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他,隻覺心情複雜之至, 震驚, 疑惑, 憤怒, 難過皆不足以形容。他方才說出的每一句話,皆如同狂風卷浪,將我的思緒狠狠地衝擊碰撞。良久,我深吸一口氣, 閉了閉眼睛。“若一切如你所言, 那麼你當得忠臣二字。”我說, “你去泉下見到太子妃,她會高興的。”黃遨訝然, 抬頭看我。我也看著他:“你如今話都帶到了, 既然無憾,我便告辭。”說罷, 我亦向他一禮,轉身便要走。“殿下莫非甘心這般埋沒一世?”黃遨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心想, 果然還是有所圖。我轉頭看他,隻見他跪在牢裡, 看著我, 雙目炯炯:“臣死不足惜, 可殿下乃先帝存世的唯一骨血,天潢貴胄,難道要坐視先帝大業灰飛煙滅?”“坐視?”我說, “恕我直言,先帝這大業不是在我五歲時便灰飛煙滅了,還須我坐視?”黃遨道:“並非全然無望。臣用先帝留下的餘財,在冀州招兵買馬,就算經此惡戰,所剩兵馬仍有萬餘,可為殿下驅馳左右!”我愣了一下,想了想:“楚國還剩有餘財?”“正是。”黃遨道,“當年司馬氏大軍壓境,先帝料到此關難過,便事先將私庫中的金銀藏到了深山之中。太子妃將此事告知臣,臣赴冀州之時,將金銀取出,以資舉事。”我忙問:“這些金銀還剩多少?”黃遨的神色有些遺憾:“已無剩餘。殿下亦知曉冀州大旱,柴米皆貴,每日養兵更是耗資甚巨。雖義軍時常打劫豪富,但大多用以接濟饑民,分攤下去,亦頃刻不見蹤影。”我:“……”他補充道:“不過錢糧之事殿下不必操心。冀州除了那些豪富,還有許多王侯。臣先前不曾下手,乃是思及這些人養了許多私兵部曲,不欲樹敵過多。如今皇帝既已親征,與這些王侯開戰便是避無可避。打下任何一家,糧倉中的糧秣都足以養上數萬人。冀州四麵皆豐沃之地,殿下在冀州站穩了腳跟,可成一方割據之勢,複國亦指日可待。”我聽完他的豪言壯語,點了點頭,道:“誠如公台所言,此等宏圖偉業,大有可為。不過我有一事不明。”黃遨問:“何事?”我說:“我既是天潢貴胄,當初我母親將我生下之後,卻怎又將我換走?是我天生德行有虧,還是缺了手短了足?”黃遨:“……”我繼續道:“再如公台所言,知道我的人,就算加上太子妃,也不過四人。我既然連那堂堂正正的名分也沒有,又如何擔得那複國的重任?”黃遨目光一動,還要再說,我打斷道:“還有一事,煩公台告知。太子妃當年囑咐公台之時,可曾提過要我來複國?”黃遨沉默了一下,道:“不曾。”我看著他,輕歎了一口氣。“那麼公台所言種種,皆與我無乾。無論我五歲之前是何人,如今我隻姓雲,而我的祖父也隻有一個,叫雲重。”我說,“多謝公台告知。公台恩德,我沒齒難忘,今日就此彆過,還望保重。”說罷,我亦跪下,向他鄭重一拜。黃遨注視著我,目光不定,終是沒有再多言。我起身,不再看他,轉身而去。牢獄外麵,仍夜色沉沉。風帶著涼氣,還有些露水的味道,我深吸一口,想讓自己清醒些,卻覺得腦子更亂。守門的軍士正在打瞌睡,見我出來,忙醒神過來,向我行禮。我沒理會他們,徑自地往外麵走去,心好像被什麼催促著,迫不及待要離開這個地方。我回到獄吏的屋子裡,將衣服換掉,去掉麵上的易容之物。不過這獄吏的屋子緊挨著外頭的街道,我沒有心思再裝扮,隻在麵上貼了胡子,穿上玄衣,翻牆出去。街道上仍空蕩蕩的,看不到一個人。我走在路上,舉目四望,忽而覺得空寂而孤獨。我有些後悔來這裡。就在一個時辰之前,我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可現在,我連自己究竟從何而來都不太確定了。腦海中反反複複地浮現起許多事。從我記事以來,與父母的一切,與祖父的一切。有好些細節,我從前從不多想,而現在,它們不再無足輕重。比如,我記不清我父母的姓名。我隻記得他們之間一向以夫妻相稱,而衣冠塚上刻著的名字,都是祖父後來告訴我的。再比如,無論田莊裡的佃戶,還是老家的鄉人,他們雖然見過我的祖母,卻無人見過我的父母。就連雲氏的族人,比如我那倒黴的族叔,他們也隻是聽過我父親的名字,沒有見過他。按祖父的說法,我父親是在蜀中避亂的時候出生的,返回淮南之後,一直在壽春。鄉人們大多一輩子都守在鄉裡,鐘離縣城都難得去一趟,遑論壽春。而祖父性情清冷,慣於獨來獨往,就算是家裡的宗祠,也常年托與族人或佃戶打理;就算是我族叔那樣的親戚,他也一向不熱絡,來往寥寥無幾。故而,我一向覺這些人沒見過我的父親,並不算奇怪。可是現在……我走了一段,望望雲裡半遮半掩的月光,隻覺猶如剛剛做了一場夢。原來,我想著事情問完了,便尋個無人的去處睡上一宿,第二日再回海鹽去。但是現在,我不知所措。我並不怨恨祖父。他救了我,並且一直待我很好。就算一直瞞著我的身世,我也知道不過是為了讓我過得輕鬆一些。就算知道了那些又如何,你仍然是你。心裡一個聲音反複道。——為人母者,是否親生總有知覺。侍中直到彌留之際才對她說了實話……莫名的,我一直在回想這句話。記憶裡,我父母的那些音容笑貌倏而變得虛幻,想起他們的時候,我卻忍不住去想另一個人。我從沒見過她,她也從沒見過我,但我身上一直戴著她給我的玉珠……虛實真假,如夢境交錯,讓我感到茫然而彷徨。忽然,我聽到身後傳來些許腳步聲,忙躲到附近巷子裡。那是一隊夜巡的軍士,許是困倦得很,走得稀稀拉拉的。經過不遠處的時候,我聽到他們有人在抱怨,說皇帝何時班師回朝,他在這裡上上下下都緊張得很,連偷懶都不行。“莫說聖上,就說那桓都督,難道他在你就好偷懶?做夢吧。”一人道。“也是。”那人道,“說來也奇怪,桓都督不是個高門子弟麼,聽說還頗有美名,我先前還以為必是個比閨秀還嬌氣的,不想這每日看著奔奔**,比那碼頭的民夫還忙。連夜裡也到處走,將官們都不敢去喝酒……”眾人說著話,漸漸走遠了。我從藏身處的巷子裡走出來,看著他們的身影,片刻,轉頭朝城中的遠處望去。都督府有一座三層的閣樓,在這邊抬眼就能看見。夜空下,那閣樓屋頂映著月光,清淡而柔和。我推開後窗,潛入公子房中的時候,裡麵沒有燈火。“誰?”我的腳才落地,忽而聽到床榻上傳來公子低而警覺的聲音,伴著拔刀出鞘。我說:“我。”說罷,我將蒙著口鼻的布拉下。未幾,燈台被點亮。公子穿著寢衣,站在榻前,驚訝地看著我。“霓生?”他走過來,將我打量,似有些不敢相信,“你怎……”“我想你了。”我不待他說話,上前抱著他,把頭埋進他的懷裡。公子似啼笑皆非,片刻,也抱著我。“你想我,便自己偷跑了回來,嗯?”他低低道,“那些護衛呢?”“被我甩在了後麵。”我說著,忽而抬頭,“你若責備我,我便再也不見你。”公子露出訝色,片刻,有些無奈,卻笑了起來。燈光微微動著,那眉眼間光影交錯,俊美而溫柔動人。“過來。”他說著,拉過我的手,走到洗漱的架子前,取下巾帕,在水盆中洗了洗,擰乾,而後給我擦起臉來。那水仍是溫的,他的動作很輕柔,頗是舒服。“我自己來……”我不太習慣彆人這般伺候我,伸手要接過,公子卻道:“勿動。”他說著,小心地將我貼在唇邊的胡子揭下來,看了看,饒有興味:“此物當真有趣,貼上便可教人認不出來。”我拿過來,說:“你若想試,我明日就給你貼上。”公子笑了笑,又給我將臉擦了擦。我看著他,心中忽而生出許多柔軟,隻覺怎麼也看不夠。公子發現我盯著他,也看著我,片刻,將巾帕放在架子上。“你有心事?”他問。我訝然:“你怎知?”“你有心事時便總盯著人不說話。”公子注視著我,抬手摸了摸我的頭發,聲音緩和,“霓生,到底何事?”我隻覺心頭一熱,有那麼一瞬,我想將一切都告訴他,聽他對我講道理,讓他安慰我。但觸到他的目光,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我該先說什麼呢?說我去劫了獄還是告訴他我是其實是本朝死對頭劉闔的孫女?如我方才對黃遨所言,那些事,都已經過去,我既然不打算參與到那些紛爭之中,這些便與我無關。告訴公子,隻會讓他徒增煩惱。“霓生?”公子見我不說話,捏捏我的耳朵。我將他的手拉下來,握在手中。“也沒什麼……”我小聲道,“……不過是在想你我之事。”“哦?”公子訝然,“你我何事?”我重新抱著他,把頭靠著他的肩膀:“我在想,你我何時才不必總這般分彆?”公子似笑了笑,也摟住我:“快了,再等等。聖上明日便會回京,你若不想離開,留在我身旁便是。你把那些胡子貼上,就算逸之站在麵前也認不出你。”我抬頭看他:“聖上要回京了?這麼急?”公子撫著我的頭發:“自是為了處置黃遨。此番出來勞師動眾,聖上須得立威,重振朝廷。”我忙問:“他要如何處置黃遨?”“車裂。”公子道。我愣住。他歎口氣:“我和逸之都不讚成以這般酷刑處決。黃遨雖反叛,但若非朝廷賑災不利,冀民又怎會隨他舉事?此人在冀州百姓心中頗有威名,且從那水戰之中亦可看出,亦算得有情有義,當下乃非常之時,若以懷柔之策,可緩解冀州之患。但聖上決意聽從東平王之言,我等亦阻撓不得。”我沒有說話,隻望著他。——殿下安然無恙,臣可往黃泉去見太子妃,雖死無憾。黃遨那言語,平靜無波,似仍徘徊在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