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鬆石嶺的女人(1 / 1)

狗日的戰爭1 冰河 5248 字 1個月前

老旦不想再睡了,再睡就真的要死過去了。想到這兒他一下子就睜開眼了,卻什麼也看不到,眼珠先是乾,又是澀,然後是酸,很快泛上淚來,它眨了一下,白茫茫的東西變成灰蒙蒙的,然後黃油油的,他認出那是一間草屋的房頂。身上濕漉漉、涼颼颼的,床也是木頭搭的,微微抖動,納悶片刻,他明白是自己在瑟瑟發抖。這是間低矮的竹房,房頂是草,因此漏下星星點點的水珠。他躺在一排木棍編成的床上,略微一動,整個房子就像在晃。這屋子定是起來不久的,木頭帶著茬口,木檁子上刀痕清晰,乾草枯木的味兒有些刺鼻,它四處漏風,讓老旦聞到雨的味道。屋門口有個女人,正蹲在地上洗著什麼。門邊的樹枝上掛著他的煙鍋和他的軍刀。女人動作雖柔,仍晃動了這房子,煙鍋和軍刀在木棍上磕來碰去……他動了動身子,感到無處不在的疼痛。傷口涼中帶辣,唯獨褲襠有些溫熱,他一愣,又猛地一驚,條件反射般摸向下麵,卻抓得猛了,那東西硬邦邦的,被他一隻大手攥得生疼。他哎呦了下,忙鬆了手,這才知還穿著一條褲衩。這條褲衩讓他放心,扭了扭頭他想撐起身子,可疼痛像將他捆在床上,隻起來一點,又重重摔了回去。床抖屋顫,他沙啞地呻吟著。女人站了起來,扭過一張驚訝的臉,它白裡透紅,無紋無褶,上下均勻,一雙鳳眼半睜半顰,卻有些腫,像剛哭過一場。老旦沒見過這麼端莊的女人,就想起戲中的可人兒來。她烏黑的頭發隨意地從額前垂下,頗精致地掛在眉梢,一身絳藍的棉布裹子衣服是親切的,讓老旦閃念間想起自己的女人。這女人擠了一點笑,並沒和他說話,而是跑出去喊彆人。老旦在床上本慌作一團,見她這樣,倒踏實了。還沒來得及想這女人打哪裡來,光著膀子的陳玉茗進來了。“老哥醒啦!你都睡了五天了!”他小心地扶起老旦,幾個弟兄緊跟著鑽進來,個個麵露喜色。“哪來的女子?”老旦指著門口問。“咱們往湖邊跑的時候,碰到一個找食的女人。她們是從那村子跑出來的,帶著孩子都躲在這山裡,都是女的,有十幾個呐!”“男人們呢,有男人麼?”“男人都死了,他們跑不掉,就拿著菜刀耙子和鬼子乾,都被殺了。女人也死了不少,剩下的都在這兒。”黑牛接話說。老旦愣著神,心裡陣陣發緊。“還有幾個孩子……她們在這裡躲了兩個月了,很熟悉這兒,說鬼子還沒鑽到這麼深過。”陳玉茗補充道。“這是乾啥哩?”老旦指著自己赤裸的身體。“哦,你身上太臟,大姐們怕傷口受不了,給你時不時擦擦身子。”“楊連長呢?”“還沒醒呢,傷口感染了,還發著燒,老說胡話。女人們采了些草藥給他敷上,不知能不能熬過去。”陳玉茗說。“帶俺去看他!”老旦說著就要下地。大家沒動,也沒說話。“帶我去看他,我沒事了!”老旦執意要去。他頭暈腿軟,和吊線木偶似的,但仍可在攙扶下走動。屋外有幾個裹著頭巾的女人,圍著一口破鍋,擺弄著柴火和青菜。女人們站起來向他微笑,她們衣衫破敗,眼神憂傷,那笑容卻是真的。老旦對她們點了頭,見剛才出去那個也在,也對他笑了笑,這番笑不是擠出來的了。她笑起來蠻好看的。不遠處有個同樣矮小的草房——這樣的房子有十幾個呢。它們架在地麵之上,搖晃卻跌不倒,門口搭著細窄的梯子。楊鐵筠在最近的這間裡昏迷不醒,身上裹滿浸著血漬的紗布,隻露出一隻腳。蒼蠅滿屋,女人用一根樹枝驅趕。楊鐵筠蒼白地躺著,麵容憔悴,胡茬卻青森著,想必是女人拿剪刀刮去了。老旦坐下摸他的頭,看著火燒過的傷口,繃帶邊緣焦糊新鮮,汙血和紗布燒成的灰凝在一起,半條腿腫了一圈,泛著臘肉般晶亮的光。一個女人走進來,用布擦去楊鐵筠額頭的汗,對他們說:“早晨又喂了些草藥,如果三天能消了腫,應該就活下來了。”“多虧你們啦……”老旦見這女人臉上有道刀疤,嶄新的,就沒再說下去。“他醒了就告訴俺。”老旦對大鵬說。見那女人還在一邊,老旦覺得必須說點什麼。“給你們添麻煩了,鬼子還在找我們。”“大哥彆這麼說,你們打鬼子死那麼多兄弟,我們這點活算啥?聽大兄弟說你們把鬼子機場炸了,還殺了不少鬼子,也算給我們村的人報仇了!”她的眼中淚光閃爍,順著刀疤流下去了。楊鐵筠動了一下,老旦忙看他的眼。眼珠在眼皮下滾來滾去,他又冒出一層汗來,可能在做和自己差不多的夢吧?老旦慢慢站起身,說:“吃的夠嗎?楊連長得好好養一下。”“主要是野菜,弟兄們時不時能抓幾個山雞兔子的回來,眼下餓不著。”大鵬說。回到床上,老旦精疲力儘了,像幾根骨頭丟在那邊了似的。他勉強喝下半碗湯,眼前幻起一片星星,歎了口氣,吹下木枕頭上的兩片枯葉,昏睡了過去。恍惚間,翠兒在窗邊曬著蘿卜。午後的陽光斜進打開的窗,照得炕頭的被褥熱乎乎的。她擼起的袖子乾淨潔白,身子一伸一張,肥碩的屁股晃來晃去,那是老旦抱不住的飽滿。她靈巧的雙手細心地擺弄著切好的蘿卜,小心排上秕子,再晾在窗外的吊台子上。她剛洗過的頭發胡亂挽著發髻,發梢還在滴水,背上大片的水漬就是了,衣服於是貼在身上,光滑細膩的腰身一抖抖的。窗下是熱騰騰的灶台,大鍋冒著蒸汽,咕嘟咕嘟地響,棒子麵的清香飄在房裡黏糊糊的。他的肚子不爭氣地打起了悶鼓。老旦滿足地哼哼,老貓樣伸著懶腰。翠兒回頭笑著衝他走來。她扔掉手中的物件,一屁股坐在炕邊兒,愛惜地摸著他的頭。她玩笑般掀掉他的被子,嘻笑著說:“旦兒啊,醒啦?昨晚兒個服了不?日頭都偏西了你都爬不起來,驢叫都吵不醒你,嗬嗬……快起來,俺給你做了棒子麵窩窩,栽了幾個棗子,香死你!俺還掏了幾個雞蛋,一會都給你補回去,啊……嗬嗬……”她說著塞進來涼涼的手,在他火燙的身體上遊走摸摘,肥耗子似的繞著他那不軟不硬的玩意兒。晨光裡她的圓臉泛起紅霞,如滿是甜汁的蘋果。“還想來不?”女人害羞地問,她轟隆隆爬上炕沿,挺直身體,掀著濕乎乎的衣服……“翠兒,彆,等等!”老旦覺得有個地方漏了,流了,湧了,燙了,於是恍然驚醒了,身上熱汗淋漓,是夢。急促地喘息後,老旦輕輕歎了口氣。他厭倦了沒完沒了的夢,可為何閉眼就來?一來就那麼洶湧,要麼嚇人,要麼催淚,來了也隻是折磨,折磨了也不給個痛快,隻留下夢醒後更大的難過……還不如不來,平白令他歎出沒完沒了的氣。他懊喪地睜開眼。屋子裡有撩水聲,仍是那俏眼的女人。她背朝他洗著什麼——她總是洗著什麼,要麼是繃帶要麼是衣服,要麼隻是她的手。老旦這次沒有驚慌,隻是張大嘴輕輕喘氣,這時才覺得渾身粘熱,下麵焐得難受。他知道一定光著,但那地方一定蓋著。啊呀,夢就是在那兒結束的呦。想到它就感覺到了,這硬邦邦的東西把被單頂起個帳篷,熱乎乎濕漉漉的,像半碗漿糊倒在了褲襠裡。他立刻知道怎麼回事了,忙直起腰,抓起枕邊的一件衣服堆去下麵。女人聽見動靜,緩緩回過頭來,一副不知情的樣,臉卻紅得像個柿子,嘴角也緊抿著,像是怕一笑就刺破真相。她剛才一定看見了,老旦想。“妹子,俺唬著你了?”老旦憋出一句話,尷尬比沉默好受呢。“哦……沒有……翠兒是你老婆?”女人臉上褪了紅,淡淡地說,然後又轉身去洗。老旦看到她洗著自己的軍帽。“嗯,是俺老婆。”老旦又擦了擦汗,下麵也疲軟了下去。南方女人不像板子村女人那麼潑辣,看她背後的腰身,窄腰寬胯,肩膀略微前傾,這是奶過孩子的樣。“妹子……你多大了?”“下個月就二十一了。”“哦,你男人哪?”話一出口,老旦覺得很笨。“被鬼子殺了!”唉,老旦掐了自己一下,見她咬著嘴唇,又問,“你叫個啥?”“叫我阿鳳好了……你的傷還沒好,當心著涼,把這碗野菜粥喝了,趁熱喝了,接著睡吧。”阿鳳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糊糊,老旦忙接過來,味道不錯,是剛才夢裡的味兒麼?阿鳳幫他掩了掩被單,披散的頭發無意間掃過他的手臂和胸口,掃得他的心怦怦直跳。他瞥著她的臉龐。煙熏火燎的疲憊之下,藏著俊俏的秘密。她身形如柳,走路沒甚聲響,可不像翠兒那樣坦克般步步動地。阿鳳總是低著眼瞼,鳳眼裡一雙眸子神韻奪目。那手也細滑白淨的,聲音更比手還要滑膩輕盈。她低下身時,豐滿的胸脯鴨梨一樣沉甸下來,好聞的味道散進他久不識女色的鼻孔。老旦心裡一隻猿猴上躥下跳,他兩隻手不自然地攤在兩邊,繃著臉傻嗬嗬地呼吸,燥熱燒透了他,泛上一陣上炕時才有的尿緊。阿鳳放了一包香煙在他身邊,輕聲說:“你的弟兄們給的,都盼著你早點好,帶他們回去。”“這地方叫什麼?”老旦忙問這早該問的問題。“鬆石嶺。”說罷,阿鳳輕巧地掀起草簾,一閃就出去了。幾天後,楊鐵筠睜了眼,這燒得恍惚的人時暈時醒,紅腫的喉嚨咳出黃中帶血的痰粒,正如女人們的說法,他死不了了。老旦沒事就坐在他屋裡,等著和他說話。在醫院養傷的時候,老旦很留意醫護人員調理傷員的辦法,自己也體驗了個通透,過鬼門關的經曆,過了就忘不了。那些清洗傷口,囊腫排膿,以及放血降壓的活兒,多學到管用的皮毛。楊鐵筠的右腿流膿不止,惡臭難聞,老旦用小刀幫他放了放,再上一些女人熬製的草藥,傷口消腫加速,終於細了下去。這真是奇跡。要感謝那些女人們,她們精心研磨的土方定然起了作用。屋外小雨綿綿,屋裡鴉雀無聲。楊鐵筠靠在顫巍巍的床邊,呆望著一屋子的戰士們,他的眼無神無彩,瞳仁裡仿佛隻有沙子,隨時都可能散開一樣。老旦給他喝了一小碗溫水。楊鐵筠看到缺掉半截的腿,輕輕地戰栗著,死死地抓著床架子。“咱們一共闖過來二十五個……這是山裡一個沒路的地兒,暫時安全的!”老旦儘量說得簡單,擔心初醒的楊鐵筠還犯迷糊。“其他……一百多個弟兄……都沒過來?”楊鐵筠的聲音像變了個人,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它顫抖著,躲閃著,甚至帶著恐懼,這哪像楊鐵筠在說話呢?老旦見他抓著床架的手不停地抖,就抓住了,輕輕說:“大多都犧牲了……有十多個弟兄原本也突出來了,因為咱倆被炸翻了,二子和陳玉茗帶他們折回去救咱們,就沒回來幾個!”老旦越說聲音越低,微帶哽咽,他怎能忘了那一幕呦。“弟兄們呐……”楊鐵筠輕歎一聲,像是怕淚掉下來,就閉住了眼。“連長,老哥,不說這些了,弟兄們沒個啥,打鬼子哪有不死人的?沒有你們倆,咱們又怎麼過得來?大夥怎麼舍得你們被鬼子捉去?二子哥見你們被炸翻了,他一下就跳車了,他跳了我就跳了,不少弟兄就都跳下去了……我們都等著你倆好了,領咱們回武漢呢!”黑牛又要哭了。“好了黑牛,不說了,連長還累……”陳玉茗語氣鎮靜,他永遠是個不掉淚的。二子悄悄鑽了進來,攥著隻漂亮的山雞。他頭上結了疤,黑乎乎的像頂著條蜈蚣。二子也不言語,笑嗬嗬衝老旦和楊鐵筠舉起斷了脖子的山雞。老旦衝他笑了笑,楊鐵筠隻點了點頭,又喝了口水問:“地圖呢?”“給丟在半道上了。不過鄉親們可以做向導,她們是從咱到的那個村子逃出來的,在這裡躲鬼子,她們知道出去的路。”老旦見楊鐵筠這麼快就放下了自己的傷,立刻考慮任務了,對他更添幾分敬佩了。“日軍有沒有跟進來?”“跟進來了一些,山很大,估計暫時鑽不到這麼深。”老旦說。“這些女人……”“就是俺說的鄉親們。”“哦……”楊鐵筠的臉色開始泛白,老旦立刻示意大家散開。“要注意警戒,夜間不要起火……”楊鐵筠說完這話,眼見著要暈過去。老旦對大家揮了揮手,大家就退出去了。他輕輕攙著楊鐵筠躺下,聽見他長長出了口氣。“我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見在家鄉的田裡割了十幾畝水稻,一塊塊的,都是我自己割的……”楊鐵筠閉著眼說。老旦木然點著頭,不知他是不是在自言自語。山裡林密草深,日清夜靜,比起那恐怖的傷兵醫院,簡直是天國的日子。這裡吸口氣都像是營養,更彆說到處都有的野果野菜。有傷的安心調養,沒傷的吃個膘肥。這麼愜意地待了半個多月,大夥精神振奮。幾個老兵深諳打獵,野豬野雞、山兔地鼠,連穿山甲都成了鍋裡的美味。女人們熬的草藥和各種粥湯也百喝不厭,養得士兵們紅光滿麵。二子開始調笑幾個俊俏的女人,厚臉皮的傷兵故意賴在床上。老旦的皮就像錘不爛的土地,爛成那個樣子,竟也悄悄平複,胃口還越來越好。他隻討厭這沒完沒了的雨,到處都濕漉漉的,襠裡永遠都不自在,一點不像板子村那般爽氣。二子每天穿條褲衩走來走去,和他說著哪個女人好看,哪個女人腳小,哪個女人的奶子最為圓潤;還說有女人給找來了山裡的野煙葉,等太陽出來曬曬就能抽了,另一個女人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像你家隔壁的山西女人看她那爬灰的瘸腿公公。二狗和大薛去外麵摸情況,一大早跑回來,說出了山口便看見鬼子的大部隊在往西邊開拔,有很多飛機飛向武漢方向,看來狗日的飛機場又能用了。山口有鬼子的炮樓子,上麵有重機槍,想從原路出去是不能的。老旦聽著心堵,想琢磨一陣再和楊鐵筠說。這麼個四邊不靠的地方,往哪邊去都是鬼子,這可如何是好?梅雨季節,入夜天就變涼。一場雨下了一宿,就沒個完了,每天細刷子一樣掃拂著山林,雨絲隨風飄來擺去,時密時疏,把這山泡了個透,山上時不時有蓄積的水流衝將下來,下來的水乾淨透亮,帶著奇怪的絲絲香甜。老旦納悶這山這林,這麼衝下來的水,在板子村非黑即黃,隻帶著惡心的土腥和驢馬的糞臭,哪裡能喝呢?女人們看似細弱,卻多是乾活的好手,尤其那幾個歲數大些的,胸大嘴大嗓門大,本事也大,她們能手把手地教戰士們砍樹削樁搭草房,柴刀掄得忽忽帶風,彪悍得戰士們都怕,這可是地道的男人手藝。胳膊粗的竹子砍下來,戰士們一捆捆背下來削尖了,在地上打成三排結實的樁子,樁子上再搭上網狀的木架子,再一層層紮上去,就成了個蟈蟈籠樣的懸空房子,編的草席子蓋上去,再紮上一簇簇乾草,就是房頂和四壁了。戰士們對這些靈巧堅韌的女人們欽佩不已,沒多久欽佩就變成稀罕,稀罕再變成垂涎,垂涎很快就變作不要臉的溜舔,紛紛找著各自的目標伺機殲滅,幫她們挑水煮飯抱娃,自任了一堆乾爹乾哥乾弟弟。阿鳳定也有不少人盯著,二子就不懷好心,時常和老旦聊起她。老旦不上這個當,沒事就走出去溜達,到楊鐵筠那兒說說事情。他見阿鳳讓戰士們在山腳下挖了三個很深的坑,丟入很多長滿小洞的石頭,蓄積起山上下來的水,能喝能用的,戰士們不用在半夜到湖邊打水,鬼子巡邏艇神出鬼沒的,被發現就糟了。這天,老旦一早醒來,雨還在下,山裡沙沙地響,像大片的蝗蟲在啃地裡的莊稼杆子。窗是暗的,卻是綠的,雨雖然煩,卻把那些綠澆得鮮嫩。這破屋裡一切都蒙著潮氣,衣服和床褥發著潮臭的黴味,一擰都恨不得出水。愈合的傷口十分嬌氣,在這潮濕天氣裡奇癢難耐,身上的癢勾起了心裡的癢,心裡的癢弄得無處不癢。老旦抓不到撓不著,床上床下地彆扭,出門更是無趣,連二子都懶得過來,誰還想出門溜達呢?老旦在屋裡走來走去,一會看看天,一會……還是看看天,煙鬥早就沒了煙,煙葉子不得曬,早早發了黴,嘴裡心裡乏味如寡淡的米湯,著實沒有滋味。老旦望著一溜竹木房子,隱約聽見男女的嬉笑,笑也是摳著嗓子的,不敢大過雨聲的。老旦寬慰地歎了口氣,楊鐵筠的房子靜默無聲,窗也沒開。老旦昨天沒去找他,他需要安靜,等著腿傷長好,等著心情康複,等著一個合適的計劃冒出來。而死裡逃生的戰士們想不了這麼多,他們沒人比楊鐵筠傷重,他們無人比楊鐵筠心焦。那些無家可歸的女人們早已過了悲傷,看見這些天降的男人,更覺得是可貴的希望。他們朝夕相處,患難與共,竟相依為命呢。而這命也是從閻羅殿門口撿回來的,親友與戰友不斷死去,他們隻能在沉默裡或者堅強,或者死去,或者拉著手往前走。幾個兄弟已經在和女人們眉來眼去,也有的動手動腳了,開始你情我願了。楊鐵筠看得分明,卻沒吱聲。老旦看得仔細,也沒乾涉,劫後餘生的男女,誰在乎那紮不住的籬笆?破了就破了,弄了就弄了。大家都等著沉默的楊鐵筠說出成算,條件一允許,他一定會帶大家離去。帶她們一起走是妄想,就像盼著麥子地裡長出水稻,一個都不可能。這深山裡的苟且,並非這些軍人既定的命運。楊連長呢?會稀罕上一個麼?這問題頗為有趣。大家你一嘴我一嘴猜過,女人一個個量過,竟挑不出個合適的。烏龜吃了螢火蟲,老旦心裡亮堂得很。跟連長可不能比!人家出身就好,讀過大書留過洋,委員長身邊最忠誠的部隊骨乾,必是將軍的料,元帥的材。楊連長好像有女人,卻不是鄉下人眼裡的“女人”,那定是頭發梳得乾乾淨淨、裙擺毫無皺褶、皮鞋晶亮、走路便能醉人的美妮子;美還不夠,一定是讀書識字,拿筆便可揮毫,細皮嫩肉裡藏著大家氣韻,是知書達禮的嬌娃子;又美又嬌也還不夠,定還有三分颯爽,八成就和楊鐵筠一樣,抬手一槍就能敲個麻雀啥的。老旦越想越羨,站在窗前鼓著腮幫。一個女人光腳走來,披頭散發咧著嘴,過去時撓了撓屁股,摳了摳屁眼兒。老旦一口氣全噴了,轉身時卻又想起,這裡有幾個女人很看得過,比如阿鳳,比如阿果,還比如那個半大不大的潘寡婦。這都是板子村必會抬舉的姿色了,這幾個也都算得上乾淨,阿鳳尤其是手不沾泥的,衣服上有片葉子都要摘去的。那些他記不起名字的,大多是破衣爛衫的,虱子一胳肢窩的,喂孩子更不避人的,擦屁股還用草棍的。但即便如此,這些村姑仍比板子村不知強了多少,幾個月洗一次澡的山西女人來了必定羞愧得跳了湖,翠兒來了也要在小竹房子裡閉門思過的。楊鐵筠當是不把這些女人看上眼,看幾眼也是假的,那是城裡人的禮貌,和看你家門口那隻友好的狗是一個意思。弟兄們可是真的看,恨不得看到衣服裡去肚子裡去,老旦對阿鳳的看更是真的看,每天都盯著看,夢裡剝光了看,一天看不見心裡還有些抓撓了。袁白先生說過,管天管地,任誰也管不了男人的蛋,女人的襠,男人女人爬上炕。中華文化博大精深,一日就是五千年。這邊是乾柴,那邊是烈火,湊在一起棺材裡都能燒起來。這都是兩廂情願的事,這又有啥不好的哩?一個個朝不保夕的命,一天天擦來蹭去的人,哪還顧得了那麼多?山溝子裡的國仇家恨,壓不住肚子裡的烈火乾柴。阿鳳日日來照料自己,傷都好了她還是每天過來,而自己見了阿鳳,也是個心裡長草毛糟糟的,她一推門進來,就像雞毛撣子捅進心裡了。讓紀律喝尿去吧!今天她會來麼?阿鳳幫他清理傷口的時候從不主動說話,不管把他弄疼了還是舒服了,她隻是看著傷口,臉上就算紅白黑綠地變來變去,也隻看著傷口。她斷不會問一句什麼,大多是老旦說一句她答一句,老旦問半句她就答半句,老旦胡問一嘴,她也胡答一嘴,答完了該答的也就沒什麼了。老旦沒見過這樣的女人,總想多和她說說自己的……光榮。他身上那些傷疤,有槍眼兒有刀口,還有燒的呢。他一直等著她問出關於那個傷疤的故事。但她從不,那些傷疤就像蚊子包一樣不值一提。而老旦卻看見她的痕跡,她低頭擺弄時,時常露出胸前奶間那條紅色的蜿蜒下去的胎記。老旦常想象它的長度,將它想成紅色的帶子河,翻山越嶺地流到一個隱秘之地。想到這結果時他血流加速,呼吸倉促,手心也出了汗,七八個兔子在心裡亂蹦。他大腿內側有個洞穿的槍眼兒,不知哪個鬼子打出這麼玩笑的一槍,再抬一寸老旦就成了小旦或是扁旦。這地方好得快卻癢得很,每次阿鳳要收拾它都會深吸口氣,小手抓耗子似的小心探下。每逢此刻,老旦埋伏在旁的東西就起身敬禮,隔著褲衩和她打個招呼。這感覺頂得上兩針麻藥,蓋住了換藥的疼,驅走了心裡的癢。阿鳳每次定看在眼裡——躲也躲不過去啊,就像老旦躲不開阿鳳那條胎記。雖不言語,阿鳳的臉會浮起紅暈,手腳反倒麻利起來,並不會如老旦的期望那樣碰觸什麼。老旦不說話,她就不搭理,換完藥就收拾籃子走人,出門的時候也就是笑笑,像對他笑,也像是對這房子笑。最近天氣潮,洗過的綁帶她便掛在屋裡。關在屋裡也乾不了,她自己的衣服也是濕乎乎的呢。老旦正想著,竹門吱呀就響了,阿鳳拎著筐鑽進來,穿著綠色的露肩對夾小麻布褡褳,下麵是條灰色燈籠褲,她對他笑了下,在桌邊放下了手裡的筐。“又來了……”老旦說。“嗯,來了。”她笑了笑。“差不離好利索了。”“嗯,再看一眼,天兒不好,怕複發。”“真勞煩你……”“不說了,躺下吧,再換一次。”阿鳳在盆裡倒了水,洗手。老旦坐在床上,脫去上衣,撩起肥大的褲腿。“這兒還有點腫。”阿鳳摸著他背後一處,抹了抹,按了按,用一塊小布擦著。“沒啥事了,就是自個撓的,你莫再費心了,俺可以收拾自己。”老旦挺直了腰。她的手在幾個疤上遊走。他知道她會怎麼摸,先是後背,從上到下,然後是腰,然後是腿,最難堪的那處總放到最後。“天氣不爽快,口子容易爛,你彆老撓啊。”老旦應了一聲,說:“這次小意思,俺在武漢傷得重,腫得多了十幾斤肉,綁得像個粽子,不也活過來了?俺命大著呢!”老旦故意扭著脖子,擺出神鬼不畏的勁兒。“這兒什麼藥都沒有,見那大黑蚊子了麼?毒大著呢,在你傷口上叮幾下,肉就會爛的!”阿鳳第一次自己說這麼多,老旦暗喜,忙不住地點頭。老旦上半身的傷口都結了痂,有的已露出白嫩的新肉。腰上那個彈片鑽的小窟窿凹了進去,癟進去指肚大一塊兒。雖然有膿,畢竟合了口。唯獨右大腿下側方這個仍然腫脹,窟窿不大卻難伺候,雖然摸得到,老旦卻看不著,腦袋總不能伸到襠裡去。褲子揪上來,那裡撅乎乎的像個小嘴,仿佛和誰慪氣。老旦知道做夢時常不老實,撓那玩意的時候順道就摸過來,長好的又抓爛。這無關大礙的傷口並不影響那玩意兒,動不動就撅起來,更彆說被阿鳳在旁摸那麼幾下。“阿鳳,你們住在一起,聽誰的?聽哪個大姐的?”老旦見她要下手了,忙問句彆的話,“都是女人,會不會也有個頭兒?比如俺們楊連長?”“哪有啥頭兒,女人和男人不一樣……”阿鳳頓了下,又說,“男人的事命令著來,女人的事商量著來,商量不通,就各來各的。”“俺們好利索了就走,不給你們添麻煩。”老旦說。“不是麻煩呢,你們在這兒,我們心裡倒踏實,原來每天哭喪個臉,哪也不敢去,什麼吃的都逮不著,你們來了是我們的造化。”阿鳳給傷口上用酒擦了,糊了層草根子藥。她用布輕輕地劃著邊,擦去流下來的藥糊。“你有娃麼,阿鳳?”熟悉的感覺又來了,老旦忙轉移注意力,可話一出口便覺得不妥。“有兩個,大的前些年得了病,沒救過來……小的本來這次背進山來的,鬼子在後麵追,我們拚命跑……”阿鳳說著說著住了口,手也停了。老旦頓時不知所措,可又不能沉默,她就要倒出心裡的苦,要拿個盆子接著。“路上俺覺得好像中了一槍,當時隻顧拚命跑,沒敢停下來細看。好容易歇口氣,放下來孩子,摸著子彈就釘在我的背上,挨著脊梁骨沒鑽進去,可孩子竟已經死了……”阿鳳兩手絞在一起,頭含在胸口上,渾身抽搐起來。老旦看見了她的眼淚。“他連個氣兒都沒出就死了……他還替我擋了子彈啊……為什麼不是我替他擋呀……啊啊……”阿鳳猛地哭起來。老旦的心也跟著栽了個跟頭,他受不了女人的眼淚,痛恨自己為啥哪隻驢叫牽哪頭,把她惹得哇哇大哭,也弄得自己心裡怯怯的。阿鳳一反常態地大哭,讓他浮上新的不安,似乎看到翠兒背著有根奔向山上,後麵的鬼子亂槍齊發。他不敢再想下去,雙手也抖個不停,見阿鳳滿是眼淚的手就在一旁,便笨拙地捉了,抱著那隻手也哭起來。阿鳳隻抽了一下,卻沒有拒絕。這手冰涼,卻滿是滾燙的淚水。見他哭了,阿鳳倒不哭了。“大哥……彆……”阿鳳說,她的手乖乖留在他的雙手裡,並沒有彆的意思。老旦被她的話叫醒,抬頭時抹掉了淚。他見女人臉上濕痕密布,就伸手去抹。阿鳳低著眼避開了,右手去推老旦。老旦再不猶豫,一把便抱住了,拱在阿鳳的胸前。阿鳳大驚,卻沒叫,隻用手死掐老旦的頭。她的褡褳是濕透的,她一雙奶子被緊緊地壓在這滿是傷痕的頭上。他聽見她心頭亂跳,呼吸起伏,嗅到她溫暖的味道。掙紮之間,他感到臉上火燙,不知為何已淚如泉湧,它們熱辣辣地浸滿了她的胸脯……二人相擁而泣。阿鳳捧著他的腦袋,撫摸他頭頂的傷痕。他的手掐進了她光滑的背,他們向對方無聲地敞開著。“老哥!”門口有人輕聲喊道,是陳玉茗。二人彈簧般地跳開,老旦一頭撞在床架上,軍刀和煙鍋叮當亂撞,腰上的傷口險些又崩了。“啥事?進來!”老旦用被單胡亂擦了把臉,大聲問道。“有鬼子!”簾子掀開,陳玉茗的臉卻沒進來,說完簾子就合上了。老旦的腦袋嗡地響起來,忙跳下來穿上衣服,摘下刀槍要往外走。動得猛了,頭就暈了。阿鳳扶住他的胳膊。老旦驚訝地看著她,這女人眼中溢滿柔情,淚水比雨水還要清澈。“小心點兒,把衣服穿好!”她怔了一刻,已恢複常態,慢慢地幫老旦係上皮帶,又用手摸了摸她剛才掐過的地方。他感動極了,拿出牛角梳子,梳著她散亂的頭發,見她羞得笑了,便將梳子放在她手裡。“收好嘍,俺要是回不來,就算是個惦記物了……彆怕!”不等她說話,老旦就掀簾子出去了。戰士們拎著槍等著他。陳玉茗見老旦出來,立刻招呼大薛和二子過來。“大概有七八個鬼子,背著東西,正在往這邊來。”大薛喘著氣說。“在搜咱們?”老旦問道。“不像,就幾個人,也沒有重武器,都是步槍。”二子一張臉全是汗,看樣子跑了很遠的路,“望出去四五裡地,後麵也沒有。”二子看了眼大薛。“我也沒看到。”大薛說。“才幾個鬼子……過這兒來乾什麼?”戰士海濤一頭霧水。“要不……彆招惹,放他們過去?”二子惴惴地說。“不行!他們隻要上了這山,必會發現我們,那可就被動了!”老旦說完,看了眼立在屋前的阿鳳。“去乾掉他們!”背後傳來楊鐵筠的聲音。這是他原本的聲音,如從前那樣鎮定。他單腿站在滿是泥巴的地上,一手支拐,一手捏著半支煙。“連長你咋出來了?彆淋著,你的傷口動不得,俺們應付得了這幾個鬼子。”老旦忙過去要扶他。楊鐵筠擺了下手。“大薛畫個圖,讓我看看他們在哪。”楊鐵筠的臉像打了黃蠟,半個月瘦去一圈,胳膊下的拐杖顫巍巍的。他哆嗦著抬起煙,費力地吸了口,吐煙卻很從容。他看著大薛在泥地上畫的圖,雨水從緊皺的眉頭流下。他的拐杖紮進泥裡,浮腫的獨腳泡在一個小水窪中。這一切並不妨礙他在思考,看了圖,他立刻說:“不是來找我們的,走得這麼暴露。但也不能放任他們,否則禍不旋踵。”他抬頭看了看天,舒展了眉頭說,“這雨天好,正好打個埋伏。”“俺帶人去,你等消息。”老旦還是扶了他一下。他半個身子是涼的。“抓兩個活口,咱們要想辦法出去,切記!”楊鐵筠盯著老旦。弟兄們拿起槍,披上偽裝,一下子又變成軍人了。老旦在猶豫要不要帶上軍刀,見二子在往身上掛著手雷,竟緊張起來。見老旦在看他,二子苦笑了一下。老旦不明白他的苦笑,隻點了點頭。女人們熄滅了爐火,拿出竹葉包好的菜團子。戰士們快步奔向蒼鬱的大山,快拐過山坳的時候老旦回頭望去。阿鳳正站在竹房的台階上看著這邊。雨已停歇,烏雲卻還沒有散儘,幾縷單薄的陽光鑽過雲隙,落在鬆石嶺的山上樹上和水上,也落在阿鳳裸露的肩膀上,那兩條光潔的胳膊細長喜人,像板子村老人們說的能在月圓之夜成仙的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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