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蔡允元給人試藥的事,我其實知道不少。我曾以卜問凶吉為名, 讓長公主將蔡允元給每人試藥的手記拿給我看。蔡氏雖研究偏門, 但不愧是醫官世家, 治學頗為嚴謹。蔡允元給每個試藥的病人都一一做了記錄, 年齡、病史、每日服藥的情況等等都記得頗為用心。我看了一遍下來,發現死的人自然是各有死法,但被治好的人,則有一個共同的特點, 就是要經曆一場高燒。那燒熱又長又短, 但退下來之後, 人就會明顯好轉,如蔡允元所言, 此乃關口。此事關於性命, 蔡允元恐怕是出於謹慎,不敢把話說太滿, 以致於潘寔幾乎錯過時機。宮中的人仍然忙碌,我知道我做不了什麼, 隻得像個普通宮人的模樣,侯在一旁。“你叫雲霓生?”旁邊忽而傳來一個聲音, 我轉頭, 卻見是個內侍。“正是。”我說, “不知你是?”內侍笑了笑,道:“在下閆春,跟隨杜內官, 在太極宮中服侍了五年。”我頷首。這太極宮我來過的次數屈指可數,裡麵眾多的內侍宮人,也就記得潘寔杜良那樣的,彆的人就算見過也無甚印象。“雲霓生,”閆春看了看四周,低聲道,“有一人要見你,讓我給你報信。”“何人?”我訝然。“便是桓公子。”閆春笑笑,“我方才出宮去給杜內官辦事,剛好見到了桓公子在宮門外。他看上去甚是著急,正好又認得我,問我你可是在太極宮中,我說是。”我心中一驚,忙問:“他可說了何事?”“不曾說,他說要親口告知你。”閆春道,“他說他有急事不得分身,讓我告知你,他無暇入宮,申時二刻,他在大夏門外等你。”我愣了愣,看著他,有些疑惑:“我家公子不是在散騎省麼?大夏門在北,官署在南,他怎會讓我去大夏門?”閆春一臉無辜:“這我可不曉了,桓公子讓我告知你,事關重大,務必要去才是。”我疑惑不已。大夏門乃是皇城最北的門,可直通雒陽城外。公子在那裡等我,又說事關重大,那麼隻有一種可能,就是與太子妃與皇太孫相關。他必是遇到了棘手之事,回桓府找我不見,得知我在宮中,又想進宮來找我。但入宮繁瑣,就算是公子這樣的貴胄,層層查驗,到太極宮也須得半個多時辰。或許他遇到的事情太急,不容得如此,隻好托人給我帶信……若說有什麼耽擱不得之事,那麼隻能是與昨夜有關了。莫非是太子妃和皇太孫被人發現了?心中不禁有些焦急,若是那樣,不僅沈衝,整個計謀以及公子恐怕都命懸一線……可惜我來到以後,一直沒有見到桓瓖,亦無法從他那裡知道詳細緣由。“是了。”這是,閆春似想起什麼,從懷中掏出一樣物事,遞給我,“這是桓公子讓我給你的,說你見到就會明白。”我看到那物事,心中突然“咯噔”一響,沉了下來。這是公子隨身係的玉佩。它是公子得字之時,太後賜給他的,用上好的玉料按著天然的形狀雕作遊龍穿雲,甚為彆致,一側還刻著他的字。他對這玉佩甚是喜歡,今日我雖沒有侍奉他更衣,但若無意外,他總會佩在身上。“我家公子說在大夏門何處?”我沒有功夫再拖延,問閆春。“大夏門外往東北一裡,有一處長亭,那裡常有旅人歇腳,你出去了便能望見。”閆春說著,將他的腰牌給我,笑笑,“桓公子從前對我有恩,此物你拿去,上麵是杜內官的名字,宮衛見了就會放行,可出入無阻。”我接過來,道了謝,即刻走了出去。潘寔剛剛去找衛尉,太極宮還未及封鎖,我離開之時,憑著那腰牌,仍暢行無阻。閆春很是周道,讓我換了一身內侍的衣裳,再配上這腰牌,儼然是個太極宮裡的人。因得皇帝發燒。潘寔和杜良都沒有功夫理我,我快步離開太極宮,順著宮道一路往北。隻是皇宮畢竟大,走也要許久。幸好路上看到有用馬車給各宮運送泉水的宮仆,我給了點錢,讓他捎了我一程,這才終於在申時二刻之前,趕到了大夏門。閆春給的腰牌果真十分管用,我一路出示,宮衛都未多理會。待得終於走出大夏門,我按著閆春說的,往東北一裡處疾行。沒多久,果然看見了一處長亭。冬季裡,附近的樹林已經落光了樹葉,樹枝如同密密的傘骨,在斜陽的光景中顯得寂寥蕭瑟。路上人來人往,那長亭上,也有好幾撥人,有的給友人故舊置酒送行,有的閒坐敘話,倒是熱鬨。我走到長亭中,四下裡細看,卻並未見公子身影。正疑惑間,忽然,一個正在旁人敘話的男子身形一閃,擋在了我麵前。“足下可是雲霓生?”他看著我,麵上掛著溫文的微笑。我心道不好,正要轉身,卻見周遭已經被圍上了四個人,皆身形高大。見我滿麵驚疑,先前說話那人卻仍是一臉平和。“雲霓生,”他說,“我家公子要見你。”心裡咒罵一聲,暗自打算起來。我因為要進出宮禁,沒有帶武器。倒是袖中藏了些迷藥,但他們有四個人,正麵隻怕難以施展……我盯著他,片刻,冷冷道:“你家公子是誰?”“去了你便知曉。”那人說著,身形讓開,彬彬有禮,“他就在不遠處那茶舍之中,請。”我盯著他,知道此事還須徐徐圖之,沒有反抗。片刻,隨他往那茶舍走去。那茶舍甚大,橫著數間房屋,裡麵還有園景和雅舍。那人引著我往裡走,沒多久,到了一處偏僻的雅舍之中。我方才一邊走著,一邊研究了逃走的路徑,正作著計議,那門被打開。驀地,當我看到了裡麵坐著的人,愣住。“生是桓公子的人,死是桓公子的死人。”秦王憑窗倚著,看著我,淡淡一笑,“你果然不曾騙孤。”我萬萬沒有想到,今時今日,會在這裡看到秦王。他看上去與上次所見並無分彆,連臉上那平靜又莫測的神色也一模一樣,看了實在讓人討厭。“坐。”身後的門被關上,他指指對麵的茵席,對我說道。既然是他,我知道暫時不會有什麼機會離開。雖然不願意,還是在那茵席上坐了下來。“秦王找奴婢來,不知有何見教。”我也讓自己鎮定下來,問道。“無他,找你敘敘話。”秦王說著,從一旁沸騰的釜中舀出一勺茶來,細細倒入我麵前的杯子裡,動作利落而優雅。“嘗嘗,”他說,仿佛真的隻是來請我喝茶,“這茶舍裡的茶,是雒陽烹得最有味的,比城中那些動輒千錢的茶舍不知強出多少。”我心裡翻個白眼,看著他,沒有動。“奴婢想喝茶,自己會煮,不必殿下費心。”我說,“不知奴婢何德何能,被殿下如此看重。殿下回了雒陽,卻連宮門都不入,倒將奴婢喚來這茶舍喝茶?”秦王看著我,揚眉一笑:“你使計將孤千裡迢迢召來了雒陽,還為孤安排了王後,孤不喚你喝茶,卻要喚誰?”我:“……”說實話,我並沒有奢望過秦王會猜不到給長公主出主意的是誰,隻是沒想到,他會首先來找我。“奴婢不是殿下之意。”我索性裝傻,“殿下著實疑心太重,方才殿下所言,什麼使計,什麼王妃,奴婢全不知曉。”“是麼?”秦王不以為意,“你不認也無妨,喝了這茶,孤便將你帶走。”說罷,他看著我,淡淡一笑,“元初若是知曉了,不知會作何想。”我心中沉了一下。我知道秦王說話一向不隨便,就算真真假假,也有其目的。他若是真的想把我帶走,大約會真的動手。“殿下可是對我家公子有甚冤仇?”我冷笑,“這般對付我一個侍婢,也不怕被人笑話了去。”“這世上,孤最不畏的便是人言。”秦王卻不以為忤,手指輕輕撫著茶杯的沿口,“孤那許多的傳聞之中,獨獨缺了些風流事,能從傾倒眾生的桓公子手中強奪個侍婢過來,倒也是不錯。”我很是震驚。沒想到這世上竟有比我還不要臉的人。“雲霓生。”秦王不緊不慢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孤麵前行騙。”“奴婢不曾誆騙殿下。”我說,“且現在將奴婢誆騙至此的人,倒是殿下。”秦王對我的詭辯不置一詞,道:“你不打算解釋解釋?”“不知殿下要何解釋。”我說,“殿下來雒陽乃是勤王,百利無一害,還可有一位貌美心惠的王後,不知殿下有何不滿?”“若隻是如此,我自當無可不滿。”秦王道,“可當我知曉了長公主在醫治聖上,此事自又是不同了。”那閆春既然是他安插在太極宮的人,那麼他知道了蔡允元醫治之事,也不足為奇。“既然殿下如此以為,又如何來了?”我不置可否,問道。“自是要來看看,你終究有多大能耐。”秦王微笑,“今晨我才到雒陽,便聽到了太子妃和皇太孫之事。人人皇後竟如此愚蠢,與前番倒荀之時判若兩人,簡直不能讓人信服。不過說來奇怪,我卻不覺此事有異。”他注視著我,“因為我知曉這與長公主脫不開乾係,而她身邊有你。”我決定嘴硬到底:“殿下總這般高估奴婢,實在教奴婢受寵若驚。”秦王一笑,沒說話。我繼續道:“既是如此,殿下可領著兵馬撤回,可不負一世英名。”“退回?”秦王唇角彎了彎,“孤既然來到,豈有無功而返之理。”我瞥了瞥他:“哦?”“聽說聖上又高燒不退。”秦王道,“那位叫蔡允元的太醫,想來醫術有限,也不知能否在我動手前將聖上治好。”室中一陣安靜。“如此說來,殿下想問鼎至尊之位?”過了會,我說。秦王卻仍是那副淡然之色:“孤麾下兵馬,既可神不知鬼不覺逼近雒陽,若要問鼎,早已問鼎。不過孤倒是甚為好奇,你那些計策如今皆被孤獲知,你還可變出甚花樣。”我愣了愣。“雲霓生,”秦王道,“你可知孤一旦進了雒陽,將如何行事?”他看著我,目光深遠:“孤會先答應長公主那媾和之策,待得登基之後,便如聖上誅殺袁氏那般,將桓氏和沈氏連根拔起。”“殿下不怕我告知長公主。”秦王卻是一笑。“她是孤的長姊,孤比你認得她更久,她的脾性,孤比你知曉更深。”他說,“我許她的可是無上榮華,予索予取,你以為她會聽你勸阻麼?”“雲霓生。”秦王悠悠抿一口茶,如同在與我閒聊外麵的天氣,“我甚想知曉,你還能如何阻止我。”作者有話要說:你們要的秦王,給給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