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沿著水道過了揚州,順流出海。無論程亮還是裴煥一行,都是北方人士,剛見到茫茫大海的時候,皆頗為新奇,紛紛到甲板上觀賞風景。“嘖嘖,”程亮雙手扶著船舷眺望,一臉豪情,“海天一色,無邊無際,壯哉!”符進在船上年紀最小,也最是好奇,跑上跑下。看到海鷗在頭頂盤旋,還去拿了些鴿食來喂。“這些海鷗似也頗通靈性,在這海上飛得也快。”他說,“若捉來馴一馴,不知可否像鴿子那般傳書?”一個水手聽了,笑道:“這我等了不知。不過海鷗可不似鴿子,野得很。你喂食也須小心些,它們知道你那鴿籠裡有吃的,說不定會來爭搶,傷了你的鴿子。”符進被唬了一下,忙將鴿食收起來。兩日之後,這些人終於受不了船上的顛簸。饒是沒有大風大浪,一個個也開始上吐下瀉,臥床不起。幸好出來之前,我預見了此事,讓公子將幾個柏隆手下的侍衛派來。他們皆海鹽人士,熟悉海船,當程亮和裴煥等人暈得七葷八素的時候,他們安然無恙,船上不至於連個能站直的守衛都沒有。如虞衍先前保證,這季節行船尚算順利。船繞著海岸航行,八日之後,舟師指著遠處竦峙的海島,對我說:“過了那處山峽,便是渤海,再走兩日,可到燕國。”裴煥這幾日深受暈船折磨,吐得麵無人色,卻仍強撐著從榻上起來,令舟師在北邊的海港馬石津靠岸。馬石津地處渤海入口,為遼東統轄。我知道裴煥的用意,必是早已得了秦王的命令,在馬石津接應消息。待舟師將船開入馬石津的海灣,停靠在岸上。沒多久,隻見一個士吏打扮的人騎馬朝這邊奔來,上船之後,將一封信交給了裴煥。裴煥接過來看了看,對我道:“大王就在燕國,夫人準備準備,上岸之後,便可去見大王。”高祖皇帝得了天下之後,將幼弟封在了燕國。當今的燕王,與秦王同輩,據說立嗣之時,得了秦王的支持,故而對秦王忠心耿耿。下船之時,已經有車馬在等候,我乘上馬車,即被帶離海港,往南邊而去。兩個時辰之後,即到了秦王的居住之處。這是一處燕王的離宮,雖距海港不願,但擇高處臨海而建,遠遠望去,頗有遺世冷峻之感。照推測,秦王是接到了裴煥的信之後,從上穀郡來到了燕國。至於目的,自然是為了縮短日程,讓我下船之後便可給他治病。我想,秦王若不是訛我,那就是真的惜命。照裴煥所言,在我從揚州出發之前,他已經臥床五日,照那疫病發病走向,此時已經算得危險,就算有我那藥方吊著,他也隨時可能一命嗚呼。當然,這病拖得越久越難治,也必然要一命嗚呼。顯而易見,在秦王眼裡,路上辛勞和時日拖延相比,後者更為危險,故而特地從上穀郡來燕國等我。有誌爭天下的人都是賭徒,秦王能將自己的命押上,不可謂不狠。燕王的離宮修得甚好,一道平緩的山路蜿蜒而上,直抵宮前。已經有人在宮門等候,我看去,卻是馮旦。“霓生姊可來了!”他上前見了禮,神色似大大鬆了口氣,又緊張起來,“大王就在宮中,姊姊快去看!”我看他著急的樣子,頷首,跟隨入內。這離宮大概是為消夏而建,宮室樓閣相疊,層層屋簷似鳥翼一般,展翅欲飛。我往裡麵走著,皺了皺眉。“這離宮臨近海邊,又高聳通透,定然風大。”我說,“秦王怎選了此處?”馮旦道:“離海港最近的地方唯有此處,且附近無城池,可避開疫地,亦可掩人耳目。姊姊放心,大王那居所,我等將門窗封得結實,不會讓大王受風寒。”我又問:“他得病之後,何人在照顧?”馮旦道:“是兩個曾經得過疫病的人,謝長史特地令人從中原尋來的。”我了然。“謝天謝地,姊姊終於到了。”他說,“大王今晨咳嗽還咳了血,我等可擔心死了。”我說:“既然病重,怎還從居庸城來到了此處?”馮旦道:“我等也勸阻,但大王說這病最不可耽擱的就是時日。姊姊從揚州過來,路途遙遠不可測,一旦遇上些風浪便會延後,故他不可坐以待斃。”這話倒頗有秦王的風範,他的確不是個喜歡等的人。“不過姊姊放心,”馮旦繼續道,“謝長史也甚擔心大王因路上勞累加重病情,特地將那馬車改造了一番。等姊姊閒下來,我帶姊姊去看,嘖嘖,躺在裡麵,一點顫都覺察不到……”他一路說著話,沒多久,將我領到了一處宮室前。隻見這宮室有三層,大約是燕王本人所用,不僅寬敞大氣,雕飾也精致,兩邊還有複道連接樓閣。不過這宮室的門窗卻緊閉著,一些地方還塞上了布條綿絮,顯然是為了堵住海上的濕氣和寒風。這離宮冷清得很,宮室外麵有幾個衛士把守,見馮旦來,沒有阻攔。馮旦走到緊閉的門前,敲了敲,道:“殿下,雲霓生到了。”沒有人回答,未幾,隻聽門軸輕響,那殿門開出了半邊。一個中年人往外望了望,看到馮旦和我,道:“大王睡下了。”馮旦頷首,歉然地看著我,壓低聲音:“我隻能送姊姊到此處,還煩姊姊自己進去。”我應下,邁步入內。這屋子裡很暖,迎麵便是一股濃重的藥味,還有一陣陣的咳嗽聲。殿內點了燈,但並不太亮。我穿過低垂的帷幔,走入內室,隻見榻上臥著一個人,正是秦王。他身上蓋著厚厚的被褥,像個墳包似的,一動不動。待得走近前,燭光下,隻見他閉著眼睛,似乎已經睡去。那張臉與上次所見變化得驚人,瘦得兩腮凹陷,麵色白得像紙。我並不吃驚,因為這樣的麵容我見過不少,正是得了我和公子當年那疫病的樣子。這世上果然公平,高深莫測不可一世如秦王,也有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時候。他時不時地低咳,但乃疾病使然,並不因此清醒。我讓服侍的人端一盆清水來,將手洗乾淨,而後,摸向他的額頭。他正在發燒,有些燙手。我又翻看眼皮和舌苔,給他把脈。說實話,我雖時常對秦王腹誹,但不得不說,對於大事,他很少錯判。他現在這病況,著實十分危險,我再遲到兩三日,謝浚便要準備他的後事,而我和公子也要考慮誰能代替秦王。故而他提前讓人將自己送來了此處,乃十分明智。跟當年的公子比起來,他終究更強健一些。若說公子當年離黃泉隻有一步,那麼他就是兩步。我沉吟片刻,站起身,走出殿外。馮旦還在門外,見我出來,忙上前問:“姊姊,大王如何?”我說:“如何尚未知。我且問你一事,秦王在得疫病之前,可曾身體不適?”馮旦一愣,忙道:“確曾不適,他先是得了一場風寒,稍好後不久,便得了這疫病。”我頷首,又詢問了秦王得風寒時的症狀和用藥,讓他將秦王近來服藥的藥方都取來。再回到秦王榻前,才坐下,我忽而瞥見榻旁的案上,放著些文書。拿起來看看,隻見都是□□裡的政務軍情,邊上,擺著一本書,倒扣著,似乎才看過不久。拿起來瞥了瞥書名,定海伏魔錄……這時,一個服侍的人拿著藥方走了進來。我向他問道:“這些文書,都是秦王看的?”“正是。”他說,“大王清醒之時,便要看書,我等攔也攔不住。”我毫不覺得意外,把書放下,看藥方。雲氏祖傳的無名書裡有醫部,祖父也通曉醫術,當年教過我不少。俗話說百病成醫,從自己得過的病開始鑽研,入門最快,所以祖父當年也是從治疫病開始教我的。我對皇帝說的是實話,世間沒有兩個完全一樣的人,所以也不會有完全一樣治病方子。故而祖父為我治疫病的方子,與我給公子治疫病的房子,其實有些差彆。我又仔細向服侍的二人詢問了一番秦王的病況,每日的病情變化,睡多久清醒多久,以及何時用藥何時用食。而後,提筆重新寫了一張藥方,交給他們。待得事情都做完,我終於閒了下來。看看秦王,他還在睡。得這病的感覺甚為難受,眉頭微微蹙著。侍從頗是儘心,將他額頭上的巾子取下來,重新浸在涼水裡洗了,再敷回去。公子的擔心乃是多餘,有這兩人伺候著,秦王根本不須我來喂食擦身。我自樂得清閒,看向案上的那本什麼定海伏魔錄,不禁有些心癢。才伸手去拿,榻上忽而傳來了一陣猛咳,我看去,正正遇到秦王睜開眼睛。黝黑深沉,在蒼白的臉色映襯下,格外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