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口的上方,是一塊碩大的鐵箅。牆壁倒是不高, 不到五尺, 公子他們三人不須全然直起身, 頭便已經可碰到鐵箅。桓瓖小心翼翼地撬動鐵箅, 不一會,那鐵箅便已鬆開。他挪到一邊,探出頭去看了看,似乎覺得無礙了, 伸手攀著地麵, 腳蹬在壁上, 一下上了去。沈衝跟在他後麵,亦輕鬆而起。可到了我, 卻有些費勁。我個子不似他們那般高, 雖可伸手夠到地麵,卻不好借力。而這入口也窄, 壁上平整,一時也找不到足夠支撐攀爬的下腳之處。“霓生。”沈衝似發覺了我的困難, 伸手下來。我正要去拉,突然, 我的腰被箍住, 接著, 雙足離地。我和沈衝皆是一愣。隻聽公子道:“快上去。”我忙將手撐在地上,用勁,不一會, 到了地麵。再朝那入口看去,隻見公子也出了來。光照黯淡,看不清他的神色。夜風冷冽,我卻依舊能感覺到臉上的燒熱。“這是何處?”隻聽公子問道。沈衝將那箅子放好,也走過來,聲音平靜:“當是一處園子。”我收起那些雜念,跟著往四周看去。這裡,的確不露天,但其實也並不算是室內。走出去,借著月光,片刻,得以看清。隻見這裡奇石堆疊,砌作洞穴山景,那暗渠的入口,正在這樣的山洞裡。同時,我也聞到了一股尿騷味。桓瓖剛去外麵探了探,走回來,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壓著聲音罵道:“隨地便溺,誰這般不要臉。”沈衝沒說話,淡淡的月光落在他的臉上,隻見他轉頭來,眼睛似乎看了看我和公子,一閃而過。“這是好事。”公子四下裡看了看,低聲道,“這是個花園,方才那幾個侍衛想來是無意間至此,並非特地巡視。”眾人皆頷首。“我甚少來慎思宮,”桓瓖道,“不知這是何方位。”“慎思宮隻有一處花園,在西南角。”沈衝道,“想來就是此處。”“那太子妃何在?”桓瓖又問。沈衝道:“當離此不遠。”公子沉吟,道:“我等既然來了,可探探路。”其餘人等皆無意見,亦無多言,借著夜色往花園外而去。如沈衝所言,太子妃的宮室就在不遠,走沒多久,我發現了四周的景致有些眼熟,雖是在夜裡,但遠處宮牆和樓台的輪廓,在夜色中一覽無遺。這般時辰,慎思宮裡的守衛就算醒著也困意難當,且顯然不會有人想到,有這樣高大堅固的宮牆護著,還能有人溜進來。我們在寂靜的宮道裡行走了好一會,除了遇見幾隻覓食的貓,並無半個巡邏的人影。待得到了太子妃的宮室前,隻見那院門緊閉,並無聲音。“便是此處?”桓瓖問。沈衝頷首。我望向四周,未幾,目光停留在遠處一座七層的樓台上。慎思宮之中的宮室建得不高,除了四周的城牆,最顯眼的便是那樓台。上次我跟著沈衝和公子來慎思宮中的時候,就曾經看到過那樓台,白日裡,複道橫空,雕簷畫壁,宏大而華麗。“怎麼了?”許是發覺我定定看著不不動,公子低聲問道。“那可就是寶樓?”我問。“正是。”我頷首。寶樓,是先帝的藏寶之所。慎思宮的兩大功用,一是囚禁倒黴失勢的貴人,另一個就是藏寶。先帝的功績之中,除了承前啟後穩固高祖基業之外,還有斂財。他一聲極為愛財,收藏了各色天下珍寶傳世重器,在他去世的時候,據說宮裡專門用來收藏珍寶的武庫已經快裝不下了。對於現在的皇帝而言,此舉並非壞事,因為他繼位的時候國庫空虛,於是皇帝從先帝的寶貝裡拿出了一批充入國庫,解決了財政大事。這是旁話。先帝的寶物裡麵,按價值分三六九等。其中最名貴的,他認為放在武庫不妥,轉而看中了城牆堅固守衛嚴密的慎思宮,在宮中興建寶樓,將頭等珍寶都藏在了其中。眾人宮室四周看了看,忽然,前方有些光亮和人語聲,似乎是夜巡的宮衛,看樣子是往這邊而來。四人忙躲入月光的背陰之處。“下一步如何?”桓瓖問。沈衝道:“回去。”桓瓖和公子皆有些詫異。“現下便回去?”公子道。沈衝聲音冷靜:“現下宮門緊閉,打探不出什麼,且今日不過是探路,多生枝節無異。”桓瓖和公子相視一眼,不多言語,隨著他一道,原路離開。返回的時候,我們已經算得熟門熟路。四人依次下了那暗渠,沈衝最後放好了箅子,各自弓著腰,往出口走回去。地窖的外麵,仍是寂靜一片。冬日寒冷,連蟲鳴也沒有,更加顯得我們是在偷雞摸狗。四人從地窖裡出來,公子將那木板蓋上,幾人又仔細地蓋上浮土。這般時節,草皆是枯黃,倒不會有人注意這裡被人動過。待得看上去無礙了,我又用一條樹枝清掃了泥土上的腳印,跟著他們回宅子裡去。許是夜裡實在太累,我回到了房裡,沾枕即眠。迷迷糊糊地才睡了好一會,我就被人叫醒。卻是這宅裡的仆婦,好聲好氣地告訴我,說公子已經起身了,稍後還要上朝,正等著我給他更衣。我驀地想起昨夜的事,清醒過來,一邊答應著,一邊披上衣服,打來水洗漱一番,梳了頭,往公子房中而去。公子果然已經起身,並且自己穿好了衣服。昨日來這裡的時候,我將他上朝的衣服也一並帶了來,可不必回桓府。“公子用過膳了?”我看了看案上的食盤,問道。“用過了。”公子道。我看看天色,訝然:“公子怎起這般早?昨夜睡得不好?”“睡不太著。”公子說罷,示意旁邊伺候的仆人退下。那仆人應了,恭敬地行禮走開。待得他身影消失在門外,公子轉向我,麵上不掩興奮之色。“霓生,昨夜之事可是做夢?”他說。我無奈而笑,一邊給他整理著身上的官服一邊瞅著他:“公子做了一回賊,便這般高興?”“這怎能叫做賊?”公子不以為然,道,“我等乃是為匡扶社稷。”他仿佛又回到了西北的時候那樣,雄心勃勃,滿懷熱情。我笑而不語,給他整好衣褶,又將他的冠擺正。公子主動地微微低頭,眼睛看著我,近在咫尺。我觸到那目光,愣了愣,耳根倏而又是一熱。“怎不動了?”公子聲音低低,氣息幾乎碰在了我的頰邊。“公子的頭抬起些。”我強自鎮定。公子依言抬起,卻仍然看著我,神色玩味。“霓生,”過了會,他問我,“接下來如何?等皇後動手麼?”我說:“正是。”停了停,我對公子說,“此事,公子須得好好勸一勸表公子。”公子訝然:“勸他何事?”“皇後對皇太孫下手之時,讓他切勿阻撓,否則必受連累,於大事無益。”公子目光定了定。“如此。”他頷首。我又拿起玉佩,給他係上。“霓生,”公子忽而道,“你甚擔心逸之,是麼?”我一愣,抬眼看他。“公子怎忽而這般問?”他沒有回答,卻道:“昨日母親說,淮陰侯又向她討要你。你想過去麼?”我訕然。長公主那母狐狸精。我心想,她哪裡是在問公子的意思,淮陰侯就算真來要我,她也不會放人。她之所以這樣問公子,乃是試探。雖然心裡這般想,但我麵上卻仍忍不住發熱。我瞅了瞅公子,不答反問:“公子想我過去?”公子道:“我問的是你。”他現在越來越不上當了,我笑了笑,正要說話,忽而聽到沈衝的聲音在外麵響起:“元初,好了麼?”未幾,隻見沈衝進了來,和公子一樣,官服已經穿好。“子泉何在?”公子問。“子泉早些時候已經去了宮裡。”沈衝說,“府裡的車駕已經備好,不過隻有一乘,你須得與我同往。”公子頷首。我知道桓瓖這麼早回宮是為了何事。今日,正是蔡允元去太極宮醫治皇帝的日子,他須得早早去做準備。而昨日為防人多眼雜,公子和沈衝來到以後,就將自駕車馬打發了回去,如今隻能同乘一輛。正想著事,我忽而見沈衝看著我,麵含淺笑。許是有了底,比起昨日所見,他的神色已經輕鬆了不少。“霓生,”他目光深深,“昨日多謝你。”我自然知道他謝的事什麼,莞爾:“不過舉手之勞,表公子何必言謝。”沈衝搖頭:“若非你,我等幾乎不知所措。”我有些赧然。不知為何,在他麵前,我總會不自覺謙虛。“我不過知曉些彆人不知的事罷了。”我說著,岔開話,“不過還有一事,須得早做打算。”“何事?”“便是我等救了人之後,將他們安置的去處。”我說,“我等救人之時,正是夜晚,自不可離開雒陽,故而須得尋一個隱蔽的去處先落腳。這宅院仆人眾多,乃是不可,隻能另尋。暫且落腳之後,第二日,再讓他們二人離開雒陽,往鄉中暫避。”此言出來,沈衝皺了皺眉,看看公子。“我等家中確實宅院眾多,”沈衝道,“可亦如這彆院一般,仆婢眾多,亦是不可。且就算落腳,二人也須托付照料,旁人卻是不合適。”我說:“故而,須得另尋一個對太子妃和皇太孫忠心耿耿之人。”公子看著我:“霓生,你有何想法?”我說:“原太子少傅範景道,可當此任。”這話出來,二人皆詫異。“範景道?”公子問,“你怎想起了他?”我說:“皇太孫是範少傅親自照看長大,忠心耿耿,深得太子妃和皇太孫信賴。前番範少傅辭官,乃是被宵小逼迫所致,此事,表公子應當亦是了解。”沈衝點頭:“正是。範少傅雖辭官,但一直掛念太子妃和皇太孫,昨日他還到府中找我,詢問皇太孫之事。”說罷,有些猶豫,“可龐氏與他不善,若暗中監視如之奈何?”公子想了想,道:“他一個告老還鄉的老者,一生致力學問,連朋黨都無,監視他做甚?我看可行。”我說:“據我所知,範少傅在這附近也有一處宅院,閒置多年,連仆人也沒有。可為太子妃和皇太孫藏身。且這附近一片都是貴胄居住,偶有馬車出沒,也可能是赴宴夜歸的貴人,就算被夜巡的人發現,也不會當回事。”公子看著我:“你怎連這些都知曉?”我一笑:“府中常為公子駕車的馬夫阿良,他有個堂兄就在範少傅府上做馬夫,他跟我說的。”公子:“……”沈衝道:“你的意思,是讓我去見範少傅?”我說:“正是。且此事不宜遲,公子最好今日就去。”沈衝頷首:“我知曉。”諸事議定,我看著他,問:“表公子今日仍要去太學麼?”沈衝苦笑,頗有意味:“不去太學,我還可去何處。”我亦笑了笑,沒多言,轉回頭來,望著公子動動嘴唇,提醒他等會與沈衝談一談。公子麵色無波無瀾,沒有言語。“時辰不早,去吧。”他對沈衝道。沈衝頷首,又看了看我,笑笑,轉身與公子一道往屋外走去。慎思宮的事大致落定,這邊亦不必再做更多。為了謹慎起見,我和公子的那身衣服沒有留在宅中,自帶回了桓府。我先去後園看了看,那石榴樹仍是原樣。想來曹叔那邊行事順利,不須我幫助。白日裡過得甚是平靜,我在院中無人打擾,回府之後,又躺回榻上去補了一覺。正睡得迷糊時,長公主那邊的仆人來找我,說她讓我過去一趟。我知道必是太極宮的消息,走過去見她,果然就是如此。“蔡太醫今日已給聖上服了藥。”長公主聲音平靜,目光卻是炯炯,“他說聖上病了數月,隻怕見效與否乃是未知。”我了然,道:“此乃公主早已知曉之事,不必為此思慮過重。”長公主微微頷首,片刻,長歎一口氣。“秦王那邊也無消息。”她說,“霓生,如今隻有等麼?”我說:“正是。”長公主似乎十分疲倦,揮了揮手,讓我退下。我回到房裡,將門關上,看了看那些金子。它們都在,完完好好。我心中安下許多。事到臨頭之事,就算是再計算周密,我仍免不了忐忑。方才在長公主麵前,我一邊答著話,一邊習慣地想退路。萬一大事不妙,我還可以帶著金子走人。想到這一點,我的心就安下來。可萬一大事不妙,公子怎麼辦?心底一個聲音提醒我。愁雲登時又是四起。我苦笑,要是早知道我會對公子動心就好了。那樣,我就不會給長公主出謀劃策,直接去府庫裡偷金子,卷款潛逃被人通緝,也好過像現在這樣糾結……公子回來的時候,已是入夜。更衣時,我問他:“今日可聽聞了何事?”“嗯?”公子轉頭來看看我,問:“你問的是散騎省還是東宮?”“自然都是。”我說。“兩邊都無甚異狀。皇太孫去太極宮探望了聖上,逸之去了太學,這些你都知曉。”他說。我點點頭。“霓生。”片刻,公子道,“今晨我問你之事,你還不曾回答。”他話裡所指,我當然明白。其實那話在我心裡轉了一整天。我如何想,他可是甚為在意?驀地,心頭又是一陣悸動。“自是不願意。”我說。公子眉間倏而一亮。“為何?”過了會,他又問。他注視著我,目中似有隱隱的企盼。心底歎了口氣,內疚、不舍和彷徨又湧了起來,似百爪撓心。你想要什麼?一個聲音在提醒我。我移開目光,繼續給他披上袍子,道:“就算我願意,長公主也不會準許。且我是公子的侍婢,自當儘心服侍公子,豈可貳心。”我想,公子大概會難受。不獨是他,我心底也不好受。但我明白,這是無法,就算撒謊也須得撒下去,因為我不能給他我給不了的……好一會,公子也沒有說話。當我忍不住抬眼,忽而見他看著我,意味深長。“霓生。”他喚了聲,不辨喜怒。“嗯?”“我這官服剛脫了,你為何又給我穿了上來?”我一愣,看去,果真如此。心中大窘,我將剛剛係上的衣帶又拆開。但還不等我脫下,公子轉開身去,淡淡道:“我自來便是。”他說著話的時候,唇邊帶著笑。似乎剛剛跟人玄談拌嘴贏了,或是打了個勝仗。夜裡用過膳之後,公子仍舊到書房中看書。我則繼續如往日一般,陪在他的身邊。前番的這幾日,侍奉之事都是青玄代勞。此人做事一向粗枝大葉,公子看過的書,他整理時不過簡單堆疊在一處,不像我那樣按類彆細分擺好,以致公子尋書時,東翻西翻全無頭緒。我隻得親自善後,將那些書重新都拿出來,一本一本分好,再放回去。沒多久,一個仆人從外麵而來,對公子稟道:“公子,小人方才奉公子之命去了一趟淮陰侯府。那邊說表公子不曾回複,他從太學直接回來之後便去了東宮,傳話說他今日就宿在東宮。”“哦?”公子眉間一動,片刻,看了看我。我心裡歎口氣,知道沈衝還是放不下皇太孫。“表公子可還捎了彆的什麼話去淮陰侯府?”我問。“無了。”仆人答道,“便是告知夜裡不歸,讓家中不必憂慮之類的話。”公子頷首,讓他退下。“早晨去官署時,我與逸之說過。”他說,“如你說那般,勸他不可意氣用事。”我苦笑,道:“表公子的性情,公子也知曉。他雖有所堅持,但亦是知曉輕重之人,當是有分寸。”公子應了聲,正待再說話我張了張口,正要說話,忽然,外麵響起了一陣匆匆的腳步聲。“公子,”方才去淮陰侯府打聽的那個仆人又回來了,他說,“表公子身邊的知棋來了,說有要事稟報公子。”我和公子皆訝然,公子隨即讓他將知棋引來。知棋和青玄差不多年紀,似乎的確是有急事,走進來的時候,已是氣喘籲籲。“桓公子。”他說,“公子讓我過來告知,皇太孫在宮中險些出事。”我暗吃一驚,公子亦是麵色一變。“出了何事?”他緊問道。知棋平日說話還算機靈,但此番顯然也受驚不小,說起話來有些結結巴巴。東宮的確出了大事。皇太孫自從入主東宮之後,身邊服侍的人差不多換了一遍,其中,照管他日常起居的,是太子家令石暢。今日傍晚,皇太孫從太極宮回來之後,先在堂上用了膳,而後,按照平日的規矩,到書房中溫習課業。正當他讀書之時,石暢領著兩個婢女,帶了些酒棗來,說這是太後賜下的,讓皇太孫品嘗。那酒棗是名產,入口香甜,百吃不厭,卻頗有後勁。皇太孫一個十一歲的少年,何曾抗拒得了這般誘惑,一個接一個地吃下去,不久之後,即醉得迷迷糊糊。這時,石暢又拿出一張紙,對皇太孫說,這是太子少傅讓他做的課業,須得照樣抄下,不可偷懶,明日要檢查。皇太孫一向是好學之人,頂著醉意,依言照著那紙上的字,一個一個抄了起來。當他抄了一半時,沈衝突然回了東宮,來到書房裡。石暢等人起初想托辭阻攔,但沈衝察覺到了不對,將麵前的人推開,走到皇太孫案前。看到皇太孫正在寫的字,他大驚,即刻將他寫的紙燒掉。石暢等人見勢不妙,即刻溜走,沈衝則即刻將此事報知梁王和太後,並令東宮衛尉搜捕石暢。“那紙上寫的是何言語?”公子問道。知棋說:“那寫的是‘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當入了之。’”我和公子皆是一震,正待再問,外麵忽而又有一陣腳步聲傳來。“公子,”一個仆人匆匆道,“長公主和主公請公子到堂上去議事。”“何事?”公子問道。“皇太孫今日入宮探望聖上時,向聖上所呈的糕餅之中有毒物,廷尉方才已經包圍了東宮,要將皇太孫拿去問罪!”公子神色大變,驀地站立而起。我看著他們,則是心思清明。一切,終於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