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欲與虞氏聯手?”“正是。”公子道,“柏隆雖是縣長, 但海鹽真正勢大的是虞氏。且虞氏與陸氏、楊氏等大族頗有關係, 聯合了虞氏, 我等方可在海鹽真正立足。”我說:“隻怕虞氏未必願意。官府的鹽場和虞氏的鹽場, 一公一私,乃井水不犯河水。”“若隻是生意,他們自未必願意。”公子道,“不過虞氏大力結交陸氏和楊氏, 其誌自不在經商。且虞氏掌握了半個揚州的漕運和海運, 可助我等往涼州輸送錢糧。”這話倒是有理。我看著他:“你欲如何?”公子道:“到了海鹽之後, 我欲見一見虞善。”我想了想,道:“虞善是個精明之人, 你打算如何說服他?楊氏和陸氏那邊, 秦王說不定已經在走動,虞善要助我等做此事, 定然要忌憚秦王。”公子卻是一笑。“霓生,”他說, “你可知曉,為何前朝以來, 時政更迭, 大戰頻發, 朝廷也總想著限製世家,可世家大族總是個個不倒?”“因為人多,”我說, “似謝氏一般,殺也殺不光。”“非也。”公子將我頰邊的一絲散發撩起,繞到耳後,目光深深,“因為凡有見地的世家,都喜歡廣種多收,從不孤注一擲。”三日後,船到了錢唐。如離開時一般,我等大船換小船,日暮時,大半年不見的海鹽縣城已在眼前。我等眾人不再改裝易容,在碼頭換了兩乘馬車,我和公子都坐到馬車裡,由程亮和褚義駕著,趕在城門關閉之前進了城。此番回來,是有正事,公子徑自先到了縣府。柏隆聞得公子來到,親自迎出來,將我等引到了後堂。“前些日子接到大將軍的信,在下便猜到大將軍要回來一趟。”柏隆摒退左右,笑著親手為我和公子奉上茶,道,“原想著如今中原多事,大將軍和夫人未必可抽出身來,不想來得這般快。”公子道:“此事甚急,須儘早落定。信中所說之事,伯長如何看?”柏隆也不再寒暄,在下首坐下來,道:“鹽場之事無妨,隻要工錢能給到虞氏的鹽場一般,不必征徭役,民人也會踴躍而來。海鹽及附近一帶的漁民船戶,家家都是製鹽好手,若可調動起來,產量翻上兩三倍不難。”“哦?”公子聞言一振。柏隆卻道:“隻是彆的事,恐怕難處更大。”“何事?”公子問。“虞氏。”柏隆道,“海鹽所出私鹽,如今都被虞氏囊括,大將軍要走私鹽之途,隻怕要搶了虞氏的生意。”“不然。”公子道,“虞氏的銷路乃在東南百越,我等的鹽不必似他們般遠走,可直接在揚州換成糧草布匹,運往涼州。且當下局勢一日亂過一日,將來金銀銅錢必不如實物可靠,鹽亦可作錢為用。”柏隆聞言,神色鬆了鬆:“如此甚好。”公子道:“此事須儘快辦。中原之亂一旦波及揚州,揚州糧草必也收緊。”柏隆頷首:“在下知曉。”公子道:“至於虞氏,我等要在海鹽做事,自然也離不開他們。我有意與虞善一會,還須伯長牽線。”“虞善?”柏隆苦笑,“隻怕不可。虞善病危,隻怕就在這兩日了。且虞氏之中,恐怕要有大變數。大將軍要與虞氏商議,隻怕要等他們亂事了結。”我和公子聞得此言,皆訝然。柏隆所說的變數,其實是虞氏一直以來的痼疾。虞氏的家業,分彆掌握在幾房兄弟手上,除了虞善這長房以外,其他幾個兄弟皆人丁興旺,近年大有不服長房的聲勢。虞善的兩個兒子,長子在外做官,隻留下次子虞衍在海鹽輔佐,故而虞善處處給虞衍立威,還為他娶了陸氏的新婦。這些舉措乃大為有益,隨著虞衍的腰杆愈發硬挺,虞氏一乾人等也變得愈發老實了。不過此事在三個月前有了逆轉。虞善那在外做官的長子,帶著一家人乘舟遊玩的時候,船漏水沉沒,全家無一生還。虞善悲痛不已,舊疾複發,一病不起。虞善的二弟虞鬆,手中產業僅次於虞善,先前與長房對著乾的諸多事端之中,大多是他領的頭。此人甚是善於交際,長於奉承。他不知走了哪路的關係,結交了任揚州都督的陳王,且甚得陳王歡心。就在上個月,陳王受虞鬆之邀,來到了海鹽。虞鬆傾儘上下之力招待,與陳王把酒言歡,卻將長房的人撇得遠遠的,虞衍有意求見陳王,竟連自家莊園的門也進不得。此事之後,先前那些要求重分產業的聲音再度起來,可與先前不同,虞善再也無力彈壓,虞衍在族中雖仍有聲望,但漸漸勢單力薄。而這時,族人以虞善無力主持事務為由,推舉虞鬆做了族長,包括鹽場在內,諸多族□□管的產業都控製在了虞鬆手上。“這般說來,我要商議鹽場之事,卻是要找這虞鬆?”我皺眉道。“正是。”柏隆道,“虞衍雖與陸氏聯姻,但陳王是揚州都督,素日連刺史也不放在眼裡,陸氏楊氏就算是望族,在陳王麵前也須讓著。虞鬆既然有陳王撐腰,虞衍此事,隻怕陸氏也幫不上忙。”“如此。”公子微微頷首。商議一陣之後,天色暗下,柏隆正要吩咐人去準備晚膳和住處,公子卻道:“不必,我今夜到萬安館落腳。”“回萬安館?”我訝然。“正是。”公子看著我,笑笑,“那既是家宅,豈有不住之理。”我欣喜不已。說實話,我這大半年來時常掛念著萬安館,不知老錢他們打理得如何。方才進城之後,心裡就一直打算著今日定要回萬安館看看,隻是正事要緊,隻得陪著公子來縣府裡。不想公子也這般打算,實教人喜出望外。“大將軍,”柏隆哂然,勸道,“在下以為,客舍中難免人多口雜,大將軍和夫人還是宿在敝舍為好。”公子卻道:“人多口雜之處,才好打聽各路消息。且我此番回來仍不宜泄露身份,萬安館中和城中的人先前已見過了我,若做得太神秘,反教人猜疑。”柏隆隻得應下。萬安館的模樣,與我離去前無甚二致。我和公子走進去的時候,當麵遇到了阿香和一個仆人。二人皆是一愣,隨即露出驚喜之色,一邊往堂上大聲說我回來了,一邊迎上前。“夫人怎去了這麼許久?”行禮之後,阿香又是高興又是感慨,“我等方才還議論說,年節也不見夫人回來,不知夫人要在外頭留到幾時。”我笑了笑:“那邊有些事,這不是回來了。”阿香又嘮叨了兩句,笑眯眯地瞅著公子,道:“我就說麼,夫人既然回了夫家,自是要跟著主公在那邊過年才是。”夫家。我麵上不由一熱。公子卻微微一笑,神色自若:“這些日子,館中可還好?”“甚好。”阿香笑道,“隻是少了夫人主事,好些事隻得我等幾人商議著來,究竟囉嗦些。如今主公和夫人回來,我等就放心了。”這時,小鶯和老錢等人紛紛跑出來。小鶯似乎比我離開時又長開了些,上前來拉著我的手不放,見到公子,又變得滿麵通紅。老錢雖也欣喜,卻穩重得多,走到我和公子麵前,先行了禮,而後問了一通路途勞累的話語。“聽聞中原出了事,我等常牽掛主公和夫人,如今二位回來,我等便放心了。”他說,“主公和夫人必是餓了,我這就教庖中去做晚膳。”我笑道:“不必麻煩,那些做給客人的菜肴,挑上幾樣送到院中便是。”老錢應下。眾人興高采烈,你一嘴我一嘴,嘰嘰喳喳地說著這些日子客舍裡的事,擁著我和公子往院子走去。還未出堂上,忽然,迎麵走來兩個人。我定睛看去,愣了愣,卻是郭老大和郭維。二人看到我,亦是愕然。“倪夫人。”郭老大隨即露出笑容,上前行禮,“夫人何時回來了,我等竟是不知。”我說:“剛回到,不想在此處遇到了了二位。”郭老大笑笑:“我和二弟今日送漁獲,城門關了回不得家,便在館中留宿一夜。”他說著話,將目光若有若無地朝公子打量。上次公子來時,郭老大不曾與他見過麵。不過郭維卻是見過的。他站在郭老大身旁,目光直接得多,一直瞥著公子看,沒有出聲。我沒有不掩飾,大大方方地向郭老大介紹道:“郭老大,這位便是我丈夫周元初。”說罷,向公子道,“這位是郭老大,常年為館中送漁獲,我與你說過。”公子露出了然之色,微笑行禮:“原來是郭老大,幸會。”郭老大亦笑道:“久仰周公子大名,今日得見,果然一表人才。”公子謙道:“郭老大過譽。”說罷,他看向郭維,和氣道,“上次匆匆一麵,郭兄弟彆來無恙否?”郭維看他一眼,淡淡笑了笑:“無恙,勞公子掛念。”郭老大笑道:“我這兄弟是個粗人,公子不必與他這般客氣。日後見了麵,便如我等喚他阿維便是。”公子頷首,卻看著他:“既如此,我看郭老大年長於在下,不若便稱郭兄如何?”郭老大眼神一動,笑起來,道:“周公子真乃隨和之人。”公子笑了笑,看看四周:“二位可是要去用膳?”“正是。”郭老大道,“天色已晚,我二人正打算到堂上去弄些吃食。”公子道:“我與婦人亦要回院中用膳,不若一道。”郭老大訝然,與郭維相視一眼。我聽得此言,有些詫異。看了看公子麵上的笑容,心中明白此舉必是有所打算。“這怎好意思。”隻聽郭老大客氣道。公子道:“吾婦得郭兄府上幫襯多年,在下無以為報,隻得備些薄酒聊表心意,還望郭兄切莫推拒。”郭老大大笑,拱手:“如此,恭敬不如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