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夜(1 / 1)

光明皇帝 江南 2572 字 1個月前

清輝遍地,黑衣少年仰頭看著窗外的明月,靜到了極點。可那一身黑色絲綢的長袍隨著微風揚起,卻又動到了極處,像是他披在肩上的一幅流水。葉羽輕輕地垂下頭去看著自己的手,指間的劍氣更加冷冽。葉羽看自己的手,少年看明月,就這麼,兩人一言不發,似乎各懷心事,彼此都忘記了對方的存在。很久,少年忽然低聲道:“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聲音清寂悠遠,仿佛歎息。“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葉羽低聲重複,指間劍氣尤盛。“這位兄台好強盛的劍氣,莫不是終南山的高足?”“昆侖門下,葉羽。”葉羽平靜地回答,他在少年的身上覺不出殺氣。“劍道之宗?”少年似乎有些詫異,隨即跳下窗台袖手作揖道,“想不到在此地見到昆侖高手,也是一場機緣。”隨即少年緩步向葉羽走去,竟一直走到葉羽麵前一丈左右仍不停步,葉羽眉頭一挑,隨著少年的步伐連退了七步,兩人中間仍然是一丈的距離,隔著一張大桌子站在兩側。一個火苗亮起來,居然是少年拿火折子點燃了桌上的油燈。燈光溫暖了整個屋子,也照亮了少年的臉,葉羽這才看清楚,那黑衣少年竟然是個清秀不可方物的男子,而且年紀很小,不過十六七歲大小。葉羽自己算得上俊朗,可是和這個少年比起來就少了那股不染塵埃的清氣。而就是那股清氣,讓少年看起來份外柔弱,也讓他幾乎不像塵世中人。“出門在外,乍遇生人,兄台恐怕是有些拘束了,”少年攬衣坐下道,“不過在下此來絕沒有惡意,隻是夜裡月光大好,出來走動走動,偏偏這裡家家閉戶,又有人朗誦經文,似乎是結社,令人不安,所以進來避避,還請兄台不要見疑。”葉羽輕輕把古劍純鈞橫在桌上,也坐下和少年相對。少年雖然不露殺氣,可他心裡仍舊戒備。這樣的深夜,這樣的現身,行跡透著種種可疑,少年的微笑卻粲然動人,言語溫軟,帶著親近之意。可是以葉羽的身手卻不知道少年從何而來,少年的一身修為也非凡品。而他的年紀尚小,不過隻能算是個大孩子,更讓葉羽吃驚。少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給他平添了幾分天真,卻並不說話。“不知公子從何而來?”葉羽首先打破了沉默。“揚州。”“揚州離此地千裡之遙,不知公子何以舟車勞頓遠至此間呢?”葉羽語氣平和,卻是步步進逼。“兄台從哪裡來?”這次少年笑起來有一絲狡黠。“昆侖。”“昆侖離此地千裡之遙,不知公子何以舟車勞頓遠至此間呢?”葉羽忽然語塞,竟愣住了。隻聽見一聲淺笑,抬頭看時,少年臉上滿是孩子捉弄了大人的神氣。“兄台剛才曾說名叫葉羽?”最終還是少年岔開了話題。“正是在下的名字。”“我也姓葉,那我稱兄台為大哥可好?”少年輕聲道。葉羽微微躊躇,少年一舉一動都有親近之意,對於初次相見的人顯得太過親昵。可是他話裡卻沒有造作的感覺,仿佛依傍父兄似的。葉羽終於還是點頭道:“隨公子的便吧。”“那見過大哥。”少年輕輕叫了一聲,悠悠而來,幾不可聞。葉羽心裡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似乎這聲大哥叫出之前,他便和這個少年相識。“我名叫長容,如果大哥不嫌棄,就叫我小名阿容好了。”葉羽愣了一下,看著那個少年一雙晶亮透徹的眼睛投在自己臉上。終於還是勉強地叫了一聲:“阿容。”少年又是微微地笑,收回了目光。偏巧這時候一陣風來,油燈的火焰熄滅了,少年和葉羽對坐在黑暗裡,各自無語。過了很久,少年才說道:“難得今夜月色,又見到大哥這樣的武林高手,真是小弟的福氣。我剛才那首曲子還沒有吹完,大哥是不是願意聽小弟吹完它?”“請。”葉羽已經是無可奈何了。黑暗裡,少年似乎拿袖子擦了擦笛子口,隨即柔若絲縷的笛聲回響在葉羽身邊。少年的笛聲隻是在一個調子上低回,婉轉反複,仿佛沒有儘頭似的。葉羽聽來,忽然有一種感覺,好像是一個人把一片白色的羽毛慢慢撕成縷,又吹在四周的空氣裡。於是周圍一片,都是絨絨的白色羽絲。而每一根羽絲都奏起同一首調子,千千萬萬的,再彙成一曲。不知道過了多久,少年的笛聲停下。“大哥認為這首曲子怎麼樣?”“好一首柔和的曲子。”葉羽點頭,那確實是他所聽過的最柔和的一首曲子。“大哥見笑了。”說到這裡,少年低低的笑聲倒是傳來了。笑聲落,兩人還是對坐在黑暗裡。“外麵現在安靜下來了,小弟也不便多打攪,家裡人還在客棧裡等我,先告辭了。”少年起身說道。“不送。”葉羽拱手道。“不必。”隨著這句話,少年緩步走向窗戶的方向。清冷的月光灑在他的肩背上,落下孤伶伶的背影,隱約有蕭瑟之意。葉羽站起身來看他,不知不覺間,指間的劍氣已經收回。就在這個時候,少年忽然回身道:“大哥可還記得我的名字?”“葉長容。”“此間一會,你我兄弟相稱,下次見麵的時候不要忘記叫我阿容吧。”“阿容。”葉羽幾乎是不由自主地順從少年的心意。“我們偶然相遇,便不要告訴彆人吧。免得我父兄知道,責我深夜出來亂跑。”輕輕的笑聲裡,少年雙手在嘴邊憑空擺出吹笛的姿勢,看他十指飛動,剛才那首羽絲般的曲子又回蕩在葉羽腦海。黑袍飄蕩,少年飛身躍出窗外,最後留給葉羽的是一個有些天真的笑容。還是葉羽獨自站在月光裡。許久他回首,目光掃過桌上,才發現少年的小竹笛已經留在了那裡,笛上一串鮮紅的流蘇從桌旁垂下。白衣的隊伍過去了,街頭又恢複了一片寂靜。魏枯雪這才從旁邊的屋頂上探出頭往下看了看,縱身躍下房頂。周圍夜風呼嘯,他卻憑著敏銳的聽覺在風聲中分辨歌聲遠去的方向,直射鎮子的西北角而去。隻一刻,魏枯雪已經到了鎮子西北角的小巷裡。綿綿不斷的頌經歌聲傳自小巷儘頭,遠處有一片朦朧的燈光和隱約的人影。這時候魏枯雪忽然變得悠閒自若,將龍淵劍倒提在身後,信步走過小巷,直向燈火處去行去。單調而詭異的頌經聲裡,魏枯雪忽然冷冷地一哼。哼聲不大,數百人的頌經聲卻驟然停息。一片死寂,許久,一聲大喝,頗為渾厚的聲音:“何方妖人,膽敢攪亂本教的法會?”“妖人?”牆角的魏枯雪嗬嗬冷笑,卻不現身。“護法,你且退下。”一個柔和綿軟的聲音取而代之響起,“何方高手,好生強勁的劍氣!既然來了,何不現身一見?”青衣提劍的人邁著悠然的步子出現的牆角:“原來明尊教內還有高手,怪不得近來強盛如此呢。”那是魏枯雪,他聽到後者的聲音,知道對方修為也頗不尋常。“閣下是剛巧路過呢?還是有備而來?”一頂白色的轎子裡傳來聲音,轎子旁邊是一個白衣烏帽的人,身量魁梧,對魏枯雪怒目而視,周圍數百個同樣白衣烏帽的人席地而坐,六堆火焰分一大五小,以一個奇怪的陣形排開,照得巷子裡通明一片。“在下是聽見了眾位頌經的歌聲,所以冒昧前來,沒想到打攪了眾位的雅興?”魏枯雪麵帶笑容地說,犀利的目光卻掃過全場,一點一滴都不曾放過。“我教中法會,與閣下無關,還請閣下回避為好。否則……”轎子裡的人緩緩說道。“聽一聽不可以麼?在下還沒有領教過貴教教眾唱頌《下部讚》的盛況,想長一長見識。”魏枯雪不動聲色。“你好大的膽子!”轎子旁邊的白衣護法大怒,這就要上前來。“且慢!”轎子裡的人聲音忽然變得飄渺難測,“閣下知道我教的《下部讚》,看來不是尋常人,莫非是有所圖謀而來?何不直言?”“哈哈哈哈,”魏枯雪大笑道,“好,爽快!倒顯得魏某人小氣了。我來這裡隻為了你們點的這五堆火而已。”“五堆火?”轎中人沉吟道,“不知道區區五堆火為何讓閣下如此關心呢?”“妙風、明力、妙水、妙火、清淨氣,”魏枯雪麵帶笑容緩緩說來,“這是業火,三界不安,有如火宅。魏某怕這五堆火燒儘了天下的蒼生,不得已,隻好來出這個頭。”“我倒以為閣下真正關心的是中央的那一堆火焰吧?”“不錯,”魏枯雪大笑,“真正能令天地俱焚的還不是五明子,而是貴教的光明皇帝。隻可惜你小小一個明尊教的巡使,想來也不會知道。隻要能得到一點五明子的消息,這一趟也就沒有白跑了。”“閣下又為何要尋找我教光明聖主呢?”“為天下百姓除之!”話音未落,滿場皆驚。“外道邪魔,尋死麼?”一旁的白衣護法再也按捺不住,雙手齊揮,兩團銀光耀人眼目,翻滾著直取魏枯雪的咽喉和小腹。“明尊教的回風刀輪?打的不是地方。”魏枯雪笑容不減,話尚未說到一半,他麵前暴出兩聲清脆的振鳴。白衣護法的刀輪為一股大力激蕩,逆射回去,回去的速度竟然比來時更快,絞起的寒風令兩側的人遍體生寒,眼看就要把白衣護法絞成碎片。此時轎簾急振,一股力道從轎子裡湧出,憑空托住了刀輪。那兩團銀色的刀光尤然淩空旋轉不止,發出淒厲的嘯聲。與此相應的是魏枯雪劍鞘裡的一聲龍吟——魏枯雪出劍收劍,居然沒有一個人看清。“閣下劍氣枯瑟冰寒,莫非來自昆侖山?”轎子裡的人語氣驟然變得陰森。“昆侖魏枯雪。”魏枯雪手撫劍柄,含笑為禮。“本座明白了!”轎子中的人發出一聲冷笑,“不是冤家不聚頭,閣下今天來,不是殺人就是送死嘍?”“尊使這麼說可就缺了風度,魏某人並沒有殺人的興趣。何況魏某人在江湖上頗有薄名,隨意動劍隻怕惹天下英雄恥笑。”魏枯雪搖手。“那閣下留下性命來罷!”魏枯雪嘿嘿笑了:“尊駕能接下魏某回射的刀輪,武功在明尊教的巡使中也算是上上之選,可惜以那區區的‘催光明使神力’就想要在下留下小命,恐怕也困難了些。”“狂妄!你膽敢小看我聖教十萬光明眾,今日已經死無葬身之地了!清淨光明,大力智慧,十二寶光,輝耀天地!眾弟子,取那邪道妖人的命來,以獻光明聖皇帝!”轎中人大喝,他原本聲音柔和悠遠,此時聽來卻是震耳欲聾。幾乎就在同時,在場的明尊教弟子一躍而起,數百人均是交掌於胸前,手掌上泛起熒熒的光輝,緩緩向魏枯雪逼近。魏枯雪麵對著數百雙閃亮的眼睛,卻隻是微微搖頭,長歎一聲道:“說得如此威猛好聽,不過是‘大家一起上’五個字。好生讓人失望。”話音落下,魏枯雪已經被包圍在層層人牆之中,四周儘是轎中人顫抖不息的催逼聲:“清淨光明、大力智慧,清淨光明、大力智慧……”四周的明尊教眾猛地發一聲喊,一齊撲向魏枯雪身上,不知有多少熒光閃爍的手掌印向魏枯雪周身上下的要害,喊聲震天。可是震天的喊殺聲卻沒有壓住魏枯雪的歎息,隨即層層人牆都停滯在魏枯雪的周圍,而魏枯雪此時居然動都沒有動,隻是默默地搖頭。“雪煞天劍氣!”轎中人的聲音顫抖。遠遠地已經可以看見,魏枯雪頭頂三尺高處隱隱升起了一道霜白色的霧氣。魏枯雪緩步前行,手指輕輕點在自己麵前那名明尊教弟子的額頭上。那名弟子木然不動,仰麵向地下倒去,重重地栽倒,嘴裡汩汩地滾出兩口鮮血,魏枯雪那一指竟然刺進了他的眉心裡,如穿朽木。周圍數百名明尊教的弟子一起仰麵載倒,魏枯雪從容不迫地踩在屍體的空隙間走向那頂轎子。“好個妖人,你還我光明弟子的命來!”轎中人已經暴怒了。“怪不得魏某下手太狠,這些人大半還沒有死,不過這一生休想再用明尊教的武功。歸根到底是你害了他們,如果不是你把清淨光明力這種邪術傳給他們,他們又怎麼會有這般的下場?如果不是你用法咒逼他們上前,他們也未必就會這樣。如果不是你想取魏某的性命,魏某還真的沒有心情出手傷人。”魏枯雪仰天長笑,笑意生寒,“可惜現在都晚了,你也不必再叫,準備以你催光明使神力接魏某一劍吧!”周圍一片寂靜,魏枯雪話一出口,那轎中人竟真的沉默下去。隨著魏枯雪的逼近,轎簾的震顫越來越劇烈,一旁的白衣護法冷汗滾滾而下,雙眼幾乎要瞪裂了眼眶。魏枯雪的劍還未到,可是他已經感覺到無數的寒芒已經刺在自己的眉心間。當魏枯雪逼近到三丈開外的時候,那護法再也忍受不住,慘叫一聲,淒厲的叫聲回蕩在夜風裡,幾乎要刺穿人的耳朵。與此同時,足長三丈的霜色劍痕透過轎子,魏枯雪的青衣也忽然消失在原地。再次出現的時候,他已經靜靜地站在轎子背後了,正將長劍緩緩地送回劍鞘裡。白衣護法的身子沉沉地倒地,轎子的下半截轎簾也同時落下,魏枯雪回頭,冷漠地掃過滿地的人。他們橫著豎著躺在那裡,都沒有一絲聲響。霜色的劍痕隨著風扭曲飄散。魏枯雪抖手讓龍淵落回劍鞘裡。可是忽然又按住了劍柄,三四寸劍身尚在鞘外,魏枯雪對著牆角邊低聲喝道:“出來!不必讓魏某拔劍了吧?”靜悄悄的,無人回答,魏枯雪不動聲色,劍上隱約的霜氣越來越濃烈。就在霜氣暴漲,一觸即發的時候,一個小小的白衣人影蹣跚著走出了牆角的陰影。五六歲的小女孩瞪大了木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魏枯雪,踏在滿地或暈或死的人身上向他走去。她衣服上繪製著一團火焰,頭頂紮著一朵紅絨花,也是紮成火焰的形狀,是一個明尊教的小弟子。魏枯雪按劍的手微微震了一下。小女孩走著走著,踩到了一具屍體的胳膊上,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她如在夢魘中,不驚慌,不叫喊,看也不看地下的屍體,隻是愣愣地看著魏枯雪,爬起來繼續向他走去。魏枯雪目光觸到她粉紅的小臉,終於長歎一聲,讓龍淵滑進了劍鞘。小女孩走到魏枯雪麵前,終於站住。魏枯雪蹲下身去看她,一件素淡的小白衣服裹著嬌小的女孩兒,頭頂的一朵紅絨花輕輕地顫,恐懼的眼神掩蓋不住她的溫順和可愛,魏枯雪輕輕對她笑了笑,而後張開臂膀將小女孩抱了起來。他直起身子,指尖輕輕彈在那小女孩的睡穴上,準備帶她離開。可就在這個時候,小女孩忽然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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