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十二玉樓空更空(1 / 1)

香初上舞·終上 藤萍 2407 字 1個月前

玉崔嵬回到小二客棧,他先走了片刻沒有看到後來的突變,更不知道聖香今夜流血負傷,求援被拒。回到客房之後他先熱了一壺酒,有滋有味地喝了兩杯,拿出李陵宴給他的解藥,看了兩眼,從懷裡拿出個小瓶子收了起來。等他又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手握《落花卷》看了半本,才聽到門外有人回來的聲音,一回來門外已經響起駭然的驚叫聲,客棧掌櫃嚇得幾乎昏倒,“你是誰?快出去……這裡不是你待的地方……”玉崔嵬聽那腳步,鼻中嗅到一陣濃烈的血腥味,眉梢一揚開門出去,隻見一個血人穿得滿身破爛,被客棧掌櫃推出門去,“嗯?”客棧掌櫃剛剛把這半死的乞丐趕出門去,突然身邊掠過一陣微風,屋裡那有錢的客人突然已經在門外雪地裡把那乞丐撿了回來,抱進房去,揚聲說以百兩白銀請大夫,越快越好。客棧掌櫃還未來得及想清楚“百兩白銀”是何概念,裡頭突然“謔”地掠出一把錚亮飛刀,插於門口入地三寸有餘,裡頭的客人半句話也未說,掌櫃的嚇得魂飛魄散,立刻奔出門去親自請板渚最有名的歐雲良歐大夫。聖香滿身血汙幾乎半被冰封半已乾透,那身乞丐衣裳貼在身上竟然撕不下來。玉崔嵬毫不留情一下把他丟入溫水澡盆,泡了半天那結冰又乾涸的血才化開,等到把他洗乾淨換身衣服丟上床去,澡盆裡的血水已經倒掉四盆。聖香肋下和背上的傷口變得蒼白,清晰異常,玉崔嵬給他上了薄薄一層金創藥,他卻似渾然不覺身上兩道重創的痛,手指牢牢抓著胸口的衣裳,不住地喘氣,一張玲瓏精致的臉上滿是冷汗。這情形比他上次在梨花溪病倒嚴重得多,玉崔嵬雖說大風大浪見得多,生死離彆他早巳麻木,這時卻皺起了眉頭。“大玉……聽我說……”聖香等他幫自己收拾好傷口才微微睜開眼睛,他居然一直沒有昏迷,此時半撐起來抓住玉崔嵬的衣袖,“聽我說……你能不能去……保護李陵宴……”玉崔嵬一笑,“我那好溫柔的小舅子鐵了心要殺人?”他雖然不知聖香究竟怎麼會弄得如此狼狽,但是肋下那一記劍傷是碧落宮嫡傳劍法,他卻是認得的。“他要殺人我攔不住……”聖香臉色蒼白,嘴角微揚卻仍似帶笑,“但是李陵宴不能死,絕不能死……我要他即便自殺也不行……大玉你去……保護李陵宴……等……”他猛地換了一口氣,“你去……等……李陵宴的人出現,告訴他們碧落宮的落腳地在嘉京園……”玉崔嵬心念一轉,難道聖香說服宛鬱月旦不殺李陵宴不成,居然掉過頭來陷害碧落宮?念頭轉了轉,曬然笑笑,這是他玉崔嵬的念頭,不是聖香的,“你要怎樣?”“我要等容容遣兵……”聖香低低地道,“我要等容容遣兵埋伏……嘉京園……李陵宴若有伏兵一定反抄嘉京園……那是惟一一個……能夠與他兩軍對峙的時候……”他滿頭冷汗臉色煞白,“我要先等容容伏兵,然後再等李陵宴揮軍入伏——在此之前李陵宴萬萬不能死,也萬萬不能讓阿宛知道我拿他做餌……”他喘了好幾口氣,才繼續說:“我說服不了他不殺李陵宴,所以你……你一定要保他不死……我不管你有多恨他……”“你家容容要是已經死在京西府呢?”玉崔嵬柔聲問,“他要是遣不出萬餘人馬,事情敗露已死多時呢?”聖香死死咬著嘴唇,那嘴唇即使咬了也顯不出血色來,“那麼——那麼……我救不了你……害了則寧……你會看到李陵宴死,看到阿宛獨霸江湖……看他為了碧落宮走上李陵宴的老路……看到洛陽動亂……還有……還有……那些所謂的‘江湖白道’永遠都在那裡……”他的指掌冰涼,緩緩鬆開玉崔嵬的衣袖,“不過,我相信不會。”這個孩子,直到如今依然期待著,他想看到的那些讓人快樂的東西……壞人受到懲罰、謊言被人揭穿、真相被人知道、做好事受到讚美……他至今不信風淒雨冷,不信窮途末路,不信他或者其實什麼也做不到、什麼也改變不了。“我可以保李陵宴不死,七日之後容容要是仍然沒有消息,我帶你回秉燭寺。”玉崔嵬柔聲說,“好不好?”聖香淡淡一笑,“要是容容沒有回來,我真是……真是……”他沒有說下去,卻是無聲地笑了出來。容隱要是沒有回來,此戰聖香若不能得勝,他便是四麵楚歌舉世為敵——被父兄趕出家門,被朝廷排斥,為李陵宴勁敵,又複與碧落宮分道揚鑣,為白道中人所不齒……昔日奢華燦爛的相國公子……怎會落到如今這一步?是為了他玉崔嵬?不是。聖香總是為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理由……為免皇上對趙家之猜忌,他離家;為證明他一時之善,他敢與“江湖白道”為敵;為求兵不血刃一戰全勝,他與宛鬱月旦分道揚鑣……總是讓人感覺,他在這漂浮的塵世裡,總想抓住一些什麼、證明一些什麼、找到一些什麼讓自己覺得人世很美好……聖香的臉色變得很灰敗,仿佛至此身上那兩道傷的痛才上了他的身。側臥著躺在床上,他雙眼微閉,剛換的中衣微微泛著血色,卻沒有一點鮮活的感覺。他沒有叫痛,就這麼靜靜地躺在床上。玉崔嵬突然覺得靜得有些可怕,“哪裡痛?”他柔聲問。聖香眼瞳微睜,有氣無力地看了一眼窗外,喃喃地說:“你……去李陵宴……那裡……”“我會去,等大夫來了就去。”大夫來了又去。書香@書香<a href="https://" target="_bnk"></a>書香@書香第二天午時。聖香才從昏睡裡醒來,玉崔嵬真的不在,滿屋空曠,隻剩下他一個人。靜靜望著屋頂,偶然有一刻他錯覺仿佛在家裡,隻要他呼喚一聲“小雲”就會有俏丫頭進來端茶遞水,隻要他高興起來換新衣服出去,院子裡就有兔子可以玩,有泰伯心疼。仿佛……還害怕趙普從門口經過怒斥他沒有讀書又在偷懶,仿佛屋裡掠過的不是寒風,是春暖花開四月天的熏風,“爹……我頭痛腰痛背痛……我覺得我要死了……”聖香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喃喃說,“岐陽呢……我不舒服……我要死了要死了……”一迭聲地叫苦,叫完了才發覺無人回答,聖香咳嗽了一聲突然有些清醒過來,一時間卻還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想了很久才醒悟……原來自己早就沒人理會……親生爹娘不要他,爹怪他老是胡鬨,大哥、二哥非常討厭他……平生幾個好朋友,成婚的成婚,搬走的搬走,事到如今想找一個人說話,卻不知道誰還有空。又過了好半晌才又想起,原來自己被趕了出來,皇上要殺他,他不能留家裡了……而踏入江湖,為何人人要與他分道揚鑣各走各路,甚至以他為敵,現今想起來也很茫然……大概他真的太胡鬨老是不聽話,不能隨俗入流,不肯和大家相信同樣的道理走同樣的路,非要救古怪的人非要做奇怪的事,所以……所以才會這樣吧?又過了很久他才想起來聿修被容隱派遣去找岐陽,容隱卻給他自己派遣去借禁軍,最後玉崔嵬也給自己派遣去保護李陵宴,陪伴在身邊的人一個一個被他“派遣”走,所以他就剩下自己一個。想到他如此把人一個一個“派遣”走,他嘴角一揚差點笑了出來,若不是傷口劇痛,他說不定就“撲哧”笑出來。頓了一頓,以一雙清明的眼眸靜靜望著屋頂,事到如今……事到如今……說沒有想過會輸沒有想過死是騙人的。半昏半醒的時候他甚至期望聿修永遠找不到岐陽永遠不回來,容隱被姑射拖走根本去不了借兵,甚至玉崔嵬就此逃走……期望阿宛簡簡單單殺了李陵宴,借此威震江湖求得他碧落宮的太平;又期望那意料中的北漢軍半路潰散早就逃得不知去向……期望爹平安長壽出戰順利;期望皇上勤理朝政善待百姓;期望大哥、二哥忘了有他這個三弟,勇武康健常常回家;期望泰伯老胡長命百歲;期望小雲嫁給她喜歡的那個在曲院街畫畫的傻小子;期望小灰越長越胖;期望容容和姑射生個像容容的兒子;期望六音和皇眷生個像六音的女兒……他越想越想笑,如果人人都像他期望的這樣,他就算其實不曾存在於這人世,又有什麼不好?“咿呀”一聲門開了,撲鼻一陣微微的幽香。聖香轉過眼眸,卻見聞人暖身披夾襖,提著一籃東西推門而入,她背後跟著個麵容清秀的小姑娘。見她推門進來,聖香先是一呆,然後笑了起來,“啊,阿宛居然派人跟蹤我。”聞人暖眼圈微紅,臉上卻笑得溫暖,“月旦雖然不肯聽你的話,卻是關心你的。傷口痛嗎?”她進來仔細關上門窗,隻把順風的窗戶開了半扇,把竹籃放在桌上,那好奇打量聖香的小姑娘已端了一桌子的湯湯水水出來。“你就是昨天晚上闖咱們家的那個乞丐?”何曉秋好奇地看著聖香,床上的人麵容精致玲瓏,眼眸微動還有幾分優雅之意,怎麼看都不像昨天血淋淋的乞丐。“這位是當朝丞相的公子,聖香少爺。”聞人暖微笑,“曉秋你沒大沒小的,也不怕聖香笑話。”何曉秋還沒回答,聖香瞪眼說:“現在本少爺不是當朝丞相的公子,我爹也不是丞相,難道死丫頭你就可以縱容同門對本少爺沒大沒小?”聞人暖“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是是是,一定對你有大有小,行了吧?”說著拿起桌上一個藥瓶,右手給他把了把脈,看了看傷口,“傷得不太重,就是流血流得多了。碧大哥劍下分寸總是掌握得恰到好處,僥幸你背上的傷也不重。”聖吞被她翻動了一下,額上微微有冷汗滲出,嘀咕著:“阿宛不聽本少爺的話,隻會派美貌的女大夫來騙本少爺的感情。”聞人暖微微一笑,“他本要派個男大夫來騙你的感情,被我替了出來。”聖香嚇了一跳,“男大夫?阿彌陀佛,本少爺沒有大玉那種嗜好……”聞人暖忍住笑,一本正經地道:“最可怕的是那個不隻是男大夫。”“哦?”聖香睜大眼睛揚眉。“那還是個老大夫。”聞人暖正色說。聖香嗆了一口笑了出來,何曉秋跟著笑岔了氣,“咳咳……那是阿暖她爹,沒見過這樣編派自己親爹的,活該是個死丫頭。”聞人暖見他笑了,心情愉快得多了,拔開手裡藥瓶的瓶塞,“歐雲良那庸醫治不死你,也醫不好你,這是碧落宮固本培元的‘玄黃丸’。”她倒了三顆出來,用水化開了給聖香服下。曉秋幫著用剪刀剪開聖香傷處的衣服,解下繃帶換上新藥,纏上新的白布。聖香被兩個姑娘侍候得很舒服,他本是慣於被人侍候的人,等到傷藥換到一半,已經沉沉睡去,居然沒對兩個姑娘有半分戒心。聞人暖正在調藥,見狀微微搖頭,輕輕歎了口氣,眉頭微蹙:聖香精神甚差,大病之身加上兩道創口,元氣大傷,實非她三顆“玄黃丸”救得回來的。還幸好他從小到大調養得好底氣深厚,否則早就……早就無救了。旁邊的曉秋見她的神色,突然一怔,“阿暖?”聞人暖茫然問,“什麼?”“你發的什麼呆?”何曉秋伸手在她麵前晃了晃,突然問,“你不會出門一趟……喜歡上他了吧?”聞人暖呆呆地看著何曉秋的臉,半晌苦苦地微笑,“我也不想啊,喜歡上了有什麼辦法?”“天啊,小月知道嗎?”何曉秋看看聞人暖,再看看睡著的聖香,壓低聲音說,“他好像是小月的敵人呢……”“他知道。”聞人暖輕聲說。“他怎麼說?”何曉秋對聖吞並無敵意,隻對宛鬱月旦的反應好奇。“我答應過他,嫁給他的時候,會忘了聖香。”聞人暖幽幽歎了口氣,“不過如此而已。”“他呢?”何曉秋指指聖香,“他怎麼說?”“他?”聞人暖迷惑了一下,怔怔地說,“他的事……我怎麼知道?”“他不愛你嗎?”何曉秋睜著大大的眼睛奇怪地看著聞人暖。聞人暖看著聖吞微笑了一下,“當然不愛。”“那他愛誰?”何曉秋開始瞪眼。“他……他大概愛一些……其他的東西……”聞人暖看了一眼自己調藥的手指和拿在指間的器具,“零零碎碎的東西,比如說大家都開心、大家一起玩、大家都不要死之類……”“什麼‘大家’?”何曉秋聽得莫名其妙,眼睛瞪得越發大了。“‘大家’就是……全部……”聞人暖微笑得有些苦,“所有的……他看見的人。”何曉秋瞪大著眼睛轉過去瞪聞人暖,“什麼意思?”聞人暖整個微笑都散發出純粹苦澀的味道,“沒有什麼意思,我們小時候不也常常這麼想嗎?希望大家都開心,都在一起玩,永遠不要死……不過也就是那樣……罷了……”何曉秋皺起眉頭發了陣呆,似乎在考慮什麼叫做“大家都開心,都在一起玩,永遠不要死”,未了歎了口氣,“永遠不要死,我也希望自己永遠不要死哩。他傷得怎麼樣?會不會死?”曉秋還是孩子,輕易地就問出“死”這個字,聞人暖覺得有一股讓她毛骨悚然的寒意白骨子裡冒了出來。“他當然不會死。”她輕聲說,“我會救他。曉秋,幫我喂他水,他流了太多血,不喝水會死的。”“是是是,奇怪你下個月要嫁給小月了,我為什麼要幫你救小月的情敵?”何曉秋還在那笑,手裡拿了勺子小心翼翼地往聖香唇間喂水,邊喂邊笑,“可是他長得真像個娃娃,好漂亮,讓人討厭不起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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