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破裂的窗戶紙中投射下來,像是一束暖金色的線。風紅緩緩睜開眼睛,全身慢慢地恢複著知覺。她感覺到自己正靠在麥秸上,粗硬的秸稈紮著她的背。灰塵在光柱中歡快的跳躍,像是一群不知疲倦的精靈。“為什麼不逃走?”她低聲問。“下麵有軍馬圍山,我這個樣子,能逃到哪裡去?”葉羽靠在對麵的麥秸上,麵色蒼白。謝童像是一隻疲倦的貓兒,蜷縮起來睡在他身邊,頭蹭在他右胸上,還沒有醒來。“朝廷和你們是一起的,你們怕什麼?”“昆侖門下,從不曾聽說有人和朝廷一起。”葉羽冷冷地反駁。“你們可以殺了我。殺了我,帶著我的人頭,他們就會相信你。”“昆侖門下,不做這種事。”“這種事?”風紅低聲笑笑,“哪種事?你說你們和朝廷不是一起的,可重陽門下、昆侖劍聖,還有銀月刀那種人,你們都是一起的。你們的人入潼關,重陽的人下終南山,銀月刀的人沿江南下,我們的線報每天都有新的消息彙來,都是壞消息,哪裡的堂口被破了,哪裡的教友被抓了,哪裡的官府又貼出了‘得明尊教一人者,賞銀三十五兩’的告示。你們已經殺了我們很多的教友,而我比他們都要該殺。你說你不殺我?為什麼你不殺?還有什麼事是你們不做的?”葉羽無從回答,他想到呂鶴延那雙充血的眼睛,心裡忽地一空。“我不趁人之危。”葉羽隻能說。“俠義道?”風紅微微搖頭,卻又不像是嘲諷。“你的衣服?”風紅問,她看著身上蓋著的葉羽的白色長衣。“你的衣服都燒壞了。”葉羽說。風紅點點頭,也不道謝。“你熟悉這裡麼?有沒有彆的路可走?我們這個樣子,都彆想逃過朝廷的圍捕,那些用弓箭的武士不是普通人。”葉羽無法繼續,隻能換了話題。“隻有最後一個辦法。”風紅說。她解開了自己的包袱,裡麵隻是幾件女孩子的棉布褻衣和一把木梳,葉羽不便看,把頭扭開了。片刻他轉回頭來,看見風紅正緩緩打開一隻小布包,裡麵是一錠二十兩重的馬蹄雪花大銀。可是風紅看也不看銀子,把它拋在一邊,從布包底下取出了一根小小的竹枝。竹枝不過一根小指的長短,風紅拈在手中看了一會兒,低低地歎了一口氣。她把竹枝含在唇間,輕輕吹了起來。葉羽聽不見任何聲音,卻也不便打攪她。他低頭看了看身邊仍在沉睡的謝童,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而後看著對麵那個豔絕的女子正吹著一隻無聲的小笛,眼睛從敞開的門口看出去,直上清澈的天空。世子走在清晨的山路上,身後是副將和七名喇嘛。他用那支從不離身的金色長箭敲打著手心,遙遙眺望著山頂,。喇嘛們臉色低沉,世子卻心不在焉。“世子,到這裡便停步吧。再走我們離開大營便有一裡之遙了,若是反賊現在衝下山來,不好應付。”副將趕上一步,擋在錦衣青年麵前。“失烈門,見到昨夜的火焰,你也害怕了麼?”世子停下腳步,微微一笑。“失烈門不怕,可是最勇敢的狼也會避開公羊的利角。”副將咧嘴笑了笑,笑得坦然,他確實是不懂畏懼的蒙古人。“哪裡是公羊那麼簡單。不花剌說的對,他們真的超出我們理解之外。原來鐵神殿裡的麵具是可以這麼用的。我小時候經常和不花剌玩鬨,拿來扣在臉上捉迷藏,可沒有想到這麼扣上它,人就會變成魔鬼……”世子忽的轉身,“未必是魔鬼,但一定是非人的東西!”“非人?”失烈門重複了一遍。“大師,佛家說何謂非人?”世子轉向枯瘦喇嘛。“六道輪回,天、人、阿修羅、畜生、餓鬼、地獄,其五皆是非人。”枯瘦喇嘛合十,恭恭敬敬地說道。說到佛法,他的漢文卻是流暢的。“佛陀也是非人麼?菩薩也是非人麼?”“佛陀是人,菩薩也是人,俱是得解脫之人。”枯瘦喇嘛道。世子笑了笑:“婆竭羅龍王之女聞得《法華經》而頓悟,發菩提心,赴靈鳩山禮佛而以龍身成佛,可有此典故?”喇嘛愣了一下,忽地喜笑顏開。他知道這個蒙古貴族博學睿智,卻從未和他討論過佛理,今天一席話,頓覺對方也是大有慧根的人,不禁心生親近之感。他合十行禮:“原來世子竟通佛典。”“那麼非人之類,一朝頓悟變成得了解脫之人,亦即是說非人可以變為人,人也可以變為非人麼?那又何苦區分什麼人與非人,六道眾生皆可得佛法,難道六道眾生不都是人?”世子緊緊地跟上。喇嘛愣了一下,仿佛頭頂青空響起一聲巨雷,震得他頭皮發麻。他畢生研究佛理,兼修顯秘兩教,自以為對於菩提已有心得,誰知道這個世子所提的問題卻是他從未想到的。一時間人與非人,人與佛陀,非人與佛陀,在他腦海裡仿佛發怒的野馬撞來撞去,幾乎動搖了他幾十年來的信心。世子忽地背手大笑起來。笑聲在兩山間回蕩,一群喇嘛麵麵相覷。稍頃,他收了笑,神色漠然:“大師不要介懷,我無意於詆毀釋教,也無意於調笑大師。不過不花剌小的時候總是問我這些,方才的問題便是他八歲上問我的,忽然想起,隻覺得年月匆匆,轉眼大家都長大了。他一直都相信這個世上很多事情是我們所不能理解的,不惜花了十二年研究那本《光明曆》,配合《周髀算經》,夜以繼日地推演,希望推算出末日那天。我一向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所以也勸了他十二年。直到昨夜看見那個女人戴著麵具,才明白自己真是井底之蛙。”他沉默地站在那裡,片刻,猛地一揮長箭:“不惜代價!決不能讓他們離開!”失烈門和喇嘛們驚了一下,同聲回應:“是!”失烈門猶豫了一下,湊近了世子的耳邊:“若是再發生昨夜的事情,再多的兵力也是枉然。”世子緩緩搖頭:“不!她不敢!那種力量是反噬自身的,你看見她臉上那時的神情了麼?痛苦無比,仿佛破繭。要是真的按照不花剌所說的光明皇帝故事,彆說我們七位上師沒本事護我們全身而退,便是我們帶著三千鐵騎兵,也不過是留下一地焦炭。”“要想獲得非人的力量,便要付出非人的代價!”他低沉地補充,“誰也不能例外,即使是光明皇帝!”山後忽然傳來沉雄的銅號聲。世子微微驚了一下,側耳細聽,銅號聲聲緊似一聲,仿佛催促。“是主營的軍號。”失烈門道。“什麼事動用軍號?是急催我們回去麼?難道大都又有使節來?”世子沉吟。“不會是那些反賊……”“回去看看!”世子喝令。他下令的瞬間,山後的銅號聲啞了,像是一聲被掐息在喉嚨裡的呼喊。世子神色肅然,麵部繃緊,如斧劈刀削。枯瘦喇嘛一步踏入軍營,雙手持杵戒備。他真氣灌注全身,身體仿佛機關,一觸即發,六個喇嘛緊跟在他背後,擺成“降魔本願陣”,進退如同一體。風吹高處的大旗,大旗獵獵作響,旗上飛鷹在旗幟舒卷中時隱時現。營中空無一人。他們離開軍營不過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前這,裡尚有金華縣的六百名駐軍和鷹翎箭營的軍士兩百四十人,雖然軍紀森嚴,依然人聲不絕。可現在這裡忽然間就變成了一座空營,放眼看去,隻有一座座臨時紮下的帳篷,營地正中的火堆上架著鐵鑊,鑊中的水已經沸騰,鐵鑊邊一刀刀切好的牛羊肉等著下鍋,一柄廚刀還插在一塊羊肋排上,似乎燒煮食物的軍士不過離開了一刻,一會就要回來。枯瘦喇嘛神色不安,心裡如同打鼓。他強行鎮定下來,回頭看了看背後,微微搖頭。世子和失烈門疾步跟進,失烈門也是心裡一沉。鷹翎箭營在他手下已經有七年,他家累世軍旅,治軍極為嚴謹,能夠調動箭營的隻有兩支金色的令箭,否則這支軍隊落地生根,必將死戰到最後一刻。兩支箭中的一支就在世子手中,從不離身,另一支藏在失烈門的箭壺裡。失烈門一手持弓環顧戒備,一手不由自主地去摸箭壺,沿著箭格一一摸過去,最後一格的黃金箭還在。他心裡越發沉重,轉眼看了看世子,微微搖頭。世子麵色鐵青,握著金紕令箭的手上青筋暴跳,這是他從未料想過的詭異情景。他沉思了片刻,揮箭指向前方的一座帳篷。失烈門拉開手中烏沉沉的長弓,箭出帶著一股沉雄的呼嘯,隔著五十步一箭射落了帳篷簾子。帳篷裡空無一人,失烈門的箭勁太強,箭紮在帳篷中央的支杆上嗡嗡急震。一呼一吸間的功夫,帳篷傾倒,裡麵空蕩蕩的了無一人。“莫非大都知道了金華縣令的事……大皇帝下令撤兵?”失烈門壓低了聲音。“他們是你的手下,你該清楚。縱然是大皇帝手書的詔書,他們也是寧死不撤的。”失烈門語結,世子所說的話他也明白,可是眼前的景象,實在匪夷所思到了極點。“我們離開,隻怕有埋伏。”枯瘦喇嘛道。世子微微搖頭,反而緩步邁了出去,金紕長箭指點著周圍:“要是有軍隊埋伏在這裡,勢必會留下痕跡,縱然對方動手高明,一瞬間就壓製了我們全部的人,可是他們自己的腳印卻是無法避免的。可是這裡並沒有多餘的腳印,即便是緊急撤兵,也該留下滿地的腳印才是,更何況兩軍交戰。”喇嘛不懂戰陣,遲疑了一刻,還是點了點頭,世子所說,實在是最簡單不過的事情。眼前景象偏偏像是近千人在瞬間就被妖物攝走了似的。世子繼續前進,降魔本願陣緊跟他身後,失烈門一弓三箭。即使這個時候他對自己的弓箭還有絕對的信心,兩百步內是他的天下,偷襲者無人可以幸免。世子站住了,仰望半空中呼啦啦飄卷的大旗。他仰望著,沉默不語。他的瞳仁忽地放大,驚悚地退了一步,低喝:“你們看那旗子!”全部人都抬頭看向半空中的旗幟,那是一杆重錦上繡著真金的飛鷹大旗,正是世子出行的旗幟。失烈門第一個發現了異狀,禁不住喊了起來:“這裡……沒有風!”全部喇嘛都在一瞬間明白了,從他們踏入軍營的一刻,這裡就靜靜的沒有一絲風。可是就在他們頭頂三丈的高處,山風銳烈!全體人心神分散的瞬間,背後傳來了緩慢的腳步聲,那個腳步聲就像是在兩山間回蕩一樣,層層疊疊地沒有止境。喇嘛們聽力不及失烈門。失烈門有聞聲發箭的功夫,登時身體旋轉,雙腿在地上用力一彈,飛身倒退,就在同一瞬間,他鎖定了目標,張弓發箭。退而發箭會為他爭取短暫的時間,即便對手就在他的身後,也至少有幾分勝算。這一拉弓是他畢生所學的精華,三箭齊出,他力量一滯,全身酸軟。然而他並不在意,對手若連拉弓的機會都不給他,則勝負難分;而箭一旦射出,失烈門就有十足的把握。要避開一支箭或者不難,要躲避平鋪而去的三支箭,縱然是武功高手也不可能。站在他背後的人影卻沒有試圖躲閃,靜靜的仿佛一尊雕像。“中!”失烈門暴喝。可是箭沒有射中,卻也沒有被閃避掉。最不可能的事情就在失烈門的麵前發生,他射出的箭如萬鈞雷電,可是離弦三丈就再也不能推進。箭上淒厲的呼嘯啞然而止,就像那聲忽然中斷的銅號,而箭也不下落,就這麼停滯在空中,尚在劇烈的旋轉著,仿佛大都城裡玉工用來鑽孔的水磨機帶動著嵌了金剛石的錐子,卻再也不能推進哪怕一寸。失烈門一生射了幾萬幾十萬支箭,他也知道箭勢帶著旋轉,可是當他真切細致地親眼看到這一幕,卻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箭鏃所指,那個緩步而來的人白衣飛揚,頭上扣著鬥笠,遮去了他的麵容。“截住!”世子大喝。他的聲音如同撞上了牆壁,赫然中斷。來不及想這是怎麼回事,本願寺七名喇嘛瞬間已經齊出,紅衣飛揚,如同七道暗紅色的風。枯瘦喇嘛人在突進中,左手已經持杵做金剛怒喝相,右手淩空揮出一拳。拳力真勁凝聚不散,破風而去。對方依舊不動。枯瘦喇嘛看見失烈門那一箭,心裡已經有準備,他不清楚對方用什麼手段接下了失烈門的三箭,不過想來總是一種精妙的武術真勁,能夠遠距淩空發動,一舉卸去箭上的力道和速度。他也並未指望自己一拳建功,不過是要拖延對方的時間,讓他貼近對方身邊。被摩柯龍王神通一拳貼肉擊中,任何護身的力量都會被一舉擊潰,沒有懸念。果然,那一拳如同泥牛入海,仿佛擊空。喇嘛雙手持杵,全身力量凝聚在臂彎中,他的速度已經到了極點,不過瞬息間就可以發動必殺的一拳。可是,他忽然像是衝入了水中,一股籠罩天地無處不在的力量正在耗減他的速度。那股力量柔和到了極點,隻是壓得他的胸口劇痛。他愣了一下,意識到那是因為空氣。衝到了這裡,他周圍的空氣忽地變了,變得粘稠得仿佛膠水,令他無法動彈,也無法呼吸,即使挪動手指也萬分艱難,像是在指尖上掛了重物。他勉強回頭,看見六位師弟也全部被困住,其餘六位喇嘛修為尚不如他,此時就像是被一團生膠裹住的蟲子,無從掙紮。而這一切還沒有結束,一股壓迫呼吸的力量隨之而來,緩慢巨大,他隻覺得一隻巨掌在柔和地按壓他的胸口,可是他的胸骨都要在這股柔和的力量下崩裂。生死一瞬,他再無選擇。心神一定,意識深處龍首菩薩的像觀昂首咆哮,他一入此境,則與佛合身,雙臂持杵全力推出,拳勁破除一切障礙,轟擊出擊的一刻仿佛雷鳴。“摩柯龍王神通,好!”白衣蒙麵的人讚歎了一聲,手勢輕揚,如揮琴弦。枯瘦喇嘛全力擊出的一拳和他指尖揮出的力量相撞,可是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雙方的力量扭曲了粘稠的空氣,留下一道透明紊亂的氣路。雙方皆凝然不動,喇嘛雙目暴突,眼眶欲裂。其餘六名喇嘛忽地感覺到身上壓力減輕,皆合十跪拜枯瘦喇嘛。他們第一次見師兄揮出如此無上力量,此時是人是龍是佛,也不再分得清楚,所以必須跪拜。寂靜盤桓了一刻。隻聽隱隱約約地有一聲爆雷,微微一炸。敵人小退了一步,揮手撣了撣身上的灰塵。“你……你怎麼知道我們楚布寺的秘法?”枯瘦喇嘛聲音嘶啞。“一法通,萬法通,摩柯龍王神通本來也不是多麼深奧的東西。不過你精誠所至,能在如此平凡的一套武功中練出如此金剛力,便是石上開花、灰中生火這樣的難事。你做得很好,很好。”對方首肯。枯瘦喇嘛緩緩坐下,雙目緩緩流下血淚,合十不動。“謝你不殺我。”這是他僅能說出的話,他已經失去了雙眼。“你這一招出手雖然有金剛神力,卻是魔道,你入中原,已經失了佛心。你此時若死,不得成佛。”對方道。“我未失佛心,而你是外魔,你力量遠大於我,要誘我入魔,我沒有辦法。”枯瘦喇嘛搖頭,“這是我自己修為不到。”“也算一個說法。”對方的聲音裡有一絲笑意。他轉向世子和失烈門:“相會幸甚。”“你是明尊教的人?我們的人被你弄到哪裡去了?”世子此時已經恢複了平靜,他目睹了昨夜的烈火,對於鬼神之力已經再無疑惑,此刻又看見這個人出手的方式,就明白了原委。如果對方能夠壓製一切的風和聲音,那麼無聲無息地消滅數百人並非不可能。“我是妙風,你的同伴知道我的名字。”妙風坦然承認,“你的人都沒有死,隻不過我用了一點辦法把他們移到了軍營後麵。現在他們感覺身上如同壓了千萬斤,不能動彈,所以也不會發出任何一點聲音。你不必擔心,不到彆無選擇的時候,我不動手殺人。”好!”世子點頭,“那是要談條件了?但不知我有什麼條件可以令你動心,你神通高強,我們都不是對手。”“你需要先聽完我的籌碼。”妙風比了一個手勢,“請。”世子點了點頭,席地而坐,妙風也盤膝坐下,兩人隔著十丈相對。“我不詐你。我來之前過了一次金華縣,金華縣裡有一個人,我現在製住了他的氣息,以他的身體,如果沒人去救他,撐不過兩個時辰。而你也明白,沒有人能輕易進他的房間。”妙風道。“不花剌……”世子低聲道。“是,無論他用什麼名字,就是那個人。”妙風淡然道,“而我也不輕鬆。我知道你手段高超,這一路上的州縣有不知道多少人聽命於你,要奪回我教的聖物,還要殺死我們的教友。可是她受傷隻怕已經很重了,即使有我保護,也未必能夠萬全。我現在以你的朋友換我的教友。我隻要你一個許諾,放她帶著聖物南下,這算不算公平的條件?”“公平。”世子的回答簡單直接。“那麼成交?”“成交。”“現在帶著你的人離開,你會在營後找到你的軍隊。這樣可以麼?”“悉聽尊便。”“和世子做交易,真是痛快。”妙風起身。他轉身而去,走了幾步複又回頭:“有人說兵家詭道,沒有信義二字,世子是兵家,所以我還缺一點信心。為給世子提個醒,毀一件世子心愛的東西吧。”他揚手忽地向半空中揮出。誰也看不見他手中拿的是什麼,可是仿佛有一團巨大的雷霆被他握在手中擲了出去,雷刀交割發出幾乎撕裂耳膜的巨響。半空中飄震的大旗忽然間像是被無數看不見的刀割裂了,碎成不到巴掌大的無數碎片,飄灑而落。所有人仰頭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直到最後一片碎片飄落在世子手心裡。他們這時候回頭,妙風剛才所站的地方已經空無一人,他走時依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世子……”失烈門湊近世子身邊。“他是妙風,大旗是被風刀割裂的。”世子漠然起身,把那片碎旗交給失烈門。失烈門抓在手裡看了看,碎片邊緣如被利剪剪開,清晰得沒有一絲毛邊。葉羽看著北邊來的雲追過了太陽,於是天地間一切都陰沉沉的。笛聲瑟瑟,像是也被壓住了,如同不能散去的魂靈那樣繞著小屋盤旋。“要下雨了吧?”謝童已經醒來了,抱著他的胳膊輕輕地搖晃。“嗯,你冷不冷?”葉羽摸了摸她的臉蛋,她的臉蛋冰涼。“冷。”謝童點點頭,往他懷裡靠得更緊了一些。葉羽本想脫下外衣給她,可是他忽地想起自己的外衣已經罩在了風紅的身上,於是他隻能伸出手摟住謝童的腰,把她像個孩子似的抱在懷裡。謝童鬢間的細發撓著他的鼻子,散發著微弱的檀香味道。風從破損的窗戶吹進來,周身如同浸在冰水裡。葉羽在昆侖山苦修了十餘年,並不畏寒,可這個時候身體仍然微微一顫,覺得心裡都灰了。他從小長在昆侖山,見到的人有限。而這一路行來,見到的人事越多卻越迷茫,呂鶴延、梁十七、風紅的樣子閃動在他腦海裡,另一麵卻是笑中永遠解不開憂鬱的魏枯雪,懷裡孱弱不安的謝童,哪些是他的朋友哪些又是他的敵人?漸漸地分不開了。一切都像是一個幽深的潭,潭裡卻是血,涼下去的血,把他慢慢地吞沒,而他是個不會遊泳的人,無從掙紮。他抬起頭,觸到風紅的目光,風紅靜靜地吹竹笛,目光乾淨空洞。兩人對視一眼,各自移開。風紅放下了唇邊的竹笛,點了點頭:“來了。”葉羽吃了一驚,看向外麵。他對著門,風紅卻什麼都看不見,可是風紅卻說來了。仿佛冥冥間有著感應,蒼白的雲天下,竟然真的有一個影子遙遙而來,他頭戴著鬥笠,一襲白衣在風中飄拂。他的步伐輕緩,卻逼近得極快,隻是轉瞬間已經推進了一半的距離,離開小屋不過兩百步。葉羽掙紮著推開謝童起身,他一步踏出小屋,已經感覺到了來自對手的威壓。徹寒的風好像把他吹透了似地撲來,葉羽覺得一股冰氣從胸腹間洶湧著推高,沿著血管湧向頭部。他不能再前進哪怕一步,凝固在那裡像是一尊雕像。他瞪大眼睛看著前方,那個白衣的人越來越近。“妙風!你是妙風!”他忽然喊出了這個人的名字,如同重病的人堵在喉嚨深處的痰被咳出。他感覺到一陣暢快,剛才那種近乎窒息的感覺幾乎憋死他。不僅僅是寒風撲來,葉羽覺得自己有如身處暴風眼的中央,隻要他微微一動,那股凝滯在他身邊的力量就會把他摧毀。“你很聰明。”白衣蒙麵的人腳下不停,低低地說,“可是你不怕死麼?”“下得昆侖山,明尊教五明子已經見了三個,還真是葉羽的幸事。不知道剩下兩個人和貴教的光明皇帝什麼時候現身。你現在殺我,我不能反抗,隻可惜未能見到貴教的全部神使,不免有點遺憾。”葉羽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委頓在地下。妙風看也不看他,徑直而行。“剩下的兩個人,一個是老儒,一個是瘋子,你見與不見,都沒什麼關係。我也不想殺你,你以為你是昆侖劍宗的門下,我就想殺你而後快?”妙風漫不經心地說,“在我看來,你和一隻疲倦的野獸沒有什麼區彆。明尊教吃菜事魔,這是你們自己說的,我從不殺野獸。”“這種小小的伎倆就讓昆侖劍聖的武功無技可施麼?你的武功比我想的要弱。”妙風走過葉羽麵前,停步一瞬,微微側頭,“真正的五明子,你一個都對付不了。而你能活到今天,是她手下容情。”他走進小屋,看也不看謝童,上前到秸稈堆上把風紅的頭抱了起來,枕在自己的臂彎裡。“你來了。”風紅低低地說。“我聽見你呼喚我的竹笛聲,那時候我尚在一百二十裡外的青澤縣,當時我在月下散步,聽見笛聲越湖而來。”妙風的聲音低沉優美,頓挫有致,仿佛歌吟。“你距離我那麼近,是來追聖物的麼?”“也是,也不是。”妙風說得隨意,“清淨氣聽說你半路截下了聖物,卻沒有在杭州交給他,心下不安,請我來問你索取。而帶一件聖物回泉州,在我看來對你也不是什麼難事,不必事事聽命於清淨氣。我本想留在杭州和一位故人多住幾天,不過各種消息傳來,各路人馬都正向著泉州而去,披甲佩劍,奉重陽道宗的旗幟。我擔心你,所以前日就離開了杭州,跟上來看看。”妙風抖開風紅身上蓋著的長衣,手指劃過。指尖仿佛刀刃,帶著一道銳利之極的風,風紅襤褸不堪的衣袖完全被割落,露出血肉模糊的左臂。那些裂開了、又愈合、再裂開的傷口仍在不斷流血,皮膚表麵結了一層厚厚的血痂。妙風低低地歎息一聲:“果然是‘劫儘破碎空’之力,那是楚布寺傳承千年的秘密法,摩柯龍王神通的基礎。他一拳轟下,開山之力還在其次,更可怕的是這股暗勁,破碎萬物,一切成空。普通人中此一記,自指尖而全身骨骼寸寸碎裂而死,屍體皮囊之中皆是膿血。”“閉上眼睛,不必害怕。”風紅如言閉眼。葉羽掙紮著進屋,看見妙風雙手一合,嘴裡低聲唱頌,兩掌縫隙間有一線光明,漸漸地光明流動起來。他雙掌分開,掌麵一層輝光,像是空氣在他掌心中燃燒蒸騰。他以這雙手抓住了風紅的臂膀。一切都靜了短短的一瞬,妙風忽地低喝了一聲,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被灌注進風紅的臂膀裡。風紅全身劇震,睜大眼睛,痛苦得幾乎要嘶叫出聲。而她胳膊上的血痂像是被一股自內而外的力量整個震裂,崩碎飛濺出來。謝童驚恐地退了一步,從背後死死地抱住葉羽不敢看。而葉羽卻沒有看見血,血痂被震裂之後,露出的竟然是新生的嫩粉色皮膚,皺縮難看,有如新生嬰兒的皮膚,沒有一絲疤痕。妙風的手在風紅胳膊上一掃而過,那些已經裂開卻還未剝離的血痂被他像是快刀剔鱗那樣掃去,風紅的整條胳膊就像是新生的,皮膚細嫩得吹彈得破。“不會有礙。”妙風再一掌擊在風紅肩上。他放下風紅起身。同一瞬間,風紅睜開了眼睛,目光清澈明銳。葉羽明白那是妙風以無上的真力一瞬間打進了風紅的身體裡,昆侖山的劍氣也有類似的法門,可是施用者無不如同傷及己身。魏枯雪劍氣絕世,也曾在浮槎巷渡力為葉羽治療,看起來卻也沒有妙風這樣的隨意。“你拿走吧。”風紅看著身邊那件紫綾包裹,“劍、麵、甲,三件聖物中隻要有一件就不難找到剩下兩件,裘禪想要已經很久了。”“我說過我不是為了聖物而來。”妙風淡淡地說,“東西你自己帶回泉州,人也由你帶回泉州。我猜得不錯的話,山下此時已經沒有人了。一路之上,也不會有人再盯你的梢。”“嗯。”風紅低低地應了一聲。妙風沉默了一會兒:“我再問一句,你還是不願和我同行?”“我們隻是教友,卻不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