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軍又開始打炮了。他們總是一大早打,成心不讓你睡覺,而且……一天比一天邪乎呢。老旦和弟兄們鑽在戰壕裡挖出的小洞裡,像被鑼鼓驅趕的兔子樣心驚肉跳,可二子在身邊又睡了,還打著呼嚕。老旦氣急敗壞地踹了他一腳,二子猛地掙起來。“共軍來啦?來啦?”他一把操起衝鋒槍。“來過了,看你睡成個豬,放了個屁又走了……”老旦沒好氣道。弟兄們都笑了,二子也笑了。“共軍要進攻?怎麼放這麼多炮?俺的鋼盔呢?”二子又說。“不一定,他們好幾天都這樣,你都在睡,不曉得。小萬子拉屎要出去,俺不讓,拿你的鋼盔將就用了……”老旦在黑暗裡劃著火柴,點著煙鍋。“旦哥!怎麼不用你的啊?我那可是個新的啊,一個坑兒都沒有啊。”“俺的已經被用了……”老旦抽著煙鍋說。“行,你夠狠,我再去弄一個……”二子一把將個小兵推旁邊去,“遠一點兒,這麼沒眼力……”這半個月,天上落下來的炮彈什麼都有。以老旦多年的經驗,共軍打的炮有日本的,有國軍的,有美國產的大屁股沒輪子炮,還有一種聽都沒聽過,像是村子裡誰家辦大婚的時候放的土鱉子炮。老旦懷裡趴著一個抖得篩糠一樣的安徽亳州小兵,一股騷熱弄濕了他的褲管——這小子又尿了。老旦忙拿出梳子給這沒幾根毛的小兵梳頭,讓他終於鎮定些了。外邊的炮火交織成巨大的混響,震得耳鼓將碎。在這個寒冬的早晨,在離家最近的戰場,身經百戰的老旦又一次感到死亡的氣息,它撲麵而來,要在這冬天吃下無數的人。老旦突然有些害怕,手都抖起來,就揣起了梳子,深深喘了口氣。打完日本時多高興哇,真心覺得苦日子到頭了。那和兄弟們喝得呀,一邊喝一邊笑,一邊笑一邊哭,女醫生和護士抱著男人們哭。他們拎著酒瓶子跑到街上,到處是哭得稀裡嘩啦的,搶過他們的酒瓶子就灌。還有女娃子呢,喝完了還抱著他親呢。二子趁機摸了一個女人的奶,那女人也沒有惱怒呢。全城都和瘋了似的,歡騰得滿地眼淚,那是熬了八年的罪啊。老旦和二子折騰了幾天,就開始打探回家的路線,詢問板子村的情況了。二子都琢磨著求哪個女護士當自己的媳婦了。可是沒過幾天,部隊又受命朝東部進發,說是去接受日軍的投降。老旦心中疑惑,他們投降也這麼著急?犯得著半夜急行軍往過趕?自己修個籠子關起來不就得了?路上他聽旅長說,受降是真的,搶地方也是真的,共軍在敵後一直有部隊,就藏在鬼子占領區,很多就在他們眼皮底下,如今鬼子降了,他們嘩啦就圍上去,撒開兩腿和咱國民政府搶地盤呢。所以這天下還不踏實,老虎走了,猴子就成王了,咱必須先占住窩才能夠回家。老旦又弄不明白了,共軍不是土八路遊擊隊麼,他們搶城市乾啥?日本鬼子不是向國民政府投降麼,他們操個啥心?老旦一路都在琢磨,國家不還是原來的國家麼,怎麼有人能搶呢?共軍是個球東西?鬼子腳底下蹭飯吃的貨,就不怕老子們過來滅了你們?37軍的一些河北弟兄是從東北跑回來的,縱是扮成了農夫,仍被部隊抓來接著乾。這些河北弟兄眼睛都是綠的,一提起共軍就露出見鬼吃人的神情,說國軍幾十萬精銳愣是沒搶過共軍,這幫兄弟都是和衛司令在緬甸那邊收拾過小日本的,說不知怎的就是乾不過那些共軍。他們跟著鄭洞國司令死守長春,共軍打不進來,這邊攻不出去,就把長春圍死了,裡麵沒吃的,老百姓都吃人了。他們幾個餓得實在受不了,就化裝成老百姓跑,跑出來共軍又不讓過,那麼幾十萬人就在城裡城外之間的空地上等死。他們幾個都是偵察兵,每個白天都裝死人,晚上就找共軍的縫隙往外鑽,給打死一個,其他幾個硬是鑽出來了。他們說東三省如今已經姓了共,在他們眼裡,共軍打起仗來比他媽小鬼子還要玩命。鬼子前腳剛走,蘇聯的紅毛子也還沒走乾淨,共軍一下子就冒出來那麼多軍隊,破衣爛衫蓬頭垢麵,拉著一車車煙土和高粱,幾杆破槍幾門山炮,沒多久就敢拉開架勢漫山遍野地來了。他們像會飛一樣撲向國軍占領的東北城市,不知道一天怎麼能跑那麼遠的路,還不累,還能打,下手還狠。國軍幾個集團軍被包了餃子,要不是從營口跑得快,幾十萬人說不定就都被共軍包圓兒了。老旦聽得心驚肉跳。這麼厲害的對手,鬼子剛走又接上一個,這苦日子哪還有個頭?當他又聽14軍的弟兄說共軍不像小鬼子那樣殺俘虜,還給好吃好喝,你不想打仗了就給你盤纏讓你回家時,心裡又覺得怪。這是什麼兵?打仗比鬼子凶,做派咋和鬼子兩個樣哩?好多37軍的弟兄早就沒球個家了,不少人投奔了共軍。又聽說共軍每占領一塊地盤,就會發動老百姓張羅著鬨土改分田地。老旦聽了沒明白,就問那是不是和長官說的一樣,所有田地家產都充公,老婆混著睡?河北弟兄說混個球哩,共軍讓自由戀愛,你想多要一個就斃了你,你家有個球的家產?共軍還把財主家的地給你種呢!這情形沒見過也沒聽過,還琢磨不明白共軍鬨土改到底是乾球啥,這共軍的炮彈就飛了過來。昨兒個衝上來的共軍有幾十個被撂倒的,有人用他的家鄉話喊娘,裡麵會不會有板子村的人呐?當官的都說共軍匪性不改,抗日的時候他們不出頭,不要臉地和鬼子相安無事,待鬼子被蔣委員長以空間換時間的偉大戰略擊敗了,這會兒他們就冒出來了,趁機搶占國軍的勝利果實。鬼子奉命向國民政府投降,八路就上來打,惹得不少地方的鬼子乾脆不投降了。傳聞共軍搶了糧草武器啥的都平分,老婆不夠用也共在一起睡,這與河北弟兄們說的好像又不是一回事。懷裡這個嚇得撒尿的娃說他哥就在那邊,乾的就是炮兵,是從家裡直接參軍過去的。這娃子也說納悶,明明講好他腿腳不方便的哥哥在家照顧爹娘過日子,咋就也當了兵呢?可彆他那老哥打的一顆炮彈正好砸在他的頭上……冬天的皖北平原異常乾冷,手中的武器在這樣的天氣裡成了敵人,稍不留神,雙手就和它無法分離了。用於防凍的豬油早被戰士們吃下了肚,但戰士們還是紛紛摘下手套,扣上了冰冷的扳機。老旦帶人鑽出來,不消分說地各找各的地方,二子和幾個兄弟抬著重機槍出來,摞起一堆彈藥箱墊腳。“共軍穿棉鞋啦,俺聽出來了,這幫叫花子,穿了新鞋就想過來娶媳婦,老子給你蛋敲下來!”二子熟練地裝好重機槍,子彈帶嘩啦啦順下去,旁邊一個小兵恭敬地捧著。另外一個冒頭看了看說:“二子哥今天你過癮了,過來好幾百個,都穿著新衣服……”共軍的厚布鞋在凍土上踩出的聲音異常刺耳,把老旦踩出一身雞皮疙瘩,比翠兒用拳頭在麵缸裡揣麵還讓他難受。他們頂著那上下煽忽的棉帽子烏鴉般飛來,讓這嚴肅蕭殺的戰鬥氣氛刹那顯得有些滑稽。這是什麼兵?這算兵麼?比起咱國軍的主力部隊那份精氣神兒,他們就像叫花子——可共軍臃腫的棉衣又讓老旦非常羨慕,這幫叫花子想必暖和著哩!自己和弟兄們仍然隻穿著秋裝,據說運到前線的幾卡車棉衣前天被共軍半夜偷了,偷了也就罷了,這幫孫子用不著還一把火燒了,燒了還在那跳著喊給國軍看,真是地道的敗家子。上個星期,共軍來了一次猛攻,死傷無數卻衝得義無反顧,饒是國軍的炮火再猛烈,彈雨再嚴密,他們還是非要鑽過來,冒著煙流著血跳進戰壕裡。一個牙還沒長齊的共軍小兵很是唬人,不知他是如何鑽過那刀插不進、水潑不入的彈幕的。他的槍打丟了,棉衣燒成了棉花套子,臉和煤球一樣黑。他一個出溜兒就跳進壕來,險些騎在自己的頭上。他打了個滾起來,手裡套著兩顆手榴彈的弦兒,衝著大家大喊繳槍不殺。老旦和兄弟們一時有點蒙,還沒見過這麼小就這麼不要命的後生子!湘中土匪出身的大馬棒子毫不猶豫地給了這小孩一槍,然後迅疾地把兩顆要爆炸的手榴彈扔出戰壕,還用他標準的湖南湘潭話罵了一句。小兵沒死,子彈隻打穿了他的肺,大馬棒子就把手槍抵到他的眉心,按死了,扣響了扳機。孩子腦門和胸前兩個雞蛋大的窟窿都往外噴著鮮血,眼角還流著眼淚,一會工夫,他就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凍在了戰壕邊上。二子趴在重機槍上開火,子彈殼羊拉屎樣彈出一邊,冒著煙在戰壕裡蹦著。老旦看著那捧著子彈帶的小兵,他閉著眼睛手舉過頭,那手比機槍還要抖。他忍著子彈殼的灼燙,掉進脖子裡的也不管,一柱鼻涕已經流到嘴裡,他卻一吸溜就回去了。今天該不會有這麼小的娃跳進來了吧?老旦想。共軍的衝鋒號更像村裡人成親時鱉怪吹出的喜樂。鱉怪吹的時候大家都笑逐顏開,而這時候隻令人感到死亡的逼近。共軍震天的呼喊聲起來了,那就是離得不到兩百米了,老旦慢慢登上射擊位置。這聲音排山倒海般席卷而來,老旦看到不遠處的三營戰壕有弟兄跳出來——不是衝向敵人,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向後跑去。他已不忍鳴槍製止這些逃兵,再說他們哪裡就逃得脫呢?跑到後麵去的,有督戰隊的槍等著,再有的慌不擇路踩上了地雷。自己這個營的老兵們都趴到戰壕邊了,他們雖然緊張,卻不會跑的。老旦心裡踏實了些,深吸了一口氣,來就來吧,早晚該有個頭兒的!許是穿了新棉鞋,又喝了燒酒,共軍快得像來捉奸的女人。陣地前累積起的屍體絲毫沒有讓他們放慢腳步,他們爭先恐後地撲在鐵絲網上死去,被子彈穿得稀爛。但他們畢竟接近了,麻雀般的手榴彈一堆堆扔了過來,老旦吩咐的兵已經扔出去好幾顆冒煙的。陣地前堆積的屍體擋住了戰壕的射擊麵,共軍卻也不稀罕匍匐在後麵開火,都乾脆地蹦過來,端著槍邊打邊衝。“旦哥,頂不住了!”二子在換子彈的間歇喊道。“再頂一箱子彈!”老旦退下來,找到那幾個工兵,看見他們接好了電線,又把接口埋了,才站到高處喊:“兄弟們撤,撤到後麵的戰壕去,快走,二子再頂一下!”老旦這一嗓子驢一樣洪亮,大家立刻下來跑向交通壕。二子一邊開火一邊大叫:“好事兒你從來就不想著俺,墊底的事俺從來走不脫,可青天白日還是你拿……”二子讓幫他換子彈的小兵先走,獨自狠狠地扣著扳機,彈殼就要沒了他的腳麵,槍管已經打紅,這槍眼看就沒用了。“行了,走!”老旦一把拉下二子,一同跑向後麵,老旦知道馬上要進入戰壕爭奪的拉鋸戰了。左邊的戰壕失守了,一群共軍湧進來往這邊逼。老旦隻能帶著弟兄們向縱深撤去,第二道壕的工兵備好了引爆器。老旦見上百個共軍湧進了戰壕,有人要搬著二子的重機槍扭過頭來——他們肯定覺得繳獲了個好東西。老旦把手一揮,那條戰壕就被十幾箱炸藥炸平了。他估計共軍至少有一多半完蛋了,活著的也埋得動不了了。這爆炸也是召喚炮兵的信號,炮彈立刻就來了。共軍殺聲不減,他們竟不怕那個大彈坑,踩著同伴的屍體就上來了。他們不趴不躲隻管衝,一個個猛如餓狼,梯次陣地的火力點失守了。老旦扭頭一看,東南邊的援軍被共軍炮火壓製了,交通壕都被炸沒了。共軍定看到了戰果,竟又派過來上千人,西邊的4連撤得慢,被共軍的騎兵追上一刀刀砍死了。老旦心想這下定是完了,陰溝裡翻船,這條命要交代給共軍了。“營長!旅長命令全部撤退!”傳令兵掉了一隻耳朵,揪著他的胳膊大喊著。老旦心裡一鬆,當即下了撤退命令。弟兄們也不走交通壕了,翻出戰壕就向後跑。二子抱起輕機槍要走,見老旦有點發愣,就喊他:“旦哥走啊,你愣個球啊?”“你先走,俺拿個東西就來。”老旦說罷就奔去剛才過來的地方,他猜想在那裡為了躲一顆炮彈,把那支煙鍋掉了。這玩意跟了他十年,就這麼被共軍拿去嘬了,真是不忍。“那你要快點啊!共軍可腿腳快!”二子說罷就去了。老旦緊跑幾步,滿地亂找,卻沒有,他就再往前跑,一眼在個共軍屍體邊看到了變形的煙鍋,正自驚喜,迎麵撞來個端著步槍的共軍,牙黃齒爆,一隻眼還斜著。二人都是一愣,老旦出手比他快了半分,托起衝鋒槍一個點射就打在肚子上,那人哼唧著扭頭走了幾步,放了個帶著絕望聲響的長屁,就扶著戰壕邊兒慢慢倒下了。老旦拿了煙鍋沿著壕溝往回跑,卻看到兩邊的共軍已經從地麵上躥過去了,有幾個從頭頂的木板踩了過去。共軍腿腳快如走兔,他們的穿插堅決到不敢想象,這是絲毫不顧及戰壕裡有埋伏的穿插,眨眼之間就過去百十號人了。後路已被切斷,老旦知道這情形可真不妙了。他聽見共軍哇哇直叫,前麵的不少已經跳進了戰壕開始搜索。老旦知道回不去了,卻也想不出什麼辦法,想拚死一搏,又沒什麼底氣,正猶豫間,看到丁字壕裡的一個暗坑,是他命令連隊挖出來儲備彈藥的。環顧四周,自己已成甕中之鱉,後麵的第三波共軍也要上來了。老旦歎了口氣,掀開暗坑上的隱蔽物,一貓腰鑽了進去,再側著身,把幾個裝著屎尿的彈藥箱擋在了洞口。鑽狗洞這種事兒,老旦在武漢的時候就見過,湖北的兄弟部隊也曾教過這種非正規的戰鬥手段,被優勢敵人暫時圍困的時候,如不願投降和白白送命,而敵人又不會就地駐紮,這辦法或可一用,逃脫一死。洞口用空的子彈箱和麻袋片偽裝,洞裡隻能容下一到二人,隻能斜嵌在裡麵,再用偽裝網或者爛布外麵一遮,裡麵拿土麻袋蓋住自己的頭臉,隻留一個小洞口出氣。老旦如法炮製,將槍口對著外邊,渾身都縮緊了,完事兒後隻一會兒,就聽到共軍接二連三地跳進戰壕,拉著槍栓,喊著話壯膽,對著一些可疑的地方開槍。他們急匆匆跑來跑去,踢翻著什麼,他們看見幾個美式手雷和半箱壓縮餅乾,八成就會揣起來。忙亂一陣後,大多數都跑去縱深了,照例留在後麵收拾攤子的都是新兵,這時他感到有兩個人停了,在洞口前溜達,老旦聞到了他們身上濃重的汗酸味,擦火柴的響動和抽煙的嘖嘖聲傳來,有個人開始說話了。“根子,你剛才打死了幾個?”這是個四川口音。“俺好像打死了兩個,還俘虜了一個。”說話的應該就是根子了。“笨娃子,我剛才一個人端了一個小炮樓子,裡麵四個孫子全嚇得尿褲子了!”四川人很是不屑。“全俘虜了?”根子問。“真想突突了狗日的算了,可是怕處分,一人打了一巴掌就交給後麵了。”“那你還不如俺呢,俺好賴打死兩個嘍!”“這國民黨真他媽不經揍,要不是組織上有規定,我至少宰了十幾個了。”“俺可下不了手,那個俘虜說的就是俺家鄉話。”“那又怎麼了?你個愣娃子,他的子彈有沒有口音?愣娃子,哪天你手軟被對方放倒看你還認不認口音!”“大哥,你開槍的時候在想啥?”根子問。“想啥?球也不想!趕緊弄死再說……”“那不行,俺打死那個,好像跟俺歲數差不多……”“子彈沒歲數!”“可是他好像……沒想衝俺開槍呢。”根子說著話好像抖起來。“放屁,那他是怕了,誰第一次殺人也怕,殺了你就不怕了。你長得又不像花姑娘,他又不想日你,還不想衝你開槍?”“大哥你殺過多少人了……”“這誰球記得……”四川漢子挪著屁股。“這咋能不記得……”“十幾個吧,有鬼子、偽軍,還有幾個國民黨。”“一樣不?”“啥一樣不?”“你殺他們的時候……”“哎呀……還是不太一樣吧,鬼子恨不得殺兩次,偽軍呢,邊殺邊可憐,這個國民黨啊,一開始是有點下不去手……可是他們可對我們不含糊啊,一串炸彈就炸飛我們半個連,都在睡覺呢,我們過去掏人,掏出來的都是焦炭,誰是誰都不認得了。”四川漢子又點了根煙。“嗯,俺也看到了,咱有一條戰壕被他們扔了汽油彈,幾十個人,一個沒出來……”“不說了,才看見這箱子裡臟兮兮的,到彆處去。”四川兵忽地站起來,拉著根子走遠了幾步,卻沒太遠,就又在那抽煙了。近在咫尺,老旦大氣兒不敢出,緊張地聽著這一長一小的談話。濕冷的潮氣把單薄的老旦凍得牙齒打顫,肚脹如鼓。這冷還可以忍受,一股氣轉悠悠地走將下去,肚子要爆了。他在這狹小的空間裡緊繃身體,抬起臀部,還要放鬆屁門不敢弄出聲來,這份罪著實難受。兩人離自己不過三步,一個就坐在洞口邊,真不小心放上一響,聽不見也聞見了,這四川兵還不把自己一梭子打爛了?隊伍暫時打不回來,大家肯定以為自己壯烈了,不如等著共軍再次衝鋒,趁他們後續部隊接管陣地的空檔逃跑,或是伺機乾掉一個落單的,換上共軍衣服溜之大吉。老旦打定了主意,便咬牙強忍。疲乏襲向他麻木的頭,死掐著中指關節也沒用處。蓋在洞口的彈藥箱裡全是凍得硬邦邦的屎尿,沒人願意弄開它們。老旦哆嗦著掏出小酒壺,輕輕地擰開蓋子喝了兩口,覺得稍微暖和些了,可這片刻的舒適喚醒了瞌睡蟲,眼皮一耷拉,就睜不開了……“旦啊?昨兒個下地冷不?”“好冷哩!那白毛子風橫著飛呐!”“那今兒個咱不去了,外麵下了大雪哩!”“不行哩,這雪太大了,得扒拉扒拉,要不太陽一曬,半夜再來大風,凍住了就球麻煩了。”“那咋了?俺就不信能凍得死那點麥子,俺爹說下雪是下糧食哩!這大冷天的,彆把你凍著了。”“俺皮糙肉厚的,哪裡就凍得著?俺去地裡翻騰翻騰,明年這麥子就勁頭足哩!”“那你喝完這點酒再去!俺都給你捂熱了!”女人從懷裡掏出一個酒葫蘆,調皮地在他眼前晃了晃,老旦一手去接那葫蘆,一手去鑽女人的胸懷,女人被他癢著了,發出一串咯咯的笑……“立正!首長好!”一聲嘶啞的喊叫把老旦驚醒了。“受傷了沒有?”這顯然是長官的聲音。“一點也沒有!”根子回答。“小鬼叫個啥名字?”“五根子!”“嗬嗬,很好記的名字呦,今年多大了?”“報告首長,俺今年十七。”“哪裡的人你是?”“俺是河南信陽的。”“信陽人,你們那裡產好茶葉呦!”“是,俺家原來就是種茶葉的。”“嗯,誰讓你來參軍的?”“俺自己願意!”“為個啥?”“解放全中國!”“嗯,是個好娃子,你們班長是誰?”“報告首長,五班班長李小建就是我嘍!”“呦嗬,川軍哦。”“報告首長,沒錯,我家在綿陽。”“交給你一個任務。”“首長請指示!”“保護好這個五根子,不準他有事,要讓他在新中國娶上媳婦,過上好日子!”“是!堅決完成任務!”“謝謝首長,首長你叫個啥?”五根子用怯懦的聲音問道。“哈哈,你連我都不知道?你去問你的連長同誌吧,我先走嘍,哈哈。”一陣笑聲傳來,老旦知道這裡至少也有十多號人。“你個死娃子,咋的連司令員都不知道?李小建、五根子,你兩個給我寫檢討上來!”一個陌生的聲音嗬斥道。老旦大驚,剛才說話的是共軍這邊的司令員?怎麼敢跑到這地方視察?莫不是國軍已經大距離後撤了?共軍的上下級關係令他出奇。聽老鄉們說,共軍部隊當官的和當兵的吃喝都一樣,說這是紀律,是當年紅軍半死不活爬雪山逃命時養下的規矩。也難怪共軍的頭頭們都待在陝西農村,不像委員長住在總統府裡。真不知道共軍那官是咋球當的?也睡在炕上?那多沒氣派呐?共軍不知道有沒有大洋拿?剛才聽那個五根子的意思,也沒人逼他參軍,自己非要來打仗,圖個啥呢?那一大群人走了,戰壕裡靜了一會兒,叫李小建的說:“你小子,挺會扯呼的啊?這些話哪學來的?”“指導員天天說,俺就記住了……”五根子嘿嘿笑道。“彆信那王八蛋的,沒啥實惠的。”“那不成,他是指導員啊,班長你怎麼能罵指導員啊……”老旦身上越來越麻,如千萬隻毛蟲在噬咬骨頭,腳針紮一樣,肚子裡的涼氣遊走著,頂得異常難受。這漆黑的洞像一口棺材,隻能透進一絲絲亮光。他蜷縮成一團,用儘毅力堅持著,盼著黑夜早一點降臨。但他又怕睡意要了命,便逼著自己東想西想,眼珠子咕嚕亂轉。想起十年前麻子團長在陣地上說的一句話。“不準叫他死!”剛才共軍司令官也這麼說。這個聯想讓他對這些敵人產生溫和的疑問,原以為共軍士兵玩命都是被逼的,至少長官們都是這樣說的,說共軍那沒人性的紀律和畜生般的政治審查,讓每個加入的人都像被換了腦子,他們拿斃人不當回事,昨天還一個壕溝裡並肩戰鬥,今天就能黑手殺你全家,集體槍斃,哦,不是斃了,共軍珍惜子彈,他們直接就埋了。這些匪夷的傳說,和老旦剛聽到的對不上號,像看到傳說裡的妖怪不過是鄰居的樣。這矛盾讓老旦開始思考關於打仗的諸多問題。征戰多年,戰爭怎勝怎負早有心得。抗戰八年打贏了鬼子,鬼子招惹了美國是一回事,而國軍死力抗爭更是關鍵。能力縱是不濟,拚命卻是真的,國軍這八年正規軍死了幾百萬,傷的就不知道多少了,而更沒法子算的,是如他和二子一樣來自板子村的那些兄弟,出來隻個把月,還沒上部隊的正式花名冊就丟了性命,這些人再加起來得多少?鬼子再厲害,也架不住這三比一的消耗。小鬼子也不是三頭六臂,一個雞巴天天日,八年也趕不出一代人,不輸才怪。而對這場國共之戰,老旦認識模糊,對共軍的瞬間強大,他瞠目結舌。他不相信逼出來的士兵可以如此玩命和囂張,可把百戰餘生的東北國軍弟兄半年就打個稀爛,要沒有妖魔鬼怪幫忙,這怎麼可能呢?至於共軍是不是比小鬼子更壞,和長官們說的那般沒人性,他一向是倒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管他們是誰呢,打跑了鬼子,爹娘還沒安慰就來分家,反正不是什麼好貨,搶了炕頭不說,還要來睡俺的女人?不妨殺光拉倒。向中原開拔的時候,老旦覺得殺共軍就和殺豬一樣容易——當年玉蘭帶一幫小匪都差點滅了他們半個省委,可如今這手持殺豬刀的國軍大部隊竟被豬圍起來了,一塊塊吃掉了,老旦想不通。“畢竟都是說中國話的呢。”殺人無數的老旦最近開始心虛。那神漢一樣撲來的共軍戰士,活像當年衝向鬼子的戰友。麵對這樣的“自己”,他激不出強烈的仇恨,拿不出大吼一聲跳出戰壕、揮刀狂砍鬼子的豪氣來。這是怎麼回事呢?以往的那股子悍性哪裡去了?今天竟鑽進這個不如狗窩大的洞裡,屁都不敢痛快地放,真是臊到家了。再想起跪在地上向共軍投降的那十幾個弟兄,老旦從心底泛起悲涼,個個都是老兵啊!有打過長沙的,有打過衡陽的,有在敵後跟著夏千打過五年遊擊的。任挑一個出來,都是能把頭掛在褲腰帶上、麵對幾倍於己的鬼子也不會皺眉的。讓他們向鬼子下跪,那萬萬不可能,還不如就給他們一顆槍子兒,可他們竟然扔下武器跪在那裡,向共軍舉起了雙手!日你媽的!想不明白!半夜,透入骨髓的寒冷驅趕著老旦的回憶。酒壺終於見底兒,四肢依然麻木,不知今晚能否挨過去。外麵的人跑來跑去,說話的卻少。風定然是往南吹了,共軍說話很容易飄到弟兄們頭上,因此就閉了嘴。但手上卻沒閒著,那鐵鏟子上下翻飛的聲音再熟悉不過——共軍在拚命地挖戰壕,這是他們的看家戰術,個個都和土行孫似的。透過麻袋和箱子縫裡微弱的光,可以隱約看到運土的車推來推去。老旦唯恐他們挖向這裡,箱子一掀開他就完了。這條戰壕的得失對戰局無足輕重,因此有可能在這形成僵持,如果過了今天共軍也不衝也不走,老旦就隻剩一條路——扔下槍,推開箱子,狗一樣爬出來舉起雙手說:“投降了,給俺一個饅頭……”突然亮起來,隔著箱子和麻袋,白花花的仍刺痛老旦的眼。這是大號照明彈才有的效果。他心中一喜,聽到震天的炮火從後麵響起來。一顆接一顆的重磅炮彈砸在戰壕前後。老旦在洞裡阿彌陀佛,外麵忙亂得一塌糊塗,喊叫聲,奔跑聲,拉槍栓的嘩啦聲,以及間或的慘叫聲,一股腦都塞到他火燙的耳朵。“國民黨反攻了,同誌們進入陣地!”“他們還敢反擊?我乾死他們!”“排長咱先躲躲炮吧……”“躲個屁,虧你還是預備黨員,沒見他們衝上來了……當心敵人的坦克!炸藥包準備!”“不要慌,放近了再打……”炮火隻不到五分鐘就向後延伸,坦克的隆隆聲開始逼近,估摸至少有五輛,這規模應該跟著三百多人。老旦興奮地尿緊起來——他倒不認為弟兄們能一攻即下,而是隻要打得亂,就有機會跑。十年了,什麼死人堆沒爬過?必死無疑的事兒經得多了,還能憋死在一個狗洞裡?家還沒回呢……想到此他給自己打氣,哪怕家裡就剩一片黃土,祖墳都沒了,也不能死在這裡。十年征戰,他傷痕累累,這裡好了那裡掛花,一顆頭破爛如粘起來的瓦罐;胳膊上疤痕處處;前胸背後也坑窪得密密麻麻;腰眼上三個大小不一的刀口相互交錯;腿上縱橫得也和河床似的,真要扒光了看,滿身幾乎找不到巴掌大的平地方。每次洗澡的時候,老旦都嘲笑一道傷疤都沒有的二子。這小子不是沒流過血,卻沒什麼深刻的傷口,更沒挨過必然長不好的刀傷,說他身經百戰,剛入伍的小兵都不信。二子也會埋汰老旦,說你這一身弄得戰場似的,和老婆炕上鑽被窩,彆把她嚇著,以為你抱著搓板進去了。老旦幾次照鏡子,開始還厭惡這一身醃臢,但時間長了倒親切起來,恐怖和悲傷的回憶如同厚重有力的煙絲,總給他劇烈的清醒。傷疤比記憶更難忘記,它們是你忠誠的朋友,在你得意的時候提醒你傷痛的存在,又在你絕望之時告訴你活著的不易。給他搓澡的小兵嚇得手腳發抖,卻不敢問它們的來曆。老旦會在夜裡抽著煙鬥自問自答,為啥就沒有一顆子彈不偏不倚敲中要害?為啥好些新兵第一次衝鋒就挨一顆要命的,蹬幾下腿兒便咽了氣?為啥板子村那麼多後生出來,今天就活下他和二子?為啥麻子團長百戰不死卻選擇那樣離去?為啥早已厭戰的黃老倌子歸隱黃家衝十幾年還要出來打鬼子?為啥閻王總是離自己那麼遠卻又用各種方式來折磨自己的身體?每當他在入睡前撫摸自己的身體,強烈的宿命感便油然而生,每多一塊傷疤,是不是就離家又近了一步呢?坦克刺鼻的柴油味兒頂著風都聞得到,那是殺人不眨眼的怪物,日本鬼子的小坦克和它沒法比,像屎殼郎撞見了烏龜。這些美國坦克的履帶銷子又粗又韌,底盤裝甲和一個大饅頭那麼厚。步兵遇上他最好投降,用集束手榴彈炸這玩意,十有八九是撓癢癢。轟鳴聲近,聽到它們壓碎石子和屍體的聲音了。共軍開了火,聽動靜老兵不太多,一個個射擊無度,尤其是洞外這幾個,點射都不會,怎麼能打著這些老兵油子一樣的國軍兄弟呢?老旦被鼓舞了,摸了摸身上,還有兩個手雷,尋思是否趁亂扔出去,左右各一個,這周圍三四個兵就不成問題了,再悄悄滾出去換個帽子,後麵就看造化啦。有人在壕溝裡高聲喊叫,是那個和五根子聊天的四川兵李小建。坦克開了炮,定是到了一百米的距離,那炮聲清脆悅耳,二子說就像搞女人的聲音那麼爽快。二子至今還沒搞過女人,不知怎麼想象出這放炮填彈退彈殼的聲音和那回事兒的神似。國軍還沒開槍,大概都躲在坦克後麵吧?共軍的炮兵經驗豐富,炮彈都集中打向一處。老旦清楚地聽到炮彈砸在坦克外殼上那清脆的碰撞聲,一聲爆響,又是一串震耳欲聾的爆炸。共軍歡呼起來,估計是擊毀了一輛坦克,引爆了裡麵的彈藥。天上也有動靜,竟是兩架轟炸機,空軍竟趕來助戰了?就為這麼一條戰壕?這有點怪,聽那動靜兒,正在激戰的共軍必不及躲閃,飛機的掃射無堅不摧,估計登時被弄死一片了。洞口的箱子也中了子彈,呼啦就碎了,麻袋片也險些被掀了開來。此光景讓老旦想起鬼子飛機掃射的曾經時刻,何其相似!飛機掃下來的子彈鑽進土裡,那奇特的聲音引得老旦舌根發麻。他聽到衝鋒槍的掃射聲,那說明國軍在坦克掩護下突到了陣前,機槍不停歇地掃射著,手雷接二連三地扔進來,連火焰噴射器的呼嘯聲都聽到了。老旦在洞裡微笑起來,手腳都暖和了。飛機又俯衝了一遍,打光了子彈就走了。戰壕裡共軍哭喊著,那是人將死之前的哀號。老旦拎起衝鋒槍,輕輕拉開了栓,洞口人影一閃,慢慢倒下去一個。濃重的血腥漫進洞裡,一個聲音喃喃地念叨著:“娘,救俺……娘……救俺,娘……”老旦愣了神,這是那個五根子……這是絕望的聲音,老旦不知聽過多少個。他突然慌亂起來,有立刻出去找這孩子的衝動,近在咫尺的救護或能救他一命。可他的共軍同夥就在周圍,說不定馬上就會來兩個擔架兵……對了,那個胸脯拍得當當響的四川班長李小建呢?他們司令員不是命令他保護這個孩子嗎?老旦在洞裡糾結輾轉,這是不曾有過的猶疑。洞口的火光忽明忽暗,像鼓勵又像阻攔。外邊人聲漸滅,並無出現猜想中的共軍到來。老旦壯起黑暗裡的膽子,洞裡翻了個身,揭下麻袋片兒,扒開被炸塌下一半的洞口,用槍口輕輕推開彈藥箱,烏龜般探出頭來。左右都沒有人,除了滿壕溝共軍的屍體,就隻剩火光和煙塵。紅色彌漫溝底,不知是啥在微微蠕動。老旦適應了火光,見戰壕的陰影裡趴著一個強壯的兵,後背碗口大的洞泉眼兒樣冒著血。他的身軀下麵壓著瘦小的一個,穿過他的飛機子彈也沒有放過他要救的人。小兵腸肚外翻,紅黃相間,一條腿被打碎成好幾截,抽搐著喃喃自語,一遍遍用河南話喊娘。能動的都是行將死去的人。共軍沒有撤退,也沒聽任何人跑過這裡向後方逃竄,他們隻是被消滅了。老旦手腳並用,慢慢爬出這憋屈了一整天的洞,先靠在壕邊裝死,斜著眼看看周圍再沒有動靜,就站起身來望去。兩輛坦克在大火裡燒得黑裡透紅,有一個炮塔飛了,砸著兩個歪斜的國軍弟兄,連頭盔帶腦殼擠成了餅。其它坦克衝到了陣地後麵,轉著炮塔,看哪兒不對勁就是一通機槍,或乾脆一炮。頭戴黑綠色鋼盔的國軍戰士們搜索前進,掃著還能動的人,遇有看不明白的坑洞,直接塞一兩個手雷進去,或是揪過火焰兵噴兩下。這條三百米不到的戰壕反攻回來了。飛機遠遠地去了,坦克藏進低窪之處,國軍戰士們開始紮堆兒抽煙。有人提過汽油澆在一大堆共軍屍體上,屍堆篝火樣燃燒起來,發出劈劈啪啪的爆響。火光照亮了眼下五根子蒼白的臉,這是個臉龐清秀、五官玲瓏的孩子,眉宇之間稚嫩未脫,雖然流了那麼多血,臉蛋子上仍有未褪去的潮紅,蔥皮一樣白淨的臉上半是血汙。痛楚令他神經質地挖著身邊的土地。老旦費力地搬走壓在他身上的大個子,扶起孩子的頭,手忙腳亂地去堵兩個大窟窿。這娃子必死無疑了……神仙也救不了他。娃子抬起頭,看到了那些霍霍亂跳的內臟,他嘴角一陣抽搐,吐出帶血的口沫。“娃,你就是五根子?”老旦為他擦去臉上的血,問道。熟悉的河南口音讓五根子目光裡見了生氣。他艱難地點了點頭——他並沒有注意到老旦是從眼前的洞裡爬出來的。老旦見那大塊頭士兵身上有個急救包,就扯過來打開,可那點紗布根本擋不住那麼可怕的傷口,五根子搖了搖頭,看著那個人的臉,那張方闊的臉孔武憨厚,原本應該布滿紅潤的光澤,現在卻蒼白得如同冬天的河床了。“班長他想掩護俺……大哥,你……你是國民黨?”五根子看到了他的衣服,費力地說。“嗯,俺是!”“彆跟著他們打了,大哥,彆跟著國民黨了……你們好多弟兄都過來了……”“娃子你彆說了,留著命回去照顧你娘!”老旦拍了下他的頭說。“大哥,你救救俺,俺不行了,你救救俺……”五根子熱淚滾滾,哽咽不能成言。老旦握住這個老鄉娃子的手,心裡像壓了碾盤。肝部湧出的鮮血滿溢出來,他的生命頂多還有一分鐘。老旦束手無策,抱住這17歲孩子的頭,就像抱著死在常德的黃家衝小兵娃子一般。他們都一樣年輕,都有一樣望眼欲穿的爹娘盼著回家,都還沒嘗過女人的滋味,就都這樣無奈地死去了,這一刻,為之戰鬥的理想或是希望,又有什麼不同呢?“娃子,你家還有啥人?”老旦把麻袋片扯過來給他蓋上。“還……還有個妹子,老爹老娘……”“有啥話讓俺帶不?”“俺家在信陽彭家灣……長台村……告訴俺娘,說我好好的,彆惦記俺……”五根子的眼神開始發散,乾裂的嘴唇一張一合,一隻手緊緊抓著他。“走的時候,有人給俺娘說親……喬莊的妹子……女子好看唉……”美好的回憶仿佛驅走了痛苦,那張臉上凝固了一絲微笑。老旦確認他真的不動了,就輕輕合上那雙眼,慢慢將他放在地上,把身體擺正了手放去兩邊。那已經是一張死人的臉了,一小時前,他的司令員剛給了他一個“不準犧牲”的承諾,而此時他已經像他的步槍一樣冰涼了。一陣風吹過,老旦雙頰生疼,這才發現已是淚流滿麵。他羞愧地用臟袖子擦了擦。看看四周,整理了一下衣服,他慢慢地爬出了戰壕,向那堆人肉篝火走去。戰壕彎彎折折,兩邊一樣霧氣重重,東邊是共軍,西邊是國軍,兩邊注定是截然不同的命運,但到底哪一種才能稱作歸宿,能讓自己回家呢?“有根兒十幾歲了,小的隻要沒死在肚子裡,也十歲了,都能幫他娘乾活了。家裡的土房肯定被黃河衝跑了,那頭叫驢不知道死了沒,有沒有配幾條崽子?院裡的桂花樹倒未必死,今兒個秋天會不會開滿了花?共軍要是解放了那裡,家裡會不會因為自己是國軍而撈不到啥好處,讓他們受牽連?他們會不會以為自己已經死了……”老旦心裡掠過無數個疑問,再一抬頭,就看見二子和兄弟們急匆匆地跑來了。“旦哥,敢情你一直在這兒啊?都他媽以為你光榮了,小柱子還哭了一鼻子呢!我就說了嘛,旦哥是誰?共軍能捉了他?更彆說弄死他,我跟了他這麼多年,最死不了的就是他……”二子大咧咧地蹲在壕邊兒,眼神卻帶著異樣。他身後的兄弟們卻沒有玩笑,嘩地敬了個禮。小柱子果然眼圈紅紅的,老旦爬上來拍了拍土,說:“煙絲帶了麼?”二子忙從兜裡掏出一包來:“知道你見麵就是這個……”老旦也不應答,仔細地填了:“沒火?”“沒了,跑得褲子都掉了。”老旦無言,默默走向篝火,他拿起一截樹枝伸進去,再用它點了煙鍋,看著這堆燒得旺盛的火:“你們把那兩個共軍抬上來,燒了吧。”“營長,這可不是咱的事兒。”一個弟兄道。是的,有人專門乾這個,再說這條溝裡幾十具屍體是有的,抬哪兩個呢?“就我身邊那倆,一大一小,還沒涼呢。”老旦堅持道。弟兄們跳下了溝,費力地抬起李小建和五根子。兩人落進篝火,陷進炭火,那火苗陡然高起來。“共軍當柴,燒得就是旺……”小柱子興奮地搓著手。老旦看著他,覺得這話很刺耳。“旦哥,咋啦?”二子蹲下輕輕地問,“你有點不對勁呢?”“沒事……”老旦低頭說。“想家了……”他又說。二子也不再說話,坐在他身邊抽著煙卷,遠處接連放起明亮的照明彈,篝火猛燒了一陣,呼地垮塌下去,打掃戰場的怕共軍冷炮,幾桶水澆了上去,這邊就沉在黑暗裡了。“我娘要是活著,今年就六十高壽了……”二子說。這邊也打了一顆照明彈,老旦扭頭看二子的臉,見他直勾勾地看著天空,獨眼裡水汪汪的。回到連裡,並沒有想象中的熱烈擁抱,這才知道自己這個營的人死得差不多了,很相熟的都躺在死人溝裡了。不太熟的似乎並不知他這一晚的經曆,看他的眼神並無什麼異樣,仿佛他隻是去撒了泡長長的尿。4連連長夏千眯縫著眼睛遞給他一支美國煙,幫他點上了,看著他抽了幾口,就點了點頭,蔫蔫地轉身去了。老旦吃了幾個包子,到營部報告戰況和損失,團部的長官們卻無心聽,都垂頭喪氣地拚命喝水。地圖上一個茶缸子,煙頭都堆成了墳頭。團長一臉是灰,肩章丟了一個,皺眉聽完他的彙報,像被逼著吃了個餿饅頭,卻沒說啥,隻擺擺手讓他去了。情況不妙啊,老旦心想。離家前的一晚,月下的翠兒使出了渾身解數,翻滾騰挪,上下扭絞,把個老旦折騰得空空如也。女人的舒展讓老旦翻滾如麵團裡栽進去的紅棗,細密的牙齒磕虱子般在他身上留下斑紅的牙印。而女人的身上也有片片瞠目的紅紫。他們滿身的汗水滲透了炕席,蒸騰起土炕的味道。流淌出來的各種液體調成了怪味兒的漿糊,他們要加把勁才能黏糊糊地撕開。那是奇怪而溫暖的味道。女人摟著他的頭,豐滿的腿纏繞著他的腰,一副圓潤的奶呼哧哧地蕩漾著,她白滑的手撫摩著他火熱的身體,像摸著屋外累壞的毛驢,月亮躲進雲裡的時候她軟軟地說:“你比老井噴得還衝,八成又種下了一個……”在重慶外圍駐防時,一塊彈片差點削去了他的命根子,老旦嚇得癱軟半天,無膽去看那血糊糊的地方,二子卻不管那麼多,刺啦一下撕開褲門,臉幾乎頂在他那玩意上,他大喊一聲:“旦哥!你的雞巴開花兒啦……”可惡的彈片斜斜掠過他胯下,劃開那玩意薄薄的皮,紮進了大腿根部,差一點就切斷了動脈。在醫院裡養傷時,老旦仍然心驚肉跳,這玩意兒連驚帶嚇還被扒了層皮,還好使不?這可是自己威震板子村和黃家衝的鐵棍招牌,是袁白先生文縐縐誇耀的利器,斷斷不能沒了威風,少了斤兩。夜深人靜,傷兵們鼾聲如雷,他悄悄用手擼把一次,以檢驗那東西的功能,疼也要擼,拔麥子手疼,擼雞巴蛋疼,但心裡都是高興的。一次不可信,幾次下來就證明沒啥問題,一樣可以翻著白眼呲個痛快,那力道仿佛還比以前猛烈了一些,噴得啥也不剩還能支在被窩裡頂出個小帳篷。可是幾次下來,他倒還上了癮,隔三差五地就要在被窩裡搗騰一回,否則連覺都睡不好。次數多了,警惕性就差了,終於被換尿盆的小護士撞個正著。怒目圓睜的四川妹子大聲罵道:“沒臉的,隻剩一口氣了還忘不了女人,要想早點好就老實點!”驚慌失措、正在臨界點衝刺的老旦被嚇得瞬間痿了,啪嗒就倒了鬆了,憋出身粘乎乎的臭汗,他在床上縮成一團,藏起那羞於見人的東西,像隻被主人發現正在偷腥的貓。被驚醒的戰友們哈哈大笑,一個沒腿的兄弟顫巍巍坐在床邊,抖著兩根油條樣的細肉棍笑道:“妹子,你看老哥是有老婆娃子的人了,你就幫他擼一把,稱了他的心願得了,要不然他每宿上上下下的,吵得咱們睡不了覺唉!”“想擼你給他擼去!不要臉的臭三!我隻知道擼蔥擼黃瓜擼白菜,不知道擼你們那臟貨!”“哎呀!可不能那樣擼,本來就掉了一層,你這法子不把老哥擼成蔥心兒了?老哥回家老婆一看,嚇!俺男人的貨咋的小了兩號呢?你是誰啊?敢冒充俺男人來日俺?”二子拿手比劃著粗細說。大家笑得前仰後合,一個兵笑崩了傷口,疼得嗷嗷直叫。潑辣的川妹子縱是見多識廣,也被臊得兩頰緋紅,猛地端起尿盆,要扣在耍貧嘴的二子頭上,二子立刻舉手投降。小護士的紅臉蛋和小胸脯讓戰士們遐想不已,恨不得伸手摸摸,或是任她的小手來摸摸自己。斷了腿的兄弟對那屁股中彈的家夥甚是嫉妒,因為他的腚可以得到那雙玉手溫柔的捏擦摸拿,那家夥一邊哼哼一邊呻吟,不知是疼得還是舒服得。傷兵們在戰場上是殺人的惡魔,而在這麼一個黃花丫頭麵前,溫順得就像一群綿羊了。雖然被小護士發現了自己的齷齪小秘密,不無尷尬,但老旦此舉卻鼓舞了一間病房,眾人乾脆轟轟烈烈地半夜打手炮了,燈一拉就爭先恐後窸窸窣窣了,兩次下來就都司空見慣了。老旦卻有了心病,常擔心被小護士們攪了好事,自己還沒有進入腦海中那個幻影,就被硬生生拽回來,好比刺出的刺刀硬生生要收回來一樣,回力後衝,弄不好就傷了自己。老旦扶著牆喘了會兒,用水衝去牆上地上那攤難看滑腳的東西,又用熱水衝了身子,等著那玩意軟下去了,就擦乾穿戴出來。二子給準備的新衣服雖然破舊,卻乾淨舒服,他再沒有狗洞裡的臭味了。一路慢行,天上星盞成片,像要流到陣地上一樣。老旦邊走邊掏出煙鍋,也不用看就裝滿了,抽得渾身都舒服了,就到了靜悄悄的營房。門口的士兵隻向他點頭——戰區大多如此,士兵對你敬禮,沒準就招致一顆狙擊手的子彈。他給二子遞了煙,把一塊洗澡時偷來的美國肥皂給了他。要過放在二子那兒的軍刀,親切地把弄著。一個月沒用,竟覺得汙濁了,他弄了塊磨刀石輕輕地磨。二子喝了些酒,暈乎乎蹲在旁邊的木凳子上看著。老旦磨得很輕,像磨一塊柔軟的豆腐。這刀沾染著數十條命,有中國人,也有日本人,殺氣在夜裡依然逼人,卻不能讓老旦感到忌諱,幾天不見便不舒坦。他曾覺得自己其實就是這把刀,很多人都知道他殺人的經曆,卻沒有將他當作魔頭,為什麼殺和怎麼殺都不重要,殺了這麼多人,骨子裡仍是一個隻想回家種地的農民。老旦常暗示自己,就是再殺上百上千人,也不過是回家路上一個腳印,一段車程,一鍋濃厚的煙絲,一杯辛辣的老酒。“鬼子的刀就是好,你看稍微收拾一下就亮堂了,我都砍壞十幾把大刀了,這哪是砍人呢,有幾個鬼子都是被大刀活活砸死的……”二子懶洋洋地說。“也不是每個鬼子都有……和你那刀不是一回事兒,黃老倌子的寶劍不就不一樣?”老旦把刀放在油燈下,用塊兒紗布沾著豬油擦。“鬼子要是知道你用豬油擦刀,非哭著求你換刀不可。”“那咋辦?去哪找好油?總好過鏽了吧?”老旦輕輕揮了一下,刀刃劈開空氣,發出嗖嗖的聲音,“用鬼子的刀劈鬼子,彆提多痛快了,可用它來劈共軍,總有點下不去手呢……”“俺就知道你是為這個,以前睡覺都抱著它,到了這兒倒不用了,我看共軍不少人都掄著鬼子刀,他們可不跟你客氣。”二子掏出屁兜裡一個小口袋,那裡麵是他的軍功章,他一個個拎出來看,有的還彈一彈。“你弄這乾啥?快收起來,彆丟人。”老旦皺眉道。“怎就丟人了?”二子斜了他一眼,“你多得都能論斤賣了,我可就這麼幾個,還留著回板子村顯擺呢。那個袁白老家夥,看他還說我遊手好閒?哎你說哪個女子看了這些家夥能不動心?再加上存的大洋,蓋上他連屋帶院兒六間房,買上三畝地,三鄉八村兒的女子沒準兒就都來了,我一次就娶她三個,一個生娃,一個乾活,一個……愛乾嘛就乾嘛,沒事兒就陪我講故事,把我這些年的事兒都講給她。”“黃家衝的也說?”老旦笑道。“那有啥不能說?俺又不和你一樣不要臉。”二子隨口說道,見老旦突然不笑了,又說,“當然撿好的說,有些事兒她們聽不懂的……嗯,給誰說都聽不懂的。”老旦擦好了刀,用抹布將油仔細地擦去,再用鼻子聞了聞,就插進了鞘裡。“沒事,黃家衝的事,我忘光了……”門口有人跑來。“報告!”進來個兵。“營長,這次反攻,抓住十一個傷的,基本都挺重的,怎麼處理?”“不是交給情報科了麼?”二子問。“他們……他們說忙不過來,不要了。”“那團部的意思呢?”老旦問,“我剛才在那兒,他們怎麼什麼都沒說?”“剛才劉副官派人來傳信兒,說是……就地處置。”“媽的,惡心事兒又讓咱乾……”二子跳下凳子,朝帳篷外吐了口痰。“去瞅瞅……”老旦戴上了帽子。十一個共軍傷兵,能坐起來的隻有三個,剩下的躺那兒暈著。傷勢最輕的是個很老的老兵,一張破臉讓人瘮得慌,它牛皮一樣結實,從右耳到嘴下有道可怕的疤。這必是刀傷所致,老旦略一端詳,猜是日本刺刀留下的。老兵傷了腿和胳膊,大腿下方鑽了個雞蛋大的貫穿洞,那是重機槍子彈的效果,這條腿是保不住了。胳膊也不輕,肘子下少了一截,醫務兵潦草地幫他止了血,用一團爛紗布堵上就了了事。這邊不缺槍支彈藥,藥品和糧食卻不充裕,醫務兵已經夠給他麵子了。老兵靠著戰壕邊兒,淡淡地看著身邊的弟兄。一個被打穿了胸膛的哼哼了幾下,他就摸摸他的頭。見老旦等幾人來了,老兵揚了揚眼皮。夏千守在一旁抽煙,見他們來了,扔下煙頭站起來。“營長怎麼處置?”夏千張口就問。老旦點了下頭,並沒回答,他挨個看了他們的傷勢,知道那八個不管救不救治,基本活不過今晚,而這三個要是不管,也必感染而死。見這共軍老兵盯著他的煙鍋看,就問:“老哥想抽煙啊?”老兵點了點頭。老旦將半盒美國駱駝掏出來,揪出一根,卻沒帶火。二子忙蹲下給他點上了。“抽吧,美國煙,和煙葉子差不多,有勁兒。”老旦也抽上一根。夏千搬了兩個彈藥箱過來,老旦便坐下了。“當多少年兵了?”老旦問。“哎呀,這得算一算……”老兵齜著牙花仰起頭,眼珠子轉了轉說,“這可久了,要從北伐開始算,那是民國十五年了。”老旦心裡咯噔一下,這竟真是個老兵。“二十年了,不容易啊,那怎麼還沒當個官兒啊?”“我隻會打仗,彆的不懂,再說,這張臉寒磣人……”老兵的煙抽完了,老旦就又給他點了一根,順手將半包煙給了他。“老哥哪裡人呢?”老旦抽出了煙鍋,駱駝煙比自己這個還是差遠了。“湖南湘潭的。”“乾嗎給共產黨打仗啊?”“人家給了地,不幫不好意思,再說家裡也沒彆人了,都被你們國民黨殺了。”老兵說得隨意,小口抽著煙,似乎覺得剛才那一支抽得不太劃算。“共產黨說的你信啊?”老旦問。“信個球啊,先聽著,廝殺了多半輩子了,誰說的算數?”老兵不屑道。“也是呢……”老旦頗覺乏味,又問,“小鬼子打過吧?”“打過,那太打過了……臉上這一下,就是在山西被鬼子刺刀捅的。”老兵怕他看不清耳朵下的傷疤,就側過臉。他看見老旦的小拇指,就問,“你這指頭有年頭了,也是鬼子弄的吧?”老旦點了點頭,害羞似的握起拳,將它藏進手掌裡。“殺過多少鬼子?”老旦問。“這個麼……親手弄死兩三個吧,和同誌們合著弄死的也有四五個吧,後來就分不清了,炮樓下麵埋炸藥,一下子二三十個都炸飛了,不好算……”“打完鬼子不回家種地啊?”“回不去呀,你不也一樣?”老兵狡猾地笑著,“你這煙鍋不錯,以前我也有一個,後來和人換了一把槍,那時候真不舍得,但是沒辦法,要不然就打不了鬼子了。”“老哥,你這些弟兄……傷太重……”老旦皺著眉說。“知道,咱都是見過世麵的,知道。”老兵並無沉重,隻是收斂了笑。老旦點了點頭,站起身,老兵遞給他那半包煙,老旦搖了搖頭。“嗯,謝謝老弟啊……”老兵仍是平靜的樣子,他用牙咬出一根新的,和煙頭對了火兒,微閉上了眼,滿足得像在抽著他的煙鍋。老旦把煙鍋插回腰裡,咽了口吐沫就去了,邊走邊看了眼夏千。夏千點了頭。老旦背著手離開了這條戰壕,煙鍋還是燙的,插在腰裡心神不定。二子三步兩步追上了他,也不說話,隻是和他一起往前走。後麵傳來衝鋒槍掃射的聲音,清晰而尖利,二十發子彈全打光了才停。老旦把大衣裹了裹,決定今晚再喝個半斤八兩,他的背後有點發涼,額前卻流下了汗。“多半包煙,就被你這麼糟蹋了……”二子嘟囔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