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如今的情況一定不算很好,所以才逼得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哪怕被發現也顧不上了,因為他要不惜一切代價發動政變。”衛玠順著邏輯一步步推理了下去。“政變”這種在彆的王朝總會要處心積慮籌劃個好些年,才能積攢著來一次的大招,在晉朝的時候,卻像是吃飯喝水一樣簡單。曆史上,晉惠帝就是如此,幾經廢立,當過太上皇,也當過階下囚,在皇帝的位置上起起伏伏,就跟兒戲似的,但偏偏這就是曆史。如今,雖然曆史已經被該的麵目全非,但有些刻在骨子裡的東西還是不會變的,好比王爺們依舊都有篡位的野心。衛玠雖然沒有親身經曆,卻已經把這二年京城波譎雲詭的局勢猜測了個七七八八。王濟點點頭,把衛玠猜不到的給補全了:“你睡了過去,也算是因禍得福躲過一劫。京中的亂象無可避免,什麼牛鬼蛇神都出來了。”故事的曆史因素是王爺們處心積慮要造反,這就和禿子腦袋上的虱子一樣明顯。導火索卻是從文人圈燒開的。這很好理解,大部分起義啊改革呀什麼的,都是先從喊口號開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看上去都和衛玠一樣弱弱噠,但他們卻因為手中那杆可殺人的筆,總會身先士卒,帶頭鬨事。無論如何,都要先在道德製高點上取得優勢,這就是中國的戰爭。在魏晉這個清談之風盛行的年代,文人間的口誅筆伐尤甚。若衛玠醒著,作為清談界的一個標杆,衛玠肯定是要被逼著站隊的,在局勢不甚明朗的時候輕易下場的結果,就是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幸好,衛玠沒醒。其實說這次是文人鬨事,也不算太準確,應該是佛道相爭,是宗教信仰問題。比文人鬨事更可怕。在衛玠小的時候,他就介紹過的,在漢朝時期傳入中原的佛教,在魏晉的時候遠還沒有後世那般世界三大宗教的強勢地位,它和中原本土稀鬆平常的其他教派沒什麼區彆,頂多是信它的人多了一些。佛教自己本身也在積極轉型,適應著中國市場,依附道教,利用玄學,包裝了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佛教出來,順利打入了魏晉世家紮堆的頂級社交圈。不得不說,佛教的這一步改革是十分成功的,也許有心,也許無意,但是確確實實是由衛玠這個救世主、衛熠等世家女的替身僧的幾個事件,佛教把它牢牢的和晉朝的統治階級綁定在了一起,甚至事關到了國運。風風雨雨這些年,晉朝雖然也有波折,但總體來說還是在曲折中進步的,壞事有,但好事更多。百姓安居樂業,感念朝廷仁政的恩德,順便的也會說一句白馬寺,提一下淨檢法師,無形中就一點點拔高了佛教本就已經很高的地位。佛教的一點點興起,自然而然引起了本土道教的警惕與不滿。這是很容易想象的到的,宗教和商人打開門做生意其實也沒什麼不同,百姓就那麼多,市場就這麼大,像王氏那樣哪家神佛都不落下的壕,畢竟還在少數,大多數人都是捐了這家,就信不了那家。在衛玠所在的現代,哪怕是一個宗教一個派彆之間不同的兩個教堂,都會因為拉攏土豪信民而產生競爭與糾紛。更不用說如今是不同的兩個宗教,出自兩個不同的國家。道家看佛教有越來越受到上層接受的意思,怎麼可能不著急?事實上,佛道的恩怨,最早在東漢的時候就已經初露端倪——迦攝摩騰與諸道士論難。三國時期,七步成詩的曹植,寫了一篇《辯道論》,來批判神仙學說的詐妄。對於現代人來說,已經沒多少人知道這些了。但在現代的網絡上,但凡看過洪荒流的人,肯定不會不知道“老子化胡”這個東西。這其實不是裡編纂出來的說法,而是實打實的曆史上佛道之爭的體現。有趣的是,“老子化胡”這個典故,就發生在晉惠帝時期。也就是衛玠此時此刻所正在麵對的特殊階段。當王濟說出“老子化胡”四個字的時候,衛玠差點以為他舅舅被誰穿了,又或者他舅舅也得到了什麼現代的金手指。幸好,衛玠沒心直口快,他耐心的聽王濟說了下去,才發現這是又一個曆史事件點的觸發。晉惠帝時期,天師道(道教)祭酒王浮,經常會與與沙門(佛教術語)的名僧帛遠,發生衝突,為爭邪正,隔空嘴仗,結果輸贏各半。王浮氣不過,多年後的今天,終於憋了個大招——他寫了《化胡經》一卷,講述道教的老子變成佛陀,去教化胡人的故事。目的就是為了誹謗佛教,說你們來源於我們。此書一出,立時卷起了洪水滔天。把本就莫測不斷的佛教和道教,對立在了鏡子的兩邊。為了信仰而戰,總是激烈又血腥。由於這次的佛道之爭是從一本書開始的,在最初期大家都沒預料到結果會如此血腥的時候,一些不明所以的風流名士,稀裡糊塗的也就下了場,單從文學和玄學的角度就事論事。結果,徹底捅了馬蜂窩。矛盾升級,衝突不斷。名士學子紛紛站隊。王濟想想京中那攤子破事就頭疼,他本人其實是沒有什麼信仰的,如果一定要說信,他大概是信自己,所以他不能理解那些人為什麼可以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東西爭執的麵紅耳赤,他不是說著兩個宗教有什麼問題,而是覺得那些狂信徒,不論是道教信徒,還是佛教信徒,都傻透了。“宗教信仰,約束的是自己,不是彆人。”衛玠想起了他曾經在網上看到的一句話,覺得十分有道理。強塞安利,逼著彆人相信自己相信的,這是很沒有道理的事情。“對!”王濟一激動,忘記了自己的傷,重重的拍了一下大腿,然後就是嗷的一聲慘叫,太特麼疼了,但他還是覺得自家小娘說的真是太有道理了,當浮一大白,“信什麼不是信呢?隻要不是害人害己,那就隨百姓們自己高興嘛。大家有信的自由,也有不信的自由。不是說不信你了這個,那彆的教派就都是歪理邪說。”但偏偏京中的那些人就是不明白,被有心人利用了還不自知,反而不管他們頂頭上司(佛祖和老子)樂意不樂意,頂著他們的頭銜就打了個不亦樂乎。信佛教的自然支持佛教,推崇老子道教的自然支持道教,這其實本無可厚非。但要命的是有,還有一種論點也應運而生——在國家麵前,沒有教派之爭,隻有國家之彆,無論如何本土的就是比國外的強!魏晉時期和總覺得國外的月亮圓的現代大環境是截然不同的,魏晉人打從骨子裡就有一種哪怕被挫骨揚灰也不會低頭的民族驕傲,他們發自真心的覺得自己國家的東西就是好,胡人就是糟。說實話,衛玠沒覺得這麼想有什麼錯的。但……凡是都不能太極端。本來隻是一腔愛國之情,卻被一起子小人斷章取義,念歪了好經,蠱惑著頭腦發熱的年輕學子越走越極端。他們表示,你信佛教,就是不愛國。這就很要命了,對吧?因為大多數僧人,都是本國人啊,怎麼可能有本國人不愛自己的國家呢?僧人當然不可能就此罷休,於是,真正的大人物紛紛下場了,爭論的點還是佛道,卻沒有人能夠看到這背後真正被有心人利用了的隱患。事情就這樣越吵越不對勁兒,如今已經演變成了,皇帝偏向佛教,就是賣國。“賣你麻痹啊,就二郎(晉惠帝)那腦子,他知不知道什麼叫宗教信仰都不一定呢。”王濟越說越激動,他本來沒打算現在就和衛玠說這些的。來之前衛老爺子還特意交待他,若衛玠醒了,要一點點告訴他京城的局勢,不要急,讓衛玠慢慢接受。結果……沒刹住閘,說的有點多。佛道之後,就是文人吵架,再之後就是各路人馬煽風點火,渾水摸魚。過去是因為饑荒鬨事,是因為民不聊生鬨事,如今有錢有糧了,好日子還沒過幾天呢,就改成為了精神信仰鬨事了。反正是一天不搞事情就不痛快。“你先彆著急,那人到底是誰,我和你祖父事先早已經有了猜測。”王濟趕忙給自己的話來了個虎頭蛇尾的收尾,不想衛玠為此費神。衛玠其實……不費神,因為他剛好知道一個解決這件事的辦法,曆史告訴他的。“隻是之前一直苦於沒有證據。這回好了,敵人主動送上了把柄。”王濟繼續,不給衛玠然和插話的餘地,“隻要拿到他勾結胡人的證據,就足夠整死他了,沒了他派人在背後攛掇,佛道之爭總能想辦法壓下去。”參與者不外乎是司馬家那些始終不肯消停王爺們,但也正是因為對方是手握重兵的藩王,不可能憑著王濟或者是衛老爺子的一句話,就輕易拿下。哪怕他們已經在儘力用各種政策來限製和阻礙這些藩王的發展,但他們已經形成了氣候,隻能至死方休。楚王世子對他被畫個圈圈囚起來有些年頭的父王感慨:“您能在這場暴風雨裡活下來,還真是個奇跡。”楚王性格暴戾沒腦子,又是“業內”人人都知道的作死小能手,怎麼看都是一臉的炮灰相,但偏偏就是這樣的他,活了下來。每天有酒有肉,吃穿不愁,負責看管他的還是他的兒子,除了活動範圍小了點,其實沒遭什麼罪,相反還挺愜意,從他為司馬家急劇擴張的人口上做出的長足貢獻就能看出來,他比他那些提心吊膽想造反的兄弟叔伯們可舒坦多了。楚王一開始被關的時候,血性未滅,也鬨了一段時間。但關人就像是熬鷹,時間一長,再鐵骨錚錚的漢子也會歇菜。更不用說楚王還不是什麼鐵骨錚錚的漢子。隻是偶爾楚王也會有點小彆扭,對兒子發脾氣道:“寧做刀下魂,不做門前犬!”同樣都是晉武帝的兒子,憑什麼卻讓一個傻子笑到最後,就因為他投胎技術好嗎?“彆人都忘記了他司馬衷(晉惠帝)的底細,我卻不會,你們不讓我說,我偏要說,他就是個傻子,傻子,傻子!”楚王世子沉默的陪坐在一邊,他無法感同身受父親的憋屈,但他能夠理解。真正的嫉妒,從來都不存在於地位差距很大的兩個人之間,唯有兩人都看見了希望,沒得到的那個才會去嫉妒得到的那個,總覺得如果沒有對方,就會輪到自己。這是毫無道理又荒謬的,但卻是很多人都逃不開的魔障。陪著老爹發完瘋,楚王世子這才無奈的離開了。賈謐跟在楚王世子身後,眼睛裡有著楚王世子看不到的如古井一般的死寂,該來的始終會來,他握緊的拳頭最終還是鬆開了,將那張紙條遞進了軟禁楚王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