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愛神 倪匡 4797 字 1個月前

儘管世界上時時刻刻,都有熱戀中的男女緊緊相擁在一起,可是像他和她那樣,在這樣的環境中相擁著的,卻十分罕見。一男一女擁抱的姿勢可以有多少種?隻怕沒有人作過專門的研究,而他和她這時相擁抱的姿勢,卻堪稱怪異……他們的身子蜷曲著,相互之間,幾乎沒有一處地方,不是緊貼著的。自然,一來是由於他們的心中,願意把對方緊擁在自己的懷裡,另一方麵,也由於他們處身的環境,非令他們如此緊密相貼不可。因為他們正在一個十分狹窄的空間之中。那小小的空間,即使隻有他一個人,他也會覺得擠逼。所以,雖然她嬌小纖弱,兩個人加在一起,也就擠滿了那個小小的空間。他們不但可以感到對方的呼吸,也可以感到對方的心跳,甚至可以感到對方的心意……因為他們是這樣的貼近。那小小的空間是什麼所在呢?說得好聽一點,可以說是一艘船上的一個艙,但那當然不是正式的船艙,隻不過是這艘舊式的炮艇,在製造的過程之中,忽然有了這樣的一個空間,在機房入口處的門旁。於是,再加上一道門,就出現了這樣的一個空間。在舊炮艇下水之後的悠長歲月之中,這個小空間被利用來作過多少用途,自然難以查考。可是可以肯定的是,有一男一女,擠進來緊緊相擁,還是才開始的事。舊炮艇全長一百四十呎,最高時速六十浬,在殘舊的艇身上,還可以看出它原來的編號。它本來隸屬於美國海軍,在越南戰爭中交給南越政府使用。後來因為種種因素,被當作廢物處理,由一個廢鐵廠購入,準備拆卸,作為廢鐵處理。這個拆船廠,在越南的峴港。這種事,在整個越南戰爭時期,尤其是在越戰的後期,發生得很多。廢鐵廠所收購到的“廢物”之中,甚至有幾乎是嶄新的坦克車……美國國防部的科學家,精心設計的新型坦克,還沒有上戰場,就由某個急需買禮物送給情婦的南越將軍,或是某個急需歸還賭債的南越士兵,賣給了廢鐵廠。這種情形,普遍得說起來,甚至不會有人感到絲毫驚訝。可是這艘舊炮艇卻有所不同……當一個叫阿貴的拆卸工人,發現炮艇不但在航行方麵絕無問題,而且,八門中口徑大炮不但完好,彈藥艙中,且有大量儲備炮彈,甚至雷達係統也完善如新之際,就決定了它要成為無數腥風血雨慘事的主角。阿貴十分精明,他知道這樣的一艘炮艇,價值極高,比廢鐵的價格可能要高上一千倍。於是他把自己的發現,秘而不宣,開始積極地為這艘炮艇去尋找買主。那時,正是越戰的後期,南越各地所顯示出來的畸形繁榮,全是典型的末日之前的瘋狂。在西貢、在嘉定、在堤岸、在峴港,各種各樣的冒險家,滿街滿巷都是,都在賭自己的命運,想在末日來臨之前,好好撈上一筆……至於就算有了一屋子黃金,末日來臨之後怎麼再生存下去,是這些人所絕不考慮的。這種末日的心態,像是一種瘟疫,傳染了每一個人,而沒有人去思索一下究竟。阿貴滿懷興奮,在街上走著,走向一個市集。他知道那個市集上,幾乎什麼物品都有人買,有人賣。自然,所謂“幾乎什麼物品”,自然也有一個一定的範圍,範圍是:軍用物資,美國製造。反正美軍已經正式撤退了,美國製造的軍事物資,流落到了市集之中,這不是必然現象嗎?峴港距離前線近,又是一個大海港,又不是首都,自然而然,成了軍用物資盜賣和走私的中心。在港口附近的一帶,倉庫林立,高大密集的建築物之間的通道,十分錯綜複雜,就像是迷宮一樣。那一帶,就是私貨販子聚集的地方。阿貴並不心急,他走進了那一區,先在一些正在交易的人群旁,聽著買賣雙方,大聲、公開地討論著軍火行情。例如M十六的自動步鎗,“行情”又看漲了一成之類。然後,他來到了一座倉庫之前,倉庫門口,有幾個橫眉怒目的大漢守著。真正的大買賣,是在倉庫的建築物中進行的……自然也隻有大勢力的人,才能占據一座倉庫,來進行買賣。阿貴來到了倉庫門口。他有過幾次小買賣的經驗,知道這座倉庫,由一個當過海軍軍官的人主持,大家都叫這個大亨級的人物作山虎上校。所以,當他走近,看守倉庫的大漢大聲呼喝之際,阿貴並不膽怯,昂著頭:“我要見山虎上校,有一件好東西,想讓他看看。”阿貴的願望很快實現,他被帶到了山虎上校的麵前。山虎上校個子高大壯碩,左頰上有一道相當大的疤,使得他看起來,就像是凶神惡煞一樣。這個人在以後的故事發展中占相當地位,所以要比較詳細地介紹一下。山虎上校的行為,正如同他的外型……他是一個典型的凶神,其殘忍和不擇手段之處,簡直不是正常人所能想象的。他的名字,自然也不是他真正的名字。他在海軍中,是不是真的官階上校,全然無可查考,但他既然自稱上校,也絕沒有什麼人敢表示懷疑。因為就算不怕他永不離身的那柄輕機鎗,也得怕他腰際的那柄巨型軍用手鎗,不然,還得怕他靴子上插著的那柄鋒利無匹的匕首……據說,匕首的刃口上,淬有劇毒,見血封喉。這些都不怕,也得怕他那粗大的拳頭……他曾表演過他拳頭的力量,一拳把一個人的頭骨,打得碎裂得叫那個人看來像一個外星人,不再像是地球上的生物。而他就從那人的手中,奪過了這座倉庫。而對付普通人,他甚至根本不必揚拳,隻要瞪一下他那雙充滿了凶煞之光的眼睛,也就足以令人顫栗!而對阿貴這樣的小人物來說,山虎上校根本沒有抬眼看他,光是那兩條充滿了殺氣的濃眉,已使得他有遍體生涼的感覺了。山虎上校是一個真正的凶悍無比的鋼鐵巨人,他不但精通各種技擊,而且鎗法如神……曾有在五十公尺之外,連射五十發子彈,在靶板上隻射出五十厘米小圓孔的神射紀錄。他與生俱來,就使得在他身邊的人感到害怕和畏懼,他是人中之獸,獸中之王!不但如此,他還有十分縝密靈敏的頭腦,不僅高出一般人許多,甚至高出華盛頓的那班決策人!他十分清楚地知道,當駐越美軍完全撤出南越之後,就是整個南越成為曆史名詞之始。他早已為自己準備了泰國的護照……完全依照合法途徑取得,隻不過花了若乾代價。他也為即將來臨的巨劫,自己不但可以置身事外,反而可以有大大的好處,而定下了幾個計畫。所以,當他聽了阿貴的敘述之後,他感到了一陣興奮。這時,他正坐在一張巨大的沙發上,有一個越法混血兒纏在他的身上,隻看到她的一頭長發,披在裸露的背上。他一手握著一瓶上佳的洋酒,連看也未曾向阿貴看一眼。然後,他輕輕伸手一撥,在他身上的那女人,像是紙紮的一樣,滾跌了開去,他站了起來。山虎上校一站了起來,阿貴和他雖然有點距離,但仍不由自主,一連後退了幾步。那自然是由於山虎上校體型,實在太魁梧懾人之故。阿貴並不算是矮個子,可是山虎上校足足比他高了兩個頭。天氣相當熱,山虎上校隻穿了一件背心,手臂露在外麵,手臂上盤虯的肌肉,隻叫人聯想起猛虎的威武。阿貴連退了兩步之後,忍不住向他身邊,正在掙紮起身的那個幾乎是裸體的女人,瞟了一眼。然後,山虎上校的一下悶哼聲,使得他的視線立時收了回來,望住了自己的腳尖。山虎上校隻說了一句話:“帶我去看!”山虎上校的話是無可抗拒的,阿貴鼓足了勇氣,才能發出聲音來:“是!”當他們一起向外走去時……事實上是山虎上校魁梧之極的身子在前,阿貴不由自主縮起了身子在後……山虎上校一連串叫出了好些人的名字,於是,離開倉庫的約莫有七、八個人。阿貴小心翼翼地打量了那些人幾眼,他知道,那些人全是山虎上校的手下。由此可知,山虎上校對他所說的那艘炮艇,十分有興趣。這使得他心中又是高興,又是惴惴不安!高興的是,可以賣一個好價錢;不安的是,他自度絕無能力和山虎上校討價還價,要是山虎上校出的價錢太低,他也隻好接受。當山虎上校帶著他的手下走出倉庫之際,外麵的喧鬨,一下子變得寂靜,靜得十分不正常。所有的人,都緊盯著那一行人,神情極度緊張,像繃緊了的弓弦,每一個人都在等著有恐怖的意外事件的發生。這種緊張,要在山虎上校的背影轉過了屋角之後,才鬆弛下來。然後,是一陣竊竊的私議聲!山虎上校出動了,一定會有什麼大事情發生,那幾乎是一定的!到了廢鐵廠,經過了殘舊的、堆滿了廢鐵的工場……說來也許很難令人相信,但事實卻是,生了鏽的廢鐵,會散發出一種十分難聞的氣息,一種令人作嘔的接近死亡的氣息。阿貴是聞慣了這種味道的,山虎上校卻不免皺了皺眉頭,那使他看來,更加凶惡。廢鐵廠中十分靜,工廠事實上早已停工,主人早已離開,一些值錢的設備,也已被盜賣一空,闊大的廠地,是附近青年人聚集遊蕩的去處。有幾個瘦弱的中年人,就在廢鐵堆後麵,瞪大了眼睛,看著山虎上校,心中全然無法明白,人怎麼可以壯健到這種程度!在常到廢鐵廠的青年人中,有一個叫林文義,這是一個很普通的名字。他本來也是一個很普通的青年人,至少在他二十歲之前……二十三年的歲月都極其平淡,幾乎沒有一樁事,是值得提出來說上幾句的。可是,偶然的一剎那所發生的事,卻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或許,他的命運,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子的,那也沒有人知道。反正,自那天之後,林文義就成了這個故事中的主要人物,所以,也要儘可能詳細地把他以前的事,說上一遍。他實在十分平凡,所以也要不了多少字句。他出生在一個困苦的華僑家庭,教育程度隻是初中。沒有人知道他性格如何,才能怎樣,因為完全沒有人注意他,也沒有任何機會,可以讓他表現才能。他外型普通,個子相當高,本來體型並不強健,但是自十八歲那年,進了廢鐵廠當工人之後,體力勞動使他的身體變得相當壯健。他和一般工人不同的是,他很愛看書,和所有愛看書的人一樣,也很愛幻想。不過他從來也未曾對任何人提及過他的幻想,至多有時,在沒有人的時候,喃喃自語一番。他非但不是一個勇敢的人,甚至還可以說是十分膽怯。在過了二十歲之後,無可避免地,他對異性充滿了好奇,而在世紀末情調之下,要找一個臨時的異性伴侶,是再也容易不過的事。可是他卻不論人家如何調侃他,他就始終提不起這個勇氣去結識異性,甚至有過從女人懷中,掙紮逃走的笑話。在廢鐵廠停工之後,他少得可憐的積蓄,也幾乎用光了。前途茫茫,一籌莫展,終日無所事事,大部分時間,就逗留在那艘炮艇上。炮艇上有著相當舒適的艙房,可是他最喜愛的藏身之所,卻是那個小空間。他常躲在那個小空間中,屈起雙腿,雙手抱膝,把門關得隻剩下一道縫。他這樣坐著,胡思亂想,消磨著無可奈何的時間,幾乎已成為習慣了。這一天,他照樣在那個小空間中,用不變的姿勢坐著。在他眼前,是一道窄窄的光線,四周圍的一切,全是那麼寂靜。他正在想,時局看來越來越差,自己是不是要離開這裡,到西貢去和家人會合,然後再作打算呢?他父母兄弟,全在西貢,還有一些少年時的朋友。可是,就算到了西貢,下一步又怎樣呢?當一個青年人,在這樣的處境之中,想到了這樣的問題之際,心頭的那種茫然無依之感,實在十分蒼涼!就在林文義心情惘然不知所措之際,他聽到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傳了過來。他自然可以知道,有不少人登上了這艘炮艇。他連動也沒有動一下,因為他並不以為那和他會有什麼關係。(事情往往是這樣,開始認為和自己沒有什麼關係的事,會發展到大有關係。連美軍之介入越戰,也是那樣的……最初隻不過是幾十個顧問,發展到後來,超過五十萬大軍的投入,在開始時,誰想得到?)在那道門縫之中,林文義可以看到一行人經過,經過了他存身的那個小空間。林文義知道,那行人是走到機艙中去了。接著,他又聽到了一陣機器發動的聲音。聲音在開始時聽來,像是有點生澀,但隨即變得十分順熟。他還聽到了一兩下,像是虎吼一樣的歡呼聲。然後,腳步聲散向各個方向,又聚攏來。林文義並沒有留意時間,大約是半小時到一小時吧,聚攏來的腳步聲,就在那小空間門外的船舷上停止。於是,他聽到了一個他熟悉的聲音,他一聽就認出,那是一個老資格工人阿貴的聲音。阿貴的聲音聽來有點怯生生:“上校,你看怎麼樣?”而接下來的那一陣洪亮威猛的轟笑聲,卻使得林文義著實嚇了一跳!的確那是人的笑聲,可是聽起來,也和猛獸的吼叫聲,沒有什麼分彆。林文義好奇心起,想看看能發出這種笑聲來的人是什麼樣人。於是,他輕輕把門推開了一點,使他可以看到外麵所發生的事。他的確看到了外麵發生的事,但是在事後,他卻寧願自己的眼睛瞎掉,而不要有這樣的不幸……看到了如此可怕的事!他首先看到,阿貴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站在一個身形高大之極,臉上有著刀疤,一個巨靈凶神一樣的人的麵前,抬頭看著,眼光卻又不敢停留在對方的臉上,所以眼珠在不住滴溜溜地打轉。他一眼就認出那是山虎上校……在峴港,兩歲半的孩子就認識這個凶神。林文義的心中,也多少有一點快意。因為阿貴這個越南人,平時刻薄使壞,不是一個好東西,欺侮人的時候,雙眼也照樣有著凶狠的光芒,自然和現在大不相同。不知道是為什麼,他會撞在山虎上校手裡的?林文義有點幸災樂禍地看著。阿貴用諂媚的聲音在問:“上校,你看……這值多少?”山虎上校發出轟笑聲,反手在阿貴的胸前拍了兩下。他隻是輕輕地拍著,阿貴已不由自主,縮起了身子。山虎上校開了口:“好,真好!太好了!”阿貴再問:“值不少吧?”山虎上校笑了起來,當他笑的時候,他看來也是那樣獰惡。他道:“嗯,值很多!”阿貴滿懷希望地湊過身子去,想聽清楚究竟值多少。而也就在這時,山虎上校的一拳,已經打出!那一拳真是其疾如風,不要說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屈指揮拳的,連他如何揚手出拳也看不見!隻聽得“砰”地一聲響……指節骨突起,大得驚人,感覺上像是鐵錘一樣的拳頭,已經重重地抵在阿貴的胸口,幾乎在同時發出的,是肋骨斷折的清脆的聲音。應該還有阿貴的呼叫聲的,可是卻沒有,阿貴根本連發出叫聲的機會都沒有。他是想叫的,因為他張大了口,可是被拳頭重擊下折斷的肋骨,斷骨一定戳進了他的心和肺……發出呼叫聲,是需要運氣吐聲的,如果肺葉在一剎那之間碎裂了,哪裡還能吐氣呢?所以,他雖然張大了口,卻發不出聲音來。他不但張著口,也張大了眼睛,眼珠甚至還緩慢遲鈍地轉了一圈,才停止了下來。他那個問題,自然也已經有了明確的答案,值多少?就是值山虎上校的一拳!接著,在他的口中、鼻孔中、眼睛中,甚至耳朵孔中,鮮血就湧了出來。山虎上校並沒有縮回拳頭,他的拳頭,事實上有一部分,陷進了阿貴的胸口之中,他似乎很欣賞自己拳頭這時所在的位置。林文義雖然久聞山虎上校的凶名,可是看到了這樣的情形,他也不禁嚇得血也為之凝結,全身冰涼!想要不再去看阿貴七孔流血的可怖臉麵,可是偏偏視線卻又移不開去。山虎上校又發出了轟笑聲,他終於縮回了拳頭來,順手抓住了阿貴胸前的衣服,一振手臂,阿貴整個人就直飛了出去。接著,便是一下重物跌落水中的聲音。可能曾有相當高的水花濺起來,可是林文義卻看不到。他看到的是山虎上校瞪著眼,在大聲問:“我們伺候得了這家夥?”幾個人同時回答:“當然能,我們是乾什麼出身的?這是我們的本行!”山虎上校麵上的那道疤,由於興奮而變得通紅,看來更是可怖。他一揮手,大聲吼叫:“先把它弄走,這是開金礦的工具!”林文義當時,還不知道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後來自然知道了……他不敢出來,隻求山虎上校那一夥人快點離開。可是,那一夥人沒有離開……山虎上校的轟笑聲,一直在炮艇上回旋著,不論自哪一個角落傳入耳中,都是那樣令人心悸。而當林文義感到炮艇在開始緩緩移動時,林文義更是嚇得身子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他們在把炮艇駛出海去!他沒有離開炮艇的機會了,而在炮艇上,他遲早會被發現!想想剛才阿貴的遭遇,林文義怎能不感到摧心裂肝的害怕?這時候,他已隱約感到,自己一生之中的平淡日子快要過去了。他隻好祈求,彆讓山虎上校的那些人發現自己。他把門關上……那個小空間中,一片黑暗,他看不見任何東西,隻感到船身的晃動,越來越是激烈,而且雜遝的腳步聲、人聲不斷傳來。顯然是山虎上校和他的手下,正在檢查和察看這艘炮艇的各個部分。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個黑暗的小空間中躲了多久,他在思索著如何才能脫出這個困境。陡然之間,他又聽到了轟然巨響,艇身在震動,林文義知道艇上有好幾門大炮,這自然是那些人在試炮了。當炮聲陡然響起之際,他整個人都震動著,不由自主,身子撞在門上,把門撞開了一些。他聽到炮聲之後,是一群人的歡呼聲,也看到了在海麵上,濺起老高的水柱來。這時,他心中還天真地想著:山虎上校他們,要這樣的一艘炮艇,有什麼用呢?當然,他很快就明白了!就在他想把震開了的門,再拉上之際,一個魁偉的人影,突然出現在門縫之外,凝立著不動。山虎上校!林文義在剎那間,伸出去的手變得冰涼。山虎上校在那時候,其實並沒有發現他,可是,林文義由於極度的害怕,不由自主地喘息起來。雖然海上的海濤聲相當大,炮艇本身機器發出的聲音也相當聒耳。可是山虎上校,要是不能發覺在他身邊兩公尺之內有人在喘息,他也就不成其為凶神惡煞了!山虎上校有著十分敏銳的感覺,即使他在熟睡之中,有人接近他,他也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驚醒,立時以最清醒的狀態,應付任何對他不利的情況……這幾乎是他猛獸的本能。幾乎是林文義才發出喘息的第一秒鐘,山虎上校就已經覺察了!他倏地轉過身來,同時後退,盯住了那扇隻打開了一道縫的門。這時,正好他兩個手下興衝衝向他走過來,他立時一擺手。他的手下也全是久經訓練,十分機敏的亡命之徒,一看他的手勢,立時站定,而且,也立即擺出了準備進攻的姿態……兩柄自動步鎗,已在他們的手中,對準了那扇門。山虎上校的臉上,現出了一個十分殘酷的笑容來,牽動了他臉上的傷疤,看起來,有一種極度殘酷的詭異。這是他知道他已經絕對控製了局麵之後,一種慣常的神情,像是一頭獵豹,已經撲中了一頭羚羊,並且咬住了它的頸子一樣。在這樣的情形下,山虎上校會感到一陣快感,一種自己在主宰地位、高高在上的快感。他甚至沒有吸氣,就暴喝了一聲:“滾出來!”在林文義聽來,那一下暴喝,猶如半空之中陡然響起了一下焦雷一樣,那是絕對無法抗拒的一項命令!林文義顫栗著,在那一剎間,他全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更來不及考慮被發現的後果如何。在極度震撼之下,他唯一可做的是,先服從了命令再說……所以,當山虎上校的暴喝聲,還震得他耳鼓嗡嗡發響之際,他已經匍匐著,顫抖著,雙手著地,用他的身子頂開了門,像一頭才給主人鞭打過的狗,喉間發出恐懼的嗚咽聲,爬了出來。乍從黑暗的空間中爬出來,再加上心中極度的恐懼,林文義在那一剎間,隻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人像是飄浮在半空之中。他不敢抬起頭來,想說些話,可是喉間卻像是被堵住了,一個字也講不出來。他隻看到在自己麵前的,是一雙粗頭的皮靴,皮靴正在漸漸抬起來。他甚至已可以感到皮靴陡然重重踢中他,他下顎骨因之碎裂而痛苦!在那一剎間,他表現了一個平凡人的卑賤……實在不能怪他,彆說他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算是英雄豪傑,也不是那麼容易,在無可抗拒的強大勢力之前挺起胸膛的!林文義是一個小人物,在那一剎間,求生的意誌、避免痛楚的願望,交織成了他的行動……他要求饒,他要像狗一樣地求饒乞憐,以求改變即將降臨在他身上的噩運!他現在的經曆,是他以前從來也未曾有過的。可是人到了這樣的關頭,卻不必經過什麼練習,自然而然,就會知道如何才能告饒。他看到那粗大的皮靴頭,漸漸接近自己,他發著抖,陡然雙手抱住了皮靴,用連他自己也幾乎不相信的顫抖聲音,嗚咽地,卑下地叫了起來:“饒我!放過我……我是無意的……”他話沒有講完,被他雙手抱住了的皮靴在繼續向上抬,抵住了他的下顎,使得他不由自主抬起頭來。山虎上校的身形,本來就魁偉異常,這時,林文義又是伏在地上,向上仰視。所以看起來,山虎上校是真正的凶神惡煞,彷佛是隻要向他吐上一口口水,就足以使得他窒息而死!林文義的眼淚和汗水,不可控製地一起溢出來,那使得他的視線模糊。山虎上校轟然的語聲,簡直令他的心要跳出口來!在一個相當的時間內,他甚至不是很明白,山虎上校究竟在說些什麼。他完全是處在一種心膽俱裂的情形之下,他隻是下意識地知道上校在問他一些問題,他一一如實回答,惶恐得全身發抖。山虎上校的靴子一直抵在他的下顎上,他連避一避都不敢!他隻感到,在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多,他全身都被一種濃稠的汗液漿膠著。他覺得自己是一頭狗,不,是一隻蟻!不論什麼人,隻要伸手指一捺,他就會永遠在世上消失無蹤。然而,他卻又是一個生命,沒有一個生命會願意消失無蹤的。生命的目的,就是為了保持生命……在麵臨生命消失的關頭之際,用一切方法保持生命,包括乞憐討饒在內!山虎上校忽然轟笑了起來:“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遍?”剛才說過什麼來?林文義已經一點也不記得了。但是那不要緊,反正他說的話,就是他心中要說的,他又用發顫的聲音道:“求求你,放過我,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求求你彆殺我!”山虎上校又轟笑了起來,一麵笑,一麵左顧右盼,他手下也跟著他笑。在眾人的轟笑聲中,林文義仍然不斷哀求。他用最卑下、最微賤的語言,乞求對方保留他的生命。當他在這樣做的時候,他一點也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事實上,他根本想也不去想到這一點,他是真正感到自己的卑賤……當一個人的生命,完全操縱在另一個人的手上之際,那種卑賤之感,自然而然就會產生。這是普通人的人性,而林文義正是一個普通人!山虎上校仍然笑著,笑得真正地顯得他心中十分高興,猶如一個孩子得到了新玩具一樣。這樣的比喻,或者不很恰當。但當一個人心中高興的時候,不論他是凶神惡煞,或是一個孩子,都是一樣的。山虎上校在林文義的不斷哀求之下,一麵笑著,一麵道:“好,那就把我的靴子舔乾淨!”皮靴上全是塵、土、泥,和說不出來的骯臟東西。可是林文義在一聽之下,連百分之一秒都沒有考慮,反倒像是有了一線生機一樣地興奮,立即伸出了舌頭來,在靴子上舔著。本來在轟笑著的所有人,一看到了這種情形,一下子全都靜了下來,盯著林文義。為他們看到了一個人,卻在做著連狗都不肯做的事而驚詫。山虎上校也止住了笑聲,盯著林文義看。林文義根本沒有注意發生了什麼變化。這時,他腦際所想的,隻有一點:把靴子舔乾淨,舔得錚亮,就能活命。他也不知道,他的卑賤的行動,來得如此自然和快疾,還真是使他的生命得以保存。如果他在聽了山虎上校的話之後,稍微遲疑一下的話,山虎上校縱使暫時還不想殺他,也必然會重重一腳,踹向他的下顎。而那種行動,除了是林文義生命的結束之外,不可能再有第二種結果!山虎上校也有點驚詫……在他的一生之中,在孩童時,也由於他特彆的高大和強壯,習慣了以他的強勢,接受他人的奉承,習慣於用他的強勢,令他人接受屈辱。可是像眼前那樣,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表現了這樣絕對的馴服,他也未曾經曆過,那使他感到極其快意。他維持著姿勢不動,等到林文義把靴子的麵上,舔得乾乾淨淨之後,他隻是略抬了抬腳,把靴底向著林文義。林文義這時,心靈上是完全麻木的。心靈上的麻木,導致他感覺上的麻木,靴底既向著他,他就毫不猶豫伸出舌頭。用舌頭去舔靴底,自然是舔不乾淨的,可是他卻舔得那麼努力。一麵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音,像是在吞咽著舔下來的臟物,一麵也像是想憑借這種聲音,好使主人感到他的忠心,放他一條生路。四周圍的人,從靜寂而變得竊竊私議。林文義的舌頭,舔在厚厚的靴底上,山虎上校自然不會有任何的感覺。可是山虎上校的心理上,卻感到了十分的快慰,他又高興地笑了起來,縮回了他的腳。林文義喘著氣,主動地又湊向山虎上校的另外一隻皮靴,山虎上校居然用出奇溫和的笑聲道:“好了,夠了!”林文義喘著氣,抬起頭來,臉上所有的肌肉和眼神,充滿了卑微的乞憐。這是一個典型的隻祈求可以活下去,而全然不知道生命應有的高貴意義的人的神情。這種神情,看在山虎上校的眼裡,使他的心中更是愜意。因為那令他感到自己甚至是生命的主宰。他用皮靴輕輕碰了林文義的鼻子一下:“起來!”林文義連忙站了起來,可是他不敢站正身子,隻是垂手躬立著。山虎上校嗬嗬笑著:“小子,你真是願意為我做任何事?”林文義的喉際感到像是有烈火在燃燒一樣,但是順從的話,還是飛快地自他的口中冒了出來:“是的,可以做任何事!”山虎上校再笑:“像一條狗對它的主人一樣?”林文義連聲道:“是……是……主人!”山虎上校陡然一沉臉,林文義就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哆嗦。在死亡的威脅之下,他的一切的一切,從身體到意誌,都已經被徹底地摧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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