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粉生紅(1 / 1)

光明皇帝 江南 2263 字 1個月前

謝童搖著一柄墨書白紙扇,邁著悠閒的步子上了七曜樓。她將車馬留在幾十步外的小巷裡,一身青衣書生的裝束,身後也沒有隨從。這樣出門在開封豪富人家看來簡直不可思議。開封地方富庶,黃河水道上舟船往來不絕,江北的貨物交通約有三成要從開封經過,是以商家眾多,黃金白銀鬥進鬥出,名門富豪比比皆是。豪門之間又有爭雄鬥富的風氣,更以此巴結蒙古權貴。出門的派頭一個更比一個威風,隨從數十人,前呼後擁,上張綢傘,下乘駿馬。家人吆喝開道在前,西域請來的馬師護衛緊隨在身後,幾十丈以外行人避之唯恐不及。元初所謂南人為末品,居蒙古色目人之後的情景早已不複見聞。而謝童所掌握的謝家在開封豪門中數一數二,她本人又聰明善賈,謝家在開封的聲勢一年大過一年,銀窖裡的銀磚多得可以砌出一麵大牆來。她本人也有了天落銀的稱號,說她賺錢卻是不需要自己動手,隻等天上往下掉就好了。*可是謝童卻素來衣著素淡,不求排場。她行蹤不定,真正知道她底細的人一個也沒有,謝公子這個名號卻是擲地有聲的。她本人文秀典雅,精於經論又通曉詩詞,更兼家勢雄厚,於是有意和謝家結親的名門閨秀數不勝數。謝童一襲男兒裝束,卻是傷過不知多少閨閣女子的心。她悄悄踏進大門,也不言語,隨手抱拳給眾人行禮。此時正值午時,樓下雜坐飲酒的人不少,見她進來,居然有七八成都慌慌張張的站起來答禮。謝童淺淺的笑著,還沒等那些人來得及說話,她已經搖著扇子上了二樓雅座。世家年少,公子如玉。名不虛傳,果真名不虛傳,一個當鋪的老朝奉碰巧在樓下用飯,瞪著一對昏花的老眼讚歎不已。旁邊跟著的小夥計見他看一個男人,還是口水要掉進碗裡的樣子,不由的大為詫異,小心的問道:先生,那公子是誰啊?話音還沒有落,隻見老朝奉忽的跳了起來,揪著小夥計的衣領喝道:呆子,謝公子這個財神爺在這裡,你還不去告訴掌櫃的知道。掌櫃的朝思暮想,就是要見謝公子一麵,隻求謝家手下留情不要吞了我們的鋪子,難道你不知道怎的?看著老朝奉凶神惡煞的樣子,小夥計戰戰兢兢的道:不過出來的時候,翠兒說掌櫃的要服侍六夫人洗澡,我可不敢闖進去喊他。你不敢,你以為我敢麼?老朝奉話沒說完,已經胡亂的擦起了嘴,胡子上還掛著油星就準備往樓上跑。先生,你和我一起去可好?小夥計怯生生的拉著他問道。不,不去,我不去,老朝奉臉上掛著有點癡呆的笑容,腦袋搖得和搖鼓一般,我要上樓再去瞻仰瞻仰謝公子的風采!小夥計無可奈何的看著老朝奉和一大幫人一起樂顛顛的往樓上竄,一邊還聽他念叨:名不虛傳,名不虛傳,今日要好好看看,好好看看他隻得趕緊往掌櫃的家裡去,心裡還忐忑不安,不知道打攪了掌櫃的和六夫人戲水的雅興會不會遭狗血淋頭的一頓臭罵。而此時和他一起往外麵跑的小夥計居然有十多個,剩下的十有八九都在往樓上湧。人分作兩撥兒離去,一樓頓時空了。把小夥計看得目瞪口呆。謝童扯著袍擺,撿了張向陽的桌子坐下。中午時分,二樓的雅座儘是空著的,卻是一樓的人紛紛湧上,把座位幾乎占滿了。謝童不以為意,在四周一片銅鈴大眼下不動聲色的喝茶,樓上的氣氛說不出的古怪。她喝茶很講究,彆人都是現上熱茶,她到這裡,不用吩咐,夥計已經小心翼翼的上了溫熱的山泉水和茶葉,外帶一隻紅泥小爐和一套精致的薄胎瓷茶具。謝童優雅的燒上泉水,以八成開的水燙了杯子和茶海,取一隻紫砂小壺,掂量著撮上一點茶葉,加水加蓋悶上一小會兒,篩去茶葉,將碧青的茶水在茶海中涼了片刻,這才開始自斟自飲。這一串動作約莫是兩柱香的功夫,她一舉一動,都聽見周圍的人群裡發出低低的驚歎,無數目光都彙集在她纖纖的十指上。多虧謝童見慣了這種場麵,不但能夠忍著不笑,還能抽空對周圍微微點頭。每次點頭,驚歎聲自然又大了些。茶飲到一半,樓下隆隆的聲音從遠處而來,第一輛馬車已經到了。駿馬急煞在門前,一個萬字紋湖綢大襖的胖漢氣喘籲籲的奔上樓來,胖漢在樓梯附近眯起精光四射的小眼,一瞥之下就看定了謝童的位置,急忙正正帽子,拉扯拉扯大襖,一溜小步兒跑到謝童桌前。小的西城小四海銀莊錢四海見過當家的,他滿臉堆笑的給謝童作揖。謝童見一張汗津津,圓胖圓胖的臉幾乎就要湊到自己臉上,一時吃驚,一口茶水差點兒就要噴到他臉上。好歹忍住了,她一邊摸出自己的手帕遞給那胖漢,一邊仰著身子怕他把臉貼到自己麵頰上,說道:錢掌櫃先擦擦汗,不知道掌櫃的此來有何貴乾啊?那錢掌櫃忽然意識到自己動作不敬,急忙退後一步,結結巴巴的說道:蒙當、當家的賞識,小的、小的是前年掌管了小四海銀莊的攤子,當家的貴人多忘事,怕是記不起來了。和在下有什麼關係麼?謝童還是沒聽明白。當家的忘記了,小四海銀莊是當家的所有。當家的前年從李三爺手下收過來的,小的當這個掌櫃,也就是為當家的儘心。漢子點頭哈腰的說道。嗷,原來是我名下的產業,謝童終於算是想出了點眉目。正是,正是!小的蒙當家的賞識,無以為報,隻能儘心經營,這些年賺了六千多兩銀子。可是當家的神龍難見,總也不來查收銀子,小的揣著這麼些銀子心裡惶恐,又怕惹上了官司,特來請當家的寫個花押,把銀子收去吧!漢子小心的遞上一本帳簿。謝童隨手取過筆,在銀子的數目下畫了個終南山的鬼符。漢子也不查看,一連串的點頭道:小的明天就把銀子送到府上庫房請蘇先生點收。謝童微微揮手,漢子千恩萬謝一番下去了。謝童還沒來得及再端起茶杯,樓下馬蹄聲亂,不知道有多少車馬一齊停在了七曜樓下,謝童無可奈何的歎口氣,擺起一付笑臉看著一堆人跌跌撞撞衝上樓來。隨後謝童被一圈人圍作鐵壁金湯之勢,四周濃重的汗味幾乎要把她熏暈過去,偏偏她還得一本一本的查看那些人遞上來的無數帳目,再左一個右一個的畫符。她唯一能表示不滿的,也就是在擦汗的時候在汗巾裡自己做鬼臉。謝家自己的人剛剛退了下去,又有開封城其他大小商號的老板上來見禮。即使謝童聰明,昨夜一夜不睡之後也應付不來這許多事情,到最後大家圍成個大圈兒,沒完沒了的作揖。謝童頭昏腦脹又兼腰酸背痛,滿嘴都是財源滾滾,久仰久仰,發財發財和三生有幸。七嘴八舌中,一聲大笑忽然響起在眾人耳旁。謝童心裡一驚,抬頭看去,一個紫色長袍的公子帶著十幾個跟班正站在樓梯旁,身邊竟也是圍繞著一群人。那個紫衣公子卻不答禮那些點頭哈腰的人,一揮手排開眾人,直向謝童走來。他身材高大,英俊儒雅,氣勢不在謝童之下,周圍的人不由自主的給他讓開了路。謝童的臉上卻有點苦意。三公子,謝童長揖到地。謝賢弟彆來無恙,那人正是開封呂家的三少爺,在開封足以和謝童並稱的世家公子──呂鶴延。一切安好,托三公子的洪福了,謝童一邊應付,一邊暗暗苦笑。我心甚慰!呂鶴延一扇擊掌笑道,謝賢弟今日難得一見,何必應付這些俗人,你我去頂樓喝上一杯如何?隨即他轉頭看向眾人道:想必各位沒什麼要打攪謝賢弟的了吧?沒有,沒有沒有一幫人方才還死纏不去,這時竟跑得一個比一個快。畢竟呂家也是不能得罪的豪門。謝童還在猶豫,呂鶴延的大手已經抓向了她一雙纖纖的手兒,還伴之以豪爽的大笑:何必羞答答作小女子狀,謝賢弟不要讓愚兄掃興。謝童無可奈何的看著他手腳放肆起來,卻不知道怎麼閃避,她現在扮作男子,一旦閃避就會露出破綻。可是偏偏呂鶴延就是這樣的人,曾經有一次他喝醉了竟然摟著謝童的肩膀要和她對詩。從此之後,謝童心裡把呂鶴延恨了一個窟窿,可是卻不好說破。謝童一身冷汗,正進退兩難的時候,一個黑衣的小童忽然闖進人群,夾在了呂鶴延和謝童之間,手上托起一隻紅漆木盤,裡麵有一塊玲瓏剔透的玉佩。小童一隻手不停的向謝童比畫,卻不說一個字,居然是一個啞巴。謝童臉色大變,伸手抄起玉佩仔細看了兩眼立刻收在懷裡,對著周圍一圈人拱手道:在下家中來了貴客,千萬緊急,請恕謝童無禮。而後她對那小童說:請你家主人稍候,說謝童立刻就到。那個小童卻使勁搖頭,還舉著紅漆盤不肯離去,謝童眉頭一皺,隨即明白了,將手中繪有仿吳道子嘉陵江八百裡河山的折扇放到盤子裡。小童收了折扇,才一溜煙的跑下樓去。周圍眾人也明白過來,原來那個小童送了玉佩過來,居然非得收到謝童的回執,否則便不肯離去。此人身份之大也就讓眾人驚歎不已了。謝童袖子拂開呂鶴延的大手,轉身就要離去。呂鶴延急忙一挽她的袖子道:賢弟何必著急,小坐不妨。謝童猛然回頭,揚眉怒道:三公子不要強人所難!扯回袖子就下了樓去,樓上人湧到外麵去看,隻見謝童的身影一晃就消失在開封城的重重小巷中。謝公子身有武功的事開封城早已傳開,可即使如此,大家還是一陣驚歎。呂鶴延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冷冷的哼了一聲,也帶著家人下樓。誰也沒注意樓上走道的陰影裡也有一聲冷哼,一個黑衣的高大人影恍了一下就不見了。謝童轉眼間已經在車中換了一身手工粗糙的衣服,卻棄了車,獨自穿過陶朱大街,沿著玄武巷直上北城。她在縱橫的小巷間穿越,來來往往兜了不少圈子,最後斷定身後無人跟隨,一閃身進了一個小院子。院子青牆灰瓦毫不起眼,從牆頭長長的茅草可見主人已經很久沒有收拾了。謝童小心的扣好門,獨自站在小院的中央,四周雜草叢生,一派荒涼的景象。蒙著灰塵的磨折了磨柄,倒塌在地上,看起來有些詭異。兩側的屋子沒有鎖門,洞開的門裡漆黑一片,絲絲縷縷的鬼氣好象就從裡麵散發出來。站在這個院子裡,仿佛天也忽然陰沉下來。謝童就這麼不聲不響的站著,許久,一個聲音從中央的屋子裡傳來,異常的沙啞:謝童麼?進來吧。謝童這才上前,輕輕推開了中屋呀呀作響的破門,在身後小心的扣上了門。裡麵沒有燈,一片黑暗中,有一個黑衣人負手站在角落裡,正仰首看著天窗透下的微弱光亮。他身形不動,卻彆有一種攝人的氣度。大師兄見召,不知有何吩咐?謝童拱手為禮後,輕聲的問道。黑衣人沉默了片刻,沙啞的聲音從不知道哪個角落裡響起:沒有什麼特殊的事情,不過是我路過開封往泉州而去,順路來看看你而已。那大師兄何必動用碧血玉佩,叫我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哼黑衣人冷笑道,不用碧血玉佩你又怎麼會來得這麼快?那個呂公子定會留你飲酒。我想的不錯吧?呂家在開封聲勢極大,我又是扮作男裝,如果不答應和他飲酒隻怕麵子上過不去謝童低聲解釋道。那無恥之徒,一貫糾纏於你,名為飲酒,一醉則肌膚相接甚至摟抱不禁,豈不是壞了我重陽宮數百年的威名?黑衣人喝了一聲,分明是極為憤怒。謝童臉紅得發燙,知道黑衣人所說確實誇大得不成樣子。不過她畏於黑衣人是師兄,終於沒有辯解什麼。她從來未曾見過黑衣師兄的真麵目,也不知道他姓名,不過想來他必定是清修的道士,不同於俗家弟子,對這些忌諱也是有理可言的。靜了一會,黑衣人又道:今天早晨接到你的飛鴿,情形我已經知道了。既然明力已除,那麼儘快掃除開封附近的明尊教妖人,而後帶魏枯雪師徒趕到泉州,師尊擔心妙風就在那裡。是。不過魏枯雪行動詭密,我無法掌握他的行蹤,也不知他是否願意南下。你不是抓住他徒弟葉羽了麼?黑衣人冷笑一聲,隻要盯住葉羽,魏枯雪也走不遠。他就這麼一個徒弟,據說向來寶貝得很,不會輕易讓徒弟去冒險的。謝童明白。師尊對魏枯雪存有懷疑並非空穴來風,自有其根據。你不可對師尊懷有疑心。不過魏枯雪這次誅殺明尊教四個光明使,他也不象有什麼陰謀。總之還是小心為上,畢竟天下蒼生的性命都在你我手中,不可辜負了恩師的期望。是,謝童急忙應道。我知道說這些未必有用,可是想想被燒死的那人,和你自己為何要入我重陽宮門下,你便知道該如何做了!黑衣人冷冷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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