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鄉邑雖小,但皇帝臨幸, 自然不會受什麼虧待。鄉中富戶紛紛獻出了自家宅院以沐聖恩, 而尋常的軍士, 則在鄉邑周圍紮營過夜。我的乾糧吃完了, 先前偷的那衣服是個伍長的,我穿上,摸到鄉邑裡去蹭些吃的,順便打探打探公子的落腳之處。對於這等小地方來說, 禦駕親臨乃是百年不遇的大事。方圓數十裡的大小官吏都趕來獻殷勤, 還有這鄉邑所屬縣中的縣令, 據說趕路趕得一身熱汗,向皇帝進言, 請他到縣邑中駐蹕。不過皇帝頗有些做皇子時的閒逸情懷, 說要體察民情隨遇而安,就留在這鄉邑中歇宿。除此之外, 他還下諭告誡地方官吏,一切從簡, 不可鋪張擾民。當然,話是這麼說, 不擾民是不可能的。鄉邑中臨時搭起的庖廚裡, 有好些被官府叫來充徭役的鄉人。我裝作伺候貴人的士卒, 到庖房中去取食的時候,聽幾個坐在牆根閒聊的鄉人抱怨了不少,大多在擔心家中被官府借走的糧食能不能還回來。從鄴城回雒陽是皇帝臨時起意, 雖輜重中有糧草,但都是臨時籌措,撐不了多少餐。所以最好最省事的辦法,便是由路過的各處郡縣鄉邑供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此乃臣民義不容辭之事。萬餘人之需,就算隻吃一餐,對於各處官府也是頭疼的大事。尤其是這般鄉邑之中,離縣城還遠,要想及時地讓大軍和皇帝貴人們吃上一頓,官吏們隻能在鄉邑中搜刮一輪。攤下來,便是富戶鄉紳也須得出不少血,何況尋常百姓。“我等這些小民,便是將傾囊而出獻給天子,也仍是要在庖廚裡做活的命,天子生得什麼樣也見不到。”有人歎道,“那些豪紳富戶就不同了,他們便是出了許多糧食魚肉也不會如何,聽說還有好些人去麵了聖。”“你也知他們是豪紳富戶,如何比得。”一人回答著,忽然叫住另一人,“你方才不是被叫去堂上幫忙了?可見到了天子?”“見到了。”那人笑笑,“不過那般場合可嚇人得很,周遭都是拿刀拿劍的衛士,我也就看了兩眼。”“哦?”眾人皆頗有興致,“天子生得如何?”“看著甚是年輕,眉清目秀的,倒是有些福態。”“那是當然,天子還能不福態?”一人插嘴道。另一人道:“你說眉清目秀,那是生得甚好看?”“這話說的,你若是像天子那般錦衣玉食天天養著還不必做活,你也好看。”眾人都笑起來。被問話那人也笑,道:“不過若論好看,他旁邊有個人更是好看,我那時看著驚了一下,差點忘了走路。”“哦?”眾人皆好奇,“何人?”“聽說那就是鄴城都督桓皙,嘖嘖……早聽得他的名聲,真百聞不如一見!”“是麼……”我早猜出那人說的是公子,聽著他稱讚,心裡頗有些滿足。這些日子,公子與沈衝一樣,作為重臣,待在皇帝左右。這讓我很是安心,因為我要救黃遨,最怕的就是遇到公子。我覺得我並非欺騙公子,因為我的確是要回海鹽去的,隻不過中間要轉個彎,過來救一趟黃遨。黃遨是唯一知道我身世的人,他若死了,我便再也無處去問,所以,我不能讓他送命。至於公子,他與此事無關,我既然沒有告訴他,便也不會讓他牽扯到這裡麵來。如今,既然他不管後軍,那麼我下手的時候便不會遇到他,這方便了許多。這時,不遠處分食的人在催促,我不再偷聽壁角,走過去,領了食盤便往外走。雖然是鄉邑,但就算再艱難,也不會虧待了貴人。雖然皇帝要求節儉,但大魚大肉仍流水一般往堂上送,仿佛不要錢。我端著的著食盤裡,雞鴨魚肉都有,讓數日裡清湯寡水的我聞著垂涎。我走得飛快,進一處院子的時候,迅速轉進一處角落裡,到無人的地方,拿出一塊油布將飯菜都包了藏好,將食盤和碗扔掉,從另一個方向走了出去。與皇帝和達官貴人們的落腳之處相比,士卒們駐紮的地方,則顯得冷清許多。眾人搭好了帳篷,三三兩兩圍坐著聊天吃飯。此乃司州地界,又是得勝班師回朝,比起戰時,自是閒散許多。唯有一處,官兵皆不敢鬆懈,仍然巡視甚嚴,那便是看守黃遨的地方。我雖穿著一身士卒的衣裳,但這些天試探所見,要接近黃遨仍十分不易。不過負責押送和看守黃遨的士卒,乃是出自同一撥人,共三行,每行二十五人,早中晚交替輪值。這些日子,我摸清了他們輪值的順序,而今夜當值的行長,恰好個子不高。行長大小也算個官,得了些酒,換班的時辰還未到,便於彆的將官聚在一處喝酒吹牛,直到臨近時辰才起身回去。我跟在他後麵,沒多久,他看不清路腳底絆了一下,我一個箭步上前,將他扶住。“行長可當心,這夜裡也沒個燈火,莫絆倒了。”我殷勤地說。那行長嘴裡罵了一聲,轉頭看了看我,滿口酒氣:“你是何人?”我笑道:“行長不認識小人了?小人是王行長手下新來的,昨日行長還於小人說過話。”行長想了想,似有些茫然,片刻,露出恍然記起之色:“哦,是你……”我不待他多思考,繼續扶著他往前走,嘴上道:“行長可是要回營帳歇息?待小人扶行長回去,行長小心……”行長頗是受用,將手搭在我的肩上,拍了拍:“這位小兄弟……”他打個酒嗝,“甚是懂事,日後你就到我帳下來,保管你榮華富貴……”他張口的時候,酒氣混著口臭,熏得人難耐。我賠著笑道:“行長說的是,有行長飯吃便有小人粥喝,小人富貴全賴行長。”一邊說著,一邊屏住呼吸加快腳步,未幾,穿過營地到了他的營帳前,左右看看,一把撩起帳門,將他推進去。半個時辰後,有軍士來喚行長去換崗。我穿戴齊整,撩開帳門。喉嚨裡用了藥,聲音重新變得低啞發悶,恰似醉後吐字不清。我故意潑了酒在衣服上,隔著幾步遠就能聞見。想來那士卒平日對這行長的脾性摸得清楚,麵上全無異色,恭恭敬敬地帶路,往關押黃遨的地方而去。作為要犯,黃遨白日行路有囚車,夜裡歇宿有屋舍,我時常看押他的人感歎,說黃遨比他們過得好多了。當然,其實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因為他夜裡待的地方,不是豬圈便是牛圈。今夜他住的這處牛圈還算乾淨,湊近前的時候,並未聞到許多惡臭。我走過來的時候,守在外麵的獄卒忙向我行禮。“他用過飯了?”我問。獄卒忙道:“用了一點。”我說:“吃剩的在何處?讓我看看。”獄卒將地上一隻碗捧前來,我看了看,隻見這哪裡算得飯菜,不過是一碗泔水,上麵飄著些不明所以的東西。“何人給的?”我皺眉。“便是前麵值守的王行長給的。”獄卒道,“他說這是個賊,不可比我等吃得還好……”我罵了一聲,道:“那蠢豎,這犯人可是聖上親自帶上的,押回京之後還須得在天下百姓前行刑示眾!他這吃不下那吃不下,若半途出了三長兩短,我看他當不當得起!”獄卒見我發火,忙道:“行長說的是!”我指著他鼻子:“還有你!那王行長犯諢你也跟著糊塗?若有意外,你我誰也脫不了乾係!”獄吏唯唯連聲。我重重“哼”一聲,將那碗泔水拿起,粗聲粗氣道:“開門,我去勸他吃了。”獄卒猶豫地望著我:“可上頭有令,非聖上親派之人,不可入內……”我又罵一聲,道:“這都什麼時候了!他餓壞了你來擔當?”獄卒忙說“不敢”,手上的鑰匙一抖,不再猶豫,打開了門。這牛圈倒是做得講究,有門有牆,草堆上,一個戴枷坐著,動也不動,仿佛一尊泥塑。聽到動靜,他抬眼看過來。我將火把插到壁上的孔隙裡,關上門,走到他麵前。我將那碗泔水倒在地上,從懷中掏出先前吃剩的一半飯菜,放到他的枷上。黃遨露出詫異之色。“吃快些。”我用隻有兩人麵對麵才能聽到的話音,低聲道,“夜裡須得跑許多路。”黃遨瞪著我,片刻,似明白過來,目光一亮:“你是……”“我有言在先。”我打斷道,“今日我救了你,亦是看在你與我祖父是故人的份上。此事罷後,從前恩怨一筆勾銷。”黃遨看著我,沒說話,目光深邃。我不需要他答應,道:“那布包中有根細鐵絲。”說罷,轉身開門,走了出去。門前的獄卒看我拿著空碗走出來,皆詫異不已:“行長,他……”我冷笑,亮了亮腰上的佩刀:“哪有什麼願吃不願吃,不過是看他骨頭硬還是我這刀鞘硬。”獄卒們露出了然之色,忙恭維道:“行長說的是,行長好本事!”我一臉得意,自往周圍巡視而去。動手的時辰,慢慢臨近。在我的計議中,既然要聲東擊西,那麼“聲”所在之處,動靜須得大。那麼最佳的選擇,自然就是皇帝的住處了。我先前去假扮士卒過去的時候,在皇帝住的那處宅院動了些手腳。為了討好皇帝,那宅院的主人頗為大方,晚上的回廊裡也點了燈籠。我在其中幾隻掛著燈籠的房梁上布置了引火的藥粉,而點燃藥粉的引線,就埋在燈籠裡麵。隻要蠟燭燒到還剩三分之一處,引線就會被點著,繼而那些回廊就會無可挽回地燒起來。待得眾人被那邊的事吸引,我便可趁機下手救黃遨。如今看來,一切順利,至少我這行長進出黃遨的牛圈不成問題。正當我想著救出黃遨以後逃跑的路線,突然,有人驚叫:“起火了!聖上駐蹕之處起火了!”我一驚,不禁有些疑惑。那起火的時辰是有講究的,我計算了一番,覺得無誤之後,才將引線埋入,確保子時左右起火。可現在,至少早了一個時辰。不過這由不得我多想,機會來了,便不可有失。我忙令人去打探消息,又令剩下的人戒備,自己則光明正大地打開牛欄,說要看看人犯。黃遨仍在牛欄裡,不過借著微弱的光照,能看到他手上的枷鎖鐐銬都鬆了。不愧是賊首,我心想。“能走麼?”我簡短的問。黃遨頷首。我正待說話,突然,外麵傳來廝殺的聲音,卻像是有人在朝這裡過來。我和黃遨皆是一驚。“是你的人?”我問他。黃遨亦神色疑惑,還未開口,外麵有人道:“大王可在裡麵?”那聲音聽著耳熟的很,我不禁訝然,竟是石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