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擒黃遨,是這些軍士們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待得他們明白眼前的人真是那朝廷重賞的黃遨, 皆興奮得雀躍不已。有幾個軍士忙上前去將黃遨捆了, 有人還踢了他兩腳。黃遨一聲不吭, 隻看著我。莫名的, 我心裡很是不自在。此人自從看到我那玉珠開始,種種言行便反常詭異,讓我百思不得其解。“想什麼?”青玄笑嘻嘻地過來,說, “你今日可是立了大功, 黃遨光是人頭就值五十金, 你將他活人生擒,聖上不知要如何賞你。”我也笑嘻嘻道:“黃遨可不是我生擒的。”青玄訝然:“那是誰?”“表兄你啊!”我說, “若非表兄定下計策, 教我行事,如今又及時趕到, 表弟我怎能將這匪首生擒?若要論功,還是要算表兄的才是!”我這話說得大聲, 旁邊的士卒和伍長什長聽得,紛紛附和。一人道:“就是啊司馬!若非司馬妙算, 這賊首怎會這般輕易被我等拿獲?首功當記司馬!”青玄狐疑地看著我, 我衝他笑笑。這些軍士的心思不難猜著。我這個口稱青玄二表弟的人, 不在官軍裡頭,上頭論功行賞,功勞給了我, 這些軍士便不會有什麼好處。而歸於青玄就不一樣了,無論上頭賞賜多少,他們作為隨從,都能撈上些。故而聽到我這般大方地謙讓,他們簡直求之不得。如青玄所言,拿獲黃遨的賞金的確誘人,且除了賞金之外,皇帝說不定一個高興,還會給賜下彆的好處。正是因此,這功勞我不能要。皇帝和沈衝,都是對我有些了解的人,如果功勞算我頭上,我便須得到他們麵前去演戲,若有人有心查我底細,那麼麻煩更大。兩相權衡,我隻得忍痛將這功勞讓給青玄。畢竟我是為公子做的這事,目的已經達到。青玄大約是見我沒有開玩笑的意思,登時高興起來,說話的聲調都變得得意。他像個將軍一樣,左呼右喝,讓人將黃遨押上,又讓人勻來一匹馬來給我坐著。我忍不住又看黃遨一眼,隻見他神色平淡,對周遭之事全然不理會。他挺胸抬頭地走著,若非手上被綁著,像牲口一般被牽在馬後,我會覺得他其實是這隊人的頭領。此番討伐,自是皇帝禦駕親征大獲全勝,黃遨的部眾,除了河上的死傷,被擒獲的也不少。回到鄴城的時候,城中已是喜氣洋洋,而黃遨押解入城的消息傳開,則更是轟動。黃遨比青玄的風頭大多了,還未入城,便有專門的囚車來押送,迎接他的還有皇帝身邊的近侍,帶著十幾個衣裳鮮麗威武的殿中衛士,將他押運去給皇帝親自審訊。除此之外,許多人蜂擁而來,聚在路邊,要親眼看一看黃遨這匪首究竟長得什麼模樣。青玄作為功臣,自然也要跟隨,我落在後麵,趁著無人注意,偷偷地溜了開去。方才在路上,我已經跟青玄說好,讓他到公子麵前一口咬定黃遨是他拿住的,不提我半分。青玄不解:“你防彆人也就罷了,這又不是壞事,怎還防著公子?”我說:“我這是為你好,若公子知曉你瞞著他偷偷接應我回來,他可會惱你?”說著,我拍拍他的肩頭,“此乃太上道君之意,照著做,必可保你榮華富貴享用不儘。”青玄看著我,搖頭:“你總有道理。”說罷,又有些將信將疑,“你現下真的便要走了?”我說:“自然是真的,黃遨也捉到了,我還留下做甚?”我沒有騙青玄,按照原本的計議,我的確就是這麼打算的,大功告成之後,便按先前答應了公子的話,自己回海鹽去。但現在……我往那牢獄旁的土地祠去取行囊,卻心思不寧。——將玉珠給你的人,可是姓雲?黃遨先前對我說的話,反反複複地在耳邊回響,讓我無論如何忘不掉。他知道這玉珠,也知道祖父。這一點,足以勾起我的心思,讓我放不下。當年祖父將玉珠給我的時候,隻說這是用來辟邪的,讓我隨身帶著,莫失莫忘。我雖一直遵照他的吩咐,但從不曾多想。黃遨……我望了望天空,糾結萬分。青玄此番的確出了大風頭。雖然他是個奴仆,加官進爵於理不合,但皇帝十分高興,當真賜了他一百金,隨行的其餘人等亦各有賞賜,夜裡還賜了宴席,酒肉吃足。不過青玄酒量一向不好,兩杯便醉,醒得也快。半夜裡,我潛入他房中將他拍醒的時候,青玄看到我,嚇一大跳。“我就知你不會離開。”青玄鎮定下來,無奈道,“你總這般不安分。”我說:“我若安分,你怎能平白得個大功勞?”青玄:“……”我語重心長:“我也不是不安分,隻是路上聽說你得了一百金,心動之下,便又回來了。青玄,飲水須思源,做人不可忘本。這一百金夠你在雒陽買地置業,若桓府不加為難,你還能贖了身,把紅俏娶了,殷殷實實過一輩子。這麼大的好處,你不想報答我麼?”青玄咽了一下喉嚨,看著我,道:“你要如何報答?”我笑笑:“放心,我不分你的金子,你再幫我做些事便是。”夜深人靜,鄴城的街道上,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昨日我做的那場劫獄,雖然順利,卻也落下了些麻煩。黃遨這樣的要犯,沒有再關到鄴城都督的監獄裡,而是關到了皇帝帶來的北軍兵營之中,在鄴城西北。有重兵看守,黃遨便是插了翅膀也難飛出去。不過我並不是要救他,而是想將那些疑惑向他問清楚,能帶我去的人,便隻有青玄。方法甚是簡單。我裝成青玄的手下,跟著他進那兵營。而後,假扮看守的士卒混進去。青玄聽我說一遍,很是不可置信,瞪著我:“你知道那裡都是何人看守?那些士卒都是北軍精銳,你若被人識破……”“不會被人識破。”我說歎口氣,“且我非去不可。”“為何?”“太上道君說,那黃遨身上有一股戾氣,若我不去親自作法祛除,將功虧一簣。”青玄狐疑:“怎講?”“我若不去作法,他今夜便會暴斃,聖上必會追查,你我做得那些事難保無人細究,若查出你前日助我劫獄,你那些賞賜會被收回不說,若有人告你個串通反賊……”青玄:“……”公子這些年出征,率領的大多是北軍。青玄作為公子身邊的近侍,在北軍中也認識許多人,一路暢行無阻。我跟隨他帶著酒肉來到關押黃遨的牢門前時,守門的將官見是他,頗為熱絡。一人拍著他肩膀,笑嘻嘻道:“你如今可是立了大功,這般夜裡不吃喝享樂,來此做甚?”青玄笑道:“我想著若非我白日裡多事,諸位弟兄也不必受這熬夜之苦。想來想去實在過意不去,便帶些酒菜來,犒勞犒勞諸位。”眾人皆喜。那將官感歎道:“還是青玄有情有義,這好意我等且收下,隻是現在吃不得。”青玄訝然:“為何?”“你不知麼?”將官示意他看看牢裡,“桓都督就在裡頭。聖上令他和沈太傅審問黃遨,現在還未出來。”青玄愣住,我也愣住。先前我潛入都督府的時候,曾按捺不住想念,去了一趟公子房裡。但他不在,也不再前堂,不想卻是在這裡。青玄即刻笑道:“我豈會不知,我就是見都督深夜未歸,又掛念著諸位,故而過來看一看。”說著,他瞥我一眼,繼續道,“這般時辰了,也不知都督和沈太傅要審到何時?”“這我可不知。”將官道,“他們不出來,我等也不好鬆懈,隻好這麼守著。”青玄頷首。正說話間,忽然,裡麵傳來些說話的聲音,外頭眾人的神色皆斂起,各自站好。“說來就來了。”那將官朝青玄使個眼色,忙在牢門前迎候。我站在青玄後麵,沒多久,看到公子從門內走了出來,旁邊跟著另一人,是沈衝。三年不見,沈衝的模樣看上去並沒有什麼改變。周圍的火把光映照在他的臉上,略帶些棱角的麵容,看上去仍俊氣,頗為順眼。不過我的目光才停留片刻,就落在了公子的臉上。他正與沈衝低聲說著話,雖麵上一貫無喜無怒,但我能感覺到那大約並不是什麼高興的事。跟在二人身後的,還有一個獄吏模樣的人,滿麵討好之色。公子對那獄吏說了幾句話,獄吏頭點得似搗蒜一般,沒多久,匆匆走開了。公子和沈衝則繼續往外麵走來,沒多久,目光忽而都看向這邊。我忙下意識地避到青玄身後。“青玄,”隻聽沈衝聲音溫和道,“今日你立了大功,聖上對你讚不絕口,今後必成大器。”青玄忙行禮,道:“表公子過譽,小人不過是湊了個巧。”沈衝笑了笑,似有些意味深長:“這湊巧可並非人人都有。”青玄訕訕:“表公子說笑了……”沈衝並未再多言,轉向公子:“你今日也累了,且回去歇息吧,明日一早還要向聖上稟報審問之事。”公子道:“還須寫成文書。”沈衝道:“我來寫便是。”說罷,他自嘲一笑,“元初,我不似你可領兵,我此來,最大的用處便是寫寫文書了。”公子皺眉,正要開口,沈衝卻似不欲再多說,拍拍他肩頭,朝車駕而去。公子立在原地,看著沈衝離開,少頃,轉頭看向青玄。青玄似唯恐被他盤問,忙擺出笑臉,道:“公子可乏了?我見公子許久未回,便來看看。”公子應了一聲,朝車駕走去,忽然,他的眼睛瞥過來。我忙轉向一旁,裝作在給馬車加固韁繩。“公子,回府麼?”青玄擋到我身前,問道。公子應一聲,未幾,上了馬車。我心底鬆口氣,抬頭,隻見青玄瞅著我,似乎在詢問我下一步怎麼辦。我對他點點頭,示意他可跟著公子離開。青玄猶豫了一下,少頃,跟隨公子上了馬車。馬車轔轔走起,我慢吞吞地跟在一眾護衛後麵,經過一處兵營牆邊的時候,閃身躲到陰影之中。這牢獄裡,最好下手的自然就是方才那獄吏。我方才記住了他離去的方向,順著各處屋舍的陰影循著追去,沒多久,在一處庖廚門前發現了他。他正吩咐夥夫給黃遨定時送食送水,須得讓他完完好好,皇帝帶他回雒陽還有大用。夥夫連聲答應,不久,獄吏轉身離開,我忙躲到牆角後。夜色已深,這獄吏看著也是累了,回到房中去歇宿。我仍舊潛入他房中,用迷藥確保他雷打不醒,而後,動手將自己易容成他的模樣,自往那牢獄中而去。守門的將官軍士都認得獄吏,我不必出聲,他們也不會阻攔。我徑自穿過重重牢門,進到了獄中。這牢房是將一處地窖改建的,雖然防備嚴密,但裡麵比彆處的牢獄乾淨多了。鬆明在壁上燒著,我走下去,不久就看到了在木柵後麵和衣而臥的黃遨。此人警覺得很,聽到我走路時輕微的腳步聲,他動了動,即刻睜眼看來。我走到他麵前,與他隔著柵欄對視。“可知我是誰?”我說。那啞藥的藥效早就過了,我已經恢複了原來的嗓音。黃遨的麵上閃過一絲異色,少頃,露出微笑。“知道。”他端坐起來,注視著我,聲音平靜,“我就知你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