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玄說要找人給我收拾收拾院子,我不想讓彆人知道這院子裡住著人, 沒有答應。“這屋舍一年多不曾住人了, 你一個人怎收拾得來?”青玄道。我不以為意:“不過收拾屋子, 我從前還做得少麼?”青玄大約覺得有理, 沒再堅持。“那……”他想了想,又道,“我給你送些乾淨的席子被褥及日常用物過來。”我說:“不必。”青玄問:“為何?”“我不須住在此處。”青玄一愣,少頃, 似乎明白過來, 臉再度紅起。“大長公主會被你氣死。”他搖頭長歎。“那正好。”我笑笑, 說罷,對他叮囑道, “你原路出去, 在外頭把門鎖好,日後也不必再來。”青玄不解:“在外頭鎖上門?那你如何出去?”“我自有辦法。”青玄頷首, 看著我,又搖起頭來:“你這樣哪裡像個正經人, 簡直像做賊。”我說:“做賊有做賊的好,你若想入行便說一聲, 我帶你。”青玄嗤之以鼻。這院子不大, 我能用得到的地方也就是後院的主屋。青玄離去之後, 我看天色還早,卷起衣袖,拿著水桶到後院的井裡去打水, 將屋子內外大致收拾一遍。將近黃昏的時候,我把活都乾完了,看看天色,估摸著公子就算沒回來,那邊也該有消息了。這麼想著,我把手洗乾淨,來到後院裡,順著梯子爬上牆頭。如青玄所言,牆的另一邊也架著一把梯子,且位置隱蔽,就在一處假山後麵,旁邊也有樹擋著。我順著梯子過去,落地之後,四下看了看。隻見這是屋舍後麵的一處小花園,不遠處的屋子看上去式樣雅致,想來當是公子的居所。許是公子為了不讓人注意那梯子,這小花園顯然許久無人來修整,雜草叢生。而前院則不一樣。當我探頭探腦地從屋後走出去,隻見這裡雖比不上桓府裡的那般豪奢精致,但一眼看去就知道全然是公子的趣味。他不喜歡大戶人家那種規規矩矩對稱整潔的庭院,也不像沈衝那樣喜歡將園子修剪得處處精致,一步一景。他喜歡直接將花木的習性搭配栽種,然後任其無拘無束地自由生長,平日裡最多讓園丁除除雜草。對此,他頗有自己的心得,什麼花配什麼草,何處有竹何處有水,何處濃密何處留白,皆有講究。故而他的院子,雖望之覺得精致繁茂,卻並不喧囂累贅,彆有情趣。就連沈衝看了,也說他立意頗為獨到,除了有偷懶之嫌,倒也挑不出錯處。這院子裡十分安靜,一個人也沒有。我想找青玄,但也並未看見他,四處空蕩蕩的。我確定無人之後,放下心來,登堂入室。這院子裡,有一間主屋兩間側室,不遠處,還有一間浴房。主屋裡,一邊是寢室一邊是書房;兩間側室裡,一間明顯是青玄住著,而另一間則用來堆放雜物。出乎我意料,公子書房的案上,擺著一隻食盒,下麵壓著一張紙,所留字跡是青玄的。他說他去官署中打探公子那邊的消息,我若是餓了,便自己用膳,但切不可自己出去。青玄果真了解我,知道我會自己過來,也知道我一旦過來就會找吃的。我打開食盒,在公子的案前坐下,大方地吃了起來。用過膳之後,公子和青玄還未見回來,我無所事事,便在書房裡轉了起來。架上的書卷,有許多我都熟悉得很,那是從前公子在桓府時就有的。我離去之後,青玄顯然也被迫學著仔細起來,按照我從前歸置的方法,把書分門彆類擺放整齊。公子的臥室也頗讓我覺得熟悉,進去之後,我便聞到了一陣熟悉的味道。那是專在他臥室裡用的熏香。我打開香爐旁的香匣看了看,裡麵整齊地放著幾枚香丸,表麵光潤,潔白如玉。當年我離開之前雖然做了許多,但應該早用完了。這些香丸的味道雖一樣,但無論形狀還是大小,都不是我的手藝。青玄在製香之事上一直不得要領,做不出這樣的境界,公子也不會有耐心等他慢慢學會。唯一的可能,便是這些香丸都出自公子之手。這並不讓我覺得奇怪,我離開之後,公子許多事都是自己動手,甚至時常讓我覺得,他若是哪天遭遇不幸也被賣為奴仆,做活應該不會差。如從前一樣,臥室的一邊牆上,擺著公子的衣櫃。不過卻有兩隻,一大一小並列擺著。我走過去,將大的打開,隻見裡麵都是公子的衣裳,不過並不太多,也並非嶄新,每件看上去都穿過了多次。從前在桓府,公子的衣裳都由府中裁製,幾乎天天都有新衣,公子穿出去的衣服,除非他自己特彆喜歡,甚少重樣。以至於他名下的庫房裡,存放衣物的箱子就占去了一半。聽青玄說,公子搬出來的時候,桓府為了逼他回心轉意,許多物什都不讓他帶,包括那些衣飾,並且也不再總給他做新衣。因此,公子破天荒地有了經常穿重樣的衣服。不過公子對這種事從不放在心上。每逢聚宴雅會,那些在彆人看來已經穿了好幾次,可以扔掉的衣服,公子照樣穿在身上。而聚宴的名流嘉賓們,對公子此舉不但並無異議,反而褒獎有加,稱讚其勤儉,乃有德之舉,一時間,竟引人效仿。青玄說起此事的時候,一臉感慨,說從前誰誰誰穿了一身舊衣赴宴,被人嘲笑了許久,同樣的事落在公子身上,竟成風靡。我笑笑。這並不奇怪。公子就算披一塊破抹布出去,那也是披著破抹布的公子。他雖然與父母鬨掰,但這三年在朝中的地位一直穩步上升,沒有人會傻到去嘲笑一個前途無量的重臣。我將公子的衣櫃看了看,將幾件疊得不太順眼的取出來重新疊好,關上櫃門,又將旁邊的小櫃打開。出乎我的意料,那裡麵的都並不是公子的衣裳。我拿出兩件來看了看,都是我的。我離開桓府的時候,除了金子和公子的手書,什麼也沒有帶,包括衣物。我以為我走了之後,它們都會被扔掉,不想公子竟都留了下來,還放在了自己的臥室裡。心底不禁湧起一陣甜意,我忍不住微笑,仔細看了看,未幾,目光落在底下一隻小巧的衣箱上。我認出來,那是當年從河西回來之後,沈衝送給我的那套衣裙。我隻試過一次,原本想將它帶走的,但走的時候實在坎坷,也不曾帶上。我將那衣箱拿出來,正待打開細看,突然,外麵傳來些聲音,好像有人進了院子。我忙將衣箱放回去,關上衣櫃門,躲到門背後,從縫隙裡觀望。隻見是青玄回來了。他將院門關上,獨自一人進來,腳步匆匆。我忙打開門,走出去,問:“你回來了,公子那邊如何?”青玄擦了擦汗,皺著眉:“不太好。”我心中一沉,即問道:“怎麼回事?”“還不是因為聖上遇刺之事。”青玄歎口氣,“公子和表公子都是隨行之人,許多人都在責怪他們護駕不力。”這倒是意料之中。我說:“公子和表公子雖隨行,但護衛聖上之事乃是禁軍之責,他們不知麼?”“自是知道。殿中將軍李固和當時護衛聖上的一眾衛士,回到雒陽之時即被下了獄,我方才回來時,聞得李固已在獄中自儘。”青玄道,“但聖上遇刺晏駕乃天下震動之事,公子和表公子亦免不得要受人非難。”我說:“那麼東平王呢?他也是隨行之人,當初鼓動聖上親征的是他,提議聖上在途中村舍駐蹕的也是他,眾人如何說?”青玄冷笑:“他麼,回到雒陽之後,頭一件事便是到宮前負荊請罪,哭得肝腸寸斷,還要在聖上的靈柩前撞死。”“撞死不曾?”“不曾。”青玄一臉惋惜,“聽說左右將他死死拉住了,嚎得半個皇宮都聽得見。”我沉吟,道:“太後那邊如何?”青玄道:“太後自從得知聖上晏駕之事,一直痛哭不已,水米不進。不過對於公子和表公子,她當是不會追究。”“皇後呢?”“太後無心主事,宮中的一應事務自然都要皇後出麵。據說東平王鬨出自儘之事後,周後親自將他召去了,好言安撫,還讓他帶領宗室主持喪事,又令溫禹等重臣籌備新帝登基的儀禮。”“桓氏和沈氏,周後可安排了事務?”“未曾聽說。”我了然。“你見到了公子麼?”我問,“他可有甚囑咐?”“見到了。”青玄道,“他讓我回來,說他若有事,定然會讓人來報信。他還讓我告訴你,切不可擅自去找他。”我撇撇嘴角。公子又把我的心思都猜到了。“霓生,”青玄神色不安,“公子和表公子如今都在宮中,會不會……”我搖頭:“放心好了。桓氏和沈氏,現在還無人得罪得起,且東平王尚得以無風無浪,他二人怎會有事?你我在此妄自猜測也是無濟於事,不若讓仆人去備些熱食熱湯,公子回來之後必是疲憊不已,讓他好好歇息。”青玄深吸口氣,點頭,轉身離開。雖然嘴上對青玄安慰了一番,但當屋子裡隻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心中還是不由地七上八下,躁動不安。天色漸漸暗下,時辰卻過得很慢。我盯著書房裡的滴漏,隻覺那一點一滴落下,皆是難捱。青玄讓人在浴房裡備好了熱湯,我去洗了洗,將多日路上積攢的臟膩和臉上的易容之物都清理乾淨。我想著,興許等我洗過了,公子便會回來了,我可以乾淨清爽地迎接他。但我枯坐在書房裡,洗過的頭發都乾了,公子仍沒有回來。“要不,我再去打聽打聽?”青玄猶豫道。——我就這般不值得你委以信任?我想起公子的話,咬了咬嘴唇。“再等一等。”我說,“公子那般叮囑,必是有所安排,若事情有變,我等會知道。”將近子夜的時候,公子回來了。聽到動靜的時候,我正在趴在書房的案上打盹,睜眼抬頭,忽而見公子站在麵前,風塵仆仆。我揉了揉眼睛,正要坐起來,卻因得趴得太久,手臂和腿都麻痹了。“不必動。”公子在我身旁坐下,看著我,疲憊的臉上露出些溫和的神色,“你一直在等我?”我點點頭,忙問:“你餓了麼?青玄給你備了膳,我這就去……”“我不餓,不必叫他。”公子拉住我,沉默片刻,道,“霓生,我和逸之都辭官了。”我愣了愣,露出微笑:“是麼,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