“尤其是伍叔和陶阿媼,隔上三五日便要去看看可有須得拾掇修繕之處。”“哦?”公子忽而插話道,“我見這屋宅有封條,平日進去無妨麼?”“那不妨事。”阿桐插嘴道,“從前曾有人要來買這田宅,官府的人帶著去屋子裡看了幾回,早把封條破了,進去也無人理會。”公子了然,片刻,又問,“這田宅,至今不曾賣出麼?”“不曾。”阿桐道,“雖有不少人來問過,可皆不曾成事。”公子似頗感興趣,“為何?”“許是開價太高,”阿桐道,“還有便是……”他說著,忽而斷下來,看著我,訕訕。我當然知道他想說什麼,就是拿不吉利的傳聞。“就是開價太高。”伍祥把話接過來,神色自若,對公子道,“稟這位公子,昨日還有個婦人來問,好像是女君的遠房親戚,說這是雲氏的祖產,想贖回去。”聽得此言,我的臉忍不住熱了一下。“哦?就在昨日?”公子訝然。“就在昨日。”昨日與我說過話的佃戶道,“口音甚是難懂,說是益州過來的,我等從未見過。恰好縣裡的戶曹也在,與她談去了。”公子若有所思。我唯恐他們說多了要生出枝節,忙道:“祖父與我說過,雲氏確有一支在益州,常年經商甚是富庶。若他們可買下,也是好事。”伍祥看著我,片刻,點點頭,沒再說下去,轉而道:“女君,你方才說回來給雲公掃墓,可曾到墓地去過?”我看看公子,道:“我正要去。”伍祥微笑:“如此,待我等引二位前去。”說罷,眾人熱情地引路,往目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