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愛神 倪匡 4911 字 1個月前

林文義和阿英對他的吼叫,一點反應也沒有。在力量上,他們雖然無法和山虎上校對抗,可是在意念上,他們完全當山虎上校不存在。他們連互望一眼的機會也沒有,但是都知道,雙方的意念是一致的。山虎上校在對方的沉默之中,先是發怒如狂,但是隨即,他也冷靜了下來……卻是一種凶狠之極的冷靜。他先把林文義和阿英兩人的雙手綁了起來,又把他們各自綁在一根鐵棍子上。然後,他支起了一個支架,伸出船舷之外。支架上有一個滑輪,他用一根繩子,穿過了滑輪。當他布置完畢之後,就形成了這樣的一個情形:林文義和阿英兩人,都被吊在這支架上。他們的雙手被綁著吊起來,雙手伸向上,當然肉體上蒙受著極度的痛苦。在阿英的身上,又被加上了一些重物,使她的體重和林文義相若……山虎上校興致勃勃地布置這一切,猶如貓兒在玩弄兩隻到手的老鼠一樣,表現得很神氣。林文義和阿英被吊在滑輪的兩邊,高度相等。但滑輪是可以活動的,所以,他們兩人,任何一方如果出力,可以使自己的身子下沉,對方的身子上升。相反的,如果兩人中的任何一個,牽動手上結在支架上的繩子,也可以令自己的身子上升,對方的身子下沉。他們都被吊在船舷之外,腳離海麵不到三十公分。海中,噬人的鯊魚群開始遊弋,背鰭劃破水麵,現出一道又一道象征死亡的水痕。山虎上校對自己的布置,顯然十分滿意。他後退了幾步,欣賞著,嘿嘿地笑:“潮水在漲,到中午,是最高潮,你們腳下的鯊魚,隻要一抬頭,就可以咬中你們。自然,身子若能升高,就可以避開去,所以……”他隻講到這裡,就陡然住了口!因為在那一剎間,他發現他的布置,一點也不能滿足他的虐待心理……林文義和阿英兩人,就在這時,已各自在努力令自己的身子向下沉!正由於兩人都在作同樣的努力,所以他們仍然維持著平衡。山虎上校感到了自己的失敗,這兩人根本都沒有把自己的生命當作一回事!但是,他又不肯承認自己的失敗,他要等著看自己的布置發生作用……沒有人是不想活下去的,這兩個人,應該也不能例外!這種處置的方法,當然不是山虎上校自己想出來的。在聽過的故事或是看過的電影中,他知道有這樣一種考驗人性的方法,那給他十分深刻的印象,認為是最有效的方法,所以就在這時候使用了出來。自然,把兩個人吊在有滑輪的繩子上,讓鯊魚來決定生死,這是他的創造。他口中發出駭人的冷笑聲。雖然阿英和林文義兩人,這時正各自在爭取向下沉,但他十分有信心,等潮水漸漸上漲時,情形就會恰好相反了!他從來也不相信人可以分類,分成什麼好人壞人、義人罪人。他隻相信:隻要是人,全是一樣的,每一個人都隻為自己打算,為了自己的利益,會去做任何事!不去做,是由於他不能做,沒有條件做,而不是不想做!像他自己那樣,有著可以為所欲為的條件,自然就可以有權,而且也必然不擇手段地去做任何事,隻要這件事是對他有利的。即使犧牲一個人的生命,去平息他自己的怒意,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做,就像他對付林文義和阿英那樣!陽光十分猛烈,映得海麵上起了一片閃光。雙手被綁著,吊在繩子上的阿英,本來就是全裸的,她的胴體在陽光之下閃耀著。不知道是由於海水濺了上去,還是自她身中流出來的汗,使她的身上起了一層薄薄的鹽花。細小的鹽粒結晶,又反射著陽光,閃著一種微弱的、呻吟也似的微光。山虎上校一麵大口喝著酒,粗大的手掌抹著自口角邊淌下來的酒,又順手在寬厚墳突的胸膛上將手抹乾。在烈日下,他也在淌著汗,強烈的陽光使他的雙眼瞇成了一道縫,但是自他眼縫中迸出來的凶光,看來更是駭人。他盯著阿英的身體,那是應該完全屬於他的身體。自從十四歲那年,粗壯如成人的他,占有了鄰家一個少女的身體之後,他簡直如同瘋狂一樣地,把女人的身體,當作發泄他過盛精力的對象。他的身體是那麼精壯,有一些女人在汗水淋漓之際,還不忘讚美他:你整個人,就像是從石頭雕出來的一樣!山虎上校也極以此為豪,凡是他要的女人,沒有一個可以逃得過去的!當初,他初把阿英當作其它女人一樣的時候,他心情並無二致。可是在這些日子中,他卻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感到阿英和彆的女人不同。彆的女人,在遭到他的蹂躪時,不是痛苦,就是曲意逢迎,隻有阿英是例外。自從第一天發出了一陣又一陣的慘叫聲之後,她整個人就像是死人一樣。不但身體像是死人,連眼神之中,也透著冰冷的死氣。有一次,山虎上校喝了一大口酒,又用力一起噴在阿英的身上,恨恨地道:“女人說我的身子像石頭雕成的,我看你的身子,是冰雕成的……”阿英仍然一點反應也沒有,他也幾乎真的以為阿英是冰雕成的了。但這時,他才知道不是……被吊在繩上的阿英,由於在用力使自己向下墜,早已滿臉是汗。汗水早已使得她的視線模糊,汗珠順著她睫毛的閃動,一滴一滴向下掉著。可是,她的眼光,還是投向在她對麵的林文義。那是灼熱的,比猛烈的陽光熱上幾百倍,幾乎可以使任何固體變成液體的眼光!這種眼光,使山虎上校心中狂怒,那是一種妒嫉的狂怒!使他覺得,狗一樣的林文義,似乎還在他之上。這是絕對無法忍受的事!由於阿英和彆的女人不同,而且她是那麼美麗,所以引起了山虎上校對她的另一種興趣……像山虎上校這樣的人,自然完全不懂得什麼叫愛情,他甚至連最起碼的愛情都不會有。隻能說在他的意念之中,或者更貼切地說,在他的欲念之中,有了一種新奇的感覺。這種感覺,使他在把其餘所有的婦女驅走時,把阿英留了下來,他並且準備把阿英留在身邊。可是,卻發生了這樣的事,眼前的情景,卻又是這樣!山虎上校怒吼了一聲,把手中的酒瓶,向著林文義直拋了出去。被吊著的林文義,一直半垂著頭,汗水成串地向下流,視線早就模糊了。這時,酒瓶砸了上來,在他的頭上碎裂,他的額上出現了傷口,血立時和汗混在一起,向下淌來。自人體的頭部淌出來的血,格外濃稠,在陽光下有著奪目的猩紅。林文義也沒有彆的反應,仍然向下沉著,可是,來自阿英方麵的力量,始終和他抗衡著。這時候,他根本什麼都不想,隻想自己的身子,快快沉到海水中去!在享受海水清涼的同時,身子就被鯊魚的利齒撕成碎片!他一點也不怕死,隻希望自己的死,可以換回阿英的生命!山虎上校是不是會遵守他的諾言,林文義已沒有時間去考慮,他隻想到,自己死了不要緊,要讓阿英活著!血很快地在他的臉上凝固,汗水又把血漬衝成了一條一條的斑痕。他不去看阿英,剛才和阿英緊緊相擁的一刻,已使他覺得像是過了一生。他的生命已經結束了,也沒有什麼再可以留戀的了。他知道,阿英這時的心意,是和他一樣的。林文義猜對了,阿英的心意,的確是和他一樣的。一個女性,在有了像她這樣的遭遇之後,實在是不可能再有什麼彆的想法了。她也隻求自己快快落進海中,讓自己的身體在鯊魚的利齒下消失,讓自己的靈魂……她堅決相信她的靈魂是聖潔的,進入不可知的空間。在那裡,她盼望沒有醜惡和暴力。她的氣力不如林文義,若是在正常的情形下,她一定無法和林文義抗衡。但是據說人的體能是可以在急需的情形下,得到無限製的發揮的。在兩個人的體能,都得到了反常發揮的情形下,也就差不多了。所以,他們兩個人,始終維持著平衡。在他們兩人腳下的海水,卻由於亙古以來的自然規律,正在漸漸向上漲著。山虎上校了解海洋,像了解他自己一樣……海水在漲潮,會一分一分高起來,如果兩個人仍然維持著這樣的情形,在海中早已被逗得急不及待的鯊魚,會把他們兩人的身子,一截一截咬下來!山虎上校順手又拿起了一瓶酒,他冒汗的、強壯的身體,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林文義的身體,在這時候陡地晃了一下。那不是他使了什麼力,而是有一條鯊魚,陡然向上竄了一下,張開了大口,兩排利齒閃著死亡的光芒,陡然又合攏!它雖然沒有咬中林文義,但是頭部卻在林文義的腳上碰了一下,使林文義的身子晃動了起來。他身子一晃,阿英的身子,就自然而然,向下一沉。另一條鯊魚,在她的腳下竄了起來,也一口咬空!在山虎上校哈哈大笑聲中,林文義咬緊牙關,使自己的身子用力向下一沉。這一次,他達到了目的,他的雙腳,都碰到了海水。自海水中竄起的另一條鯊魚,一口就把他的左小腿,幾乎齊膝以下咬了下來。灑向海水中的鮮血,使得在海水中的鯊魚發起狂來!在接下來的幾秒鐘之內,海水像是沸騰了一樣!在接下來的幾秒鐘內,林文義對於四周圍發生的一切事,實在都極其模糊,無法確定是發生了什麼事。他先是在烈日下被吊著,已足以使得他的神智處於半昏迷的狀態之中了,何況又被鯊魚咬下了一截小腿來……要他說出在斷腿之後所發生的變化來,實在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又的而且確地知道,有驚天動地的變化,就在那時候發生。張守強講到這裡,神情又是激動,又是猶豫,大口喘著氣,略停了一停。原振俠銳利的目光,早已盯在他的左腿上,那使得他不由自主縮了一下左腿。原振俠冷笑一聲:“對一個肯聽你敘述事情的經過,並且願意幫助你的人,還要吞吞吐吐,說什麼那是彆人告訴你的故事,難道你的心中不覺得羞愧?”張守強低下了頭,並不說話,隻是發出了一陣如同抽搐般的聲音來。原振俠又道:“請說下去,林文義先生,你顯然是奇跡般地獲救了。救你的是什麼人?就是你想尋找的‘愛神’?”張守強……他當然就是林文義……抬起了頭。他臉色蒼白,聲音發著顫:“是,我就是林文義。張守強隻是……我後來改的名字。”原振俠揮了揮手,他早已知道眼前這個人,就是他口中的那個林文義。這時他急於想知道的是,林文義在那樣的情形下,實在是已無機會再生存下來的,可是他確然沒有死,那麼,究竟是發生了什麼奇跡呢?林文義長長籲了一口氣,呼吸暢順了些:“當時,我實在已經……幾乎是實際上死了過去。所以看到的,感到的……有許多可能是幻覺……不過,我實在是獲救了,那又使我感到一切經過,全是……事實。”原振俠道:“不要緊,你就照你當時看到的和感到的說好了……”林文義感激地看了原振俠一眼,又繼續著他的故事。海水陡然沸騰了,在林文義眼中看出來,整片海水都是紅的……或許是由於他斷腿處流的血實在太多,或許是太陽有點偏西,也或許是由於他的眼睛大量充血。總之,他看出去,全是紅色!這時,他一點也不感到什麼疼痛,反倒心中平靜之極,他所要求的就快可以實現了。在翻騰的海水之中,鯊魚會繼續咬囓他身體的其餘部分,他甚至有一種想笑的感覺:真正的死亡終於來臨了!可是,就在那一剎間,血紅的、翻騰的海中,突然有潔白的一片東西冒了起來!那一片東西相當大,自海中一冒起來,就是一下轟然巨響。隨著巨響,林文義還聽到了山虎上校的一下怒吼聲!接著,又是一片血紅,一片比血還濃的紅色,他像是進入了一大塊整體都是紅色的凝膠之中。從那一刻起,他所見和所感到的一切,都是片段的和間歇的。也就是說,在一個景象和一個景象之間,有著間隔。間隔或是空白,或是一片漆黑,或者是一片血紅。會有這種情形出現,自然是由於他傷得太重,失血過多,使他的腦部活動出現了不規則,一下子在昏迷狀態之中,什麼也看不到感不到,一下子又清醒了過來,可以看到和感到之故。他看到和感到的片段,情形如下:他先是看到了一個女人,在一片血紅之中,那女人極美麗,正站在海中心。那美麗的女人站在海中心,在神智不清的林文義看來,那十足是一位自海水中冒起來的海神!林文義也看到,那美麗的女神,是站在血紅的海麵一片潔白上。在那一片潔白的物體旁,仍然翻騰著血紅色的、自海中冒起來的泡沫。那時林文義的腦子,全然無法作看到的情形之外的任何思考。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聽到那美麗的女神,發出了一兩下叫聲,然後,轉過身來,麵向著他。那實在是一個令人一見之下,便再也難以忘懷的美麗的臉龐。在她的頭部、臉部,甚至還有銀色的光輝在閃耀著、流動著。林文義的心中再無疑問,他奇怪自己在那時居然可以發得出聲音來,當然聲音極低,而且是顫動著的。他問:“你……是什麼神?”那美麗的少女怔了一怔,揚了揚眉,漆黑的雙眼,像是有電一樣的光芒射出來。她回答了他一句。這句話極簡單,可是一直深印入林文義的腦海,使林文義這一輩子餘下來的日子中,可以忘記任何東西,但是絕不會忘記她的這句話:“我是愛神!”“我是愛神”,那四個字如同焦雷,一下打進了林文義的耳中,令得他全身都鬆弛了下來。他想到的是,“愛神”自大海中冒起來,出現在他的麵前,一定是為了搭救他才來的了……他可以不必成為鯊魚的食物了,他可以被救活!在他還不能肯定自己應該是悲是喜之際,他想起了阿英。他想睜開眼去看阿英,可是眼前卻是一片漆黑。他張大了口,叫著阿英,可是卻連他自己也聽不到自己的叫聲。從那一刻起,他就不斷在黑暗和血紅的交替之中,不斷地旋轉翻滾,沒有任何知覺。當他清醒時,已經是相當長時間的黑暗之後。他又有了彆的知覺,首先是左腿一陣又一陣的劇痛,使他不由自主呻吟起來。接著,他感到了寒冷,那又使得他自然而然身子縮了一下。身子一挪動,疼痛更強烈,那也使得他自然而然睜開了眼來。他立即發現,自己是在一個小小的岩洞之中。岩洞顯然是在一個小島上,因為他可以聽到潮聲。他支著手臂坐了起來,看著自己的斷腿。斷口處裹著十分厚的紗布,略動一動,就痛徹心肺。而他的記憶,也在這時漸漸恢複了過來。林文義記起了所有發生過的事……從他看到山虎上校在炮艇殺了阿貴開始,一直到那美麗的女神說了“我是愛神”為止。每一件事,由於印象深刻,都記得極其清楚。他發出的第一句話是:“愛神!”岩洞中起了一陣小小的回聲,沒有回答。他再叫:“阿英!”岩洞中又起了一陣小小的回聲,也沒有回答。他立即可以肯定,岩洞中隻有他一個人。他一麵喘著氣,一麵儘他的可能,打量著洞中的情形。在他身邊不遠處,放著不少東西,其中有一隻箱子最是礙眼,他一看就認出,那是山虎上校的八個部下,其中一個曾經擁有過的箱子。那箱子中有著不少金銀珠寶和鈔票,在山虎上校殺了他八個部下之後,林文義曾把這隻沉重的箱子,拖進山虎上校的艙房之中。另外還有八隻箱子,林文義也不陌生,那全是炮艇上放罐頭食物用的,箱中是滿滿的食物和清水。林文義感到了口渴,他吃力地忍著痛,挪過身子去,開了一罐清水喝著。這時,他又弄清楚了其餘的情形。有一隻相當大的藥箱,他爬過去,從一大瓶止痛藥中,倒出了幾顆,吞了下去。其餘在他身子四周圍的,全是生活上的必需品,包括了一柄自動步鎗在內……他認得出,全是原來屬於炮艇上的東西。他先把那柄自動步鎗緊緊抓住,然後喘著氣,又叫了幾十聲“阿英”。那時他想的是,自海中突然冒起來的愛神,既然救了他,自然也救了阿英,阿英應該也在這岩洞中,或是至少在岩洞的附近。愛神出現在千鈞一發之際,阿英可能沒有受傷,可以走動,若是在附近的話,應該可以聽到他的呼叫聲的。可是他叫得喉嚨都啞了,還是一點回音都沒有。疼痛和虛弱,使他全身冒汗,風吹進洞來,令他感到發冷。他拖過了一個睡袋,壓在自己身上,盯著自己的斷腿,他知道自己雖然活了下來,但是被鯊魚一口咬掉了的左小腿,再也不會回來了。他思緒極亂,可是他還是未曾忘記掙紮著,忍著痛,扭動著身子,使自己跪了下來,向著洞口,不住地叩著頭。叩頭,大約是東方人心目之中,能表示敬意的最高行動了。他一麵叩頭,一麵喃喃地感謝著搭救了他的愛神。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他日夕盼望著愛神的出現,盼望著阿英的出現。奇怪的是,他連想也未曾再想起過山虎上校……他心中既然認定是神仙搭救了他,那也自然相信像山虎上校這樣的惡人,神仙自然不會放過,一定早已受到應得的懲罰了!自他醒過來開始,他就計算著日子。二十天之後,他已經不再感到傷口的劇痛,他爬著、跳著,到了岩洞口,發現自己是在一個峭壁聳立的小島之上。這個小島上樹木蒼翠,看起來如同海上的仙山一樣。使他不由自主想起:自己獲救之後,是不是被愛神帶到仙境來了?但這自然隻是一剎間的想法,他知道自己還在人間,隻是不知道處身何處而已。他也打開那隻箱子檢查過,估計箱子中的財物,至少超過兩百萬美元,那是愛神留下來給他的?這時的他,雖然失了一截腿,但是卻已活了回來。阿英不知在何處,但是他有信心,愛神既然搭救了他,一定也會救阿英的!隻要阿英也獲救,他就可以見到阿英,再和阿英在一起,一切全會好起來,好到自己以前連想也不敢想的地步。那實在是令人興奮之極的……充滿了美好希望的日子,會令任何人興奮!心靈上突然由死亡變成為活,情緒上充滿了對未來生活的憧憬,那使林文義的傷勢痊愈得相當快。十天之後,他已經可以支著自製的拐杖行走。他花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在小島上各處走動、叫喚,希望可以找到阿英。可是那孤立在大海之中的小島上,顯然隻有他一個人。他也曾長時間佇立在海邊。在海邊有一艘小快艇,他檢查過,快艇有足夠的燃料,可是極目四望,大海茫茫,那使得他不敢輕舉妄動。他希望可以看到救了他的愛神,再度從海中冒升起來,告訴他阿英在哪裡,以及帶他離開這個小島。這時,他已毫無疑問相信,救了他的,一定是傳說中的愛神。他讀過神話,知道愛神在傳說之中,是從海洋的泡沫之中冒升出來的。那情形,正如他在被鯊魚咬斷了小腿之後,在半昏迷的狀態中所見到的一樣。可是,他卻一直沒有等到愛神的出現。又過了一個多月之後,才有一艘中型的遊艇駛近。林文義是驚弓之鳥,一看到有船出現,立時躲在岩石後麵,直到看清了那艘船上全是西方遊客,他才揚著拐杖,大叫起來。遊艇靠岸,把他救了起來。遊艇上全是美國遊客,十分好奇地問他何以會流落荒島。林文義自然沒有照實說,隻好捏造了一個故事,說他在海上翻船,被鯊魚咬斷了腿,掙紮上岸,僥幸不死等等。美國人天真,一下子就相信了他的故事。他這才知道,自己身在的那個荒島,是在泰國南部,和當日他遇到愛神處,相隔至少超過一百浬。在昏迷之中,他自然不知是怎麼來的。他想到救他的愛神,愛神是從大海中冒起來的,要把他送到百浬外的荒島上,自然不是什麼難事。遊艇把他帶上了岸,林文義默記著那小島的位置。上岸之後,他被送到當地的一個教會醫院之中,作為神的奇跡的見證者,得到妥善的治療。林文義倒無意在神跡方麵欺騙人,因為他真的認為,他的得救是一項神跡。教會醫院並且為他裝了義腿,等到他幾乎可以行動自如之際,又是三個月之後的事了。在這三個月之中,他一直在打聽阿英的消息。可是,像阿英這樣的越南難民,成千上萬,散落在各地的難民營,或是早已葬身在怒海之中。要去尋找,談何容易,自然音訊全無。等到他恢複健康之後,他利用身邊攜帶的金塊,買了一艘船,再到那荒島上,把那箱財寶搬上了船,再回到岸上。有了錢,辦起事來自然容易多了。他輕易取得了泰國護照,改了名字,開始在各處尋找阿英的下落。可是一日複一日,仍然一點結果也沒有。反倒是在他尋找的過程之中,在難民的口中,不斷聽到山虎上校的名字。有一次,在一群難民之中,有曾遭過山虎上校劫掠的,幾乎沒把他認了出來。幸虧他夠機警,才逃過了一難。在傳說中,山虎上校也下落不明,從此再也未曾在海上出現過。林文義有了那一次驚險之後,再也不敢在難民堆中打聽阿英的下落。他開始委托各種各樣的、專門找人的私家偵探,也委托了專門尋找自中南半島逃出來的難民的人,也曾在難民經常的報章上刊登廣告,希望阿英可以看到。時光匆匆,一晃過去了將近三年,阿英音訊全無。林文義由於焦慮、失望,精神狀態方麵,已經流於一種不是很正常的傾向。他想到,阿英一定是同時被愛神救走的,找阿英,應該先從尋找愛神開始,隻要找到了愛神,一問,自然可以知道阿英的下落了。所以,他又到處托人尋找愛神。自然,不是遭人奚落,就是收了他的錢,一無結果。他終於聽到了小郭的大名,而他恰好又在這個訊息靈通、隨時可以和世界各地聯絡的城市中住了下來,所以自然而然去找小郭求助。結果給小郭轟了出來,卻遇上了原振俠。林文義的故事說完了,他雙眼之中,充滿了企盼的神情,望定了原振俠。原振俠一麵聽他的敘述,一麵已經迅速地在作著種種的分析和推測。這時,他搓了一下手,道:“你所說的,所謂‘愛神’……”林文義忙道:“真有的,她真有的,我見過!而且,她救了我!在那樣的絕境之中,沒有人可以救我,請相信,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原振俠笑了起來:“我並沒有否定你心目中愛神地位的意思,但是照你所說的來分析,當時你已處在一種半幻覺的情形之下……”林文義又想插口,給原振俠斷然地揮了一下手,阻止了他:“譬如說,你看出去,幾乎什麼都是紅色的,這就是你眼球極度充血,所形成的一種幻象。”林文義喃喃地爭辯:“可是,愛神……冒起來時,卻是一片潔白在她的腳下!”原振俠道:“那有兩個可能,一是你根本產生了色彩上的幻覺,普通人在吸食了大麻之後,就會有這類的幻覺產生。二是那一片東西,是折光率極強的物體,也能在視覺上,形成奪目的白色的效果。”林文義眨著眼,像是對原振俠的話,感到不可理解:“你的意思是……”原振俠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你見到的愛神,根本不是神,隻是一個人!”林文義把頭搖得厲害,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不!不!她是神,她自己告訴我,她是愛神!如果她是人,怎麼能從海中冒起來?”原振俠告訴林文義,據他所知,就有一個人,是生活在大海之中的!原振俠想說的那個人,自小在大海之中,由一群大章魚撫養長大,在海中可以指揮大群的海中生物,被尊稱為海神。但是那是一個十分複雜的故事,說了林文義也未必明白,而且那個人是一個十分醜陋的男人,對林文義來說,也就沒有什麼說服力。所以他隻是想了一想,並沒有說出來,隻是道:“如果你理智一點,分析一下,就可以知道,那突然自海中冒升出來的一片白色,極有可能是一艘小型的潛艇。接著發生的轟然巨響,是潛艇向炮艇展開了攻擊。然後,潛艇中出來了一位女性……”原振俠講到這裡,停了一下。他感到自己的設想,在這裡多少有點說不通……潛艇之中,怎麼會忽然出現一個美麗的女性呢?但是除此之外,又沒有彆的更合理的設想,所以他還是繼續說了下去:“你在半昏迷的狀態中,就把她當作了是愛神。”林文義仍然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照你說,那……女神是什麼人?”原振俠道:“不知道,因為至今為止,隻有你在半昏迷狀態中所見到的一切,無法作進一步的判斷。”林文義的神態失望之極,喃喃低語了幾句。原振俠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但想來絕不會是什麼恭維的語句,多半就是他剛才在偵探事務所中,對郭大偵探的那類評語。原振俠不禁感到有點不自在,他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再逗留下去。林文義的經曆,十分悲慘,也十分動人。但如果他堅持他見到的那位是“愛神”,原振俠自然也沒有什麼可以幫助他之處。氣氛在一剎間變得十分僵,林文義過了一會,才道:“要不是那一帶海域,仍然滿是海盜,我真想再去那裡,等候愛神的出現!”原振俠淡然一笑:“如果真是愛神的話,那麼五洋七海,會任由她出沒,也不一定限定隻在那個海域之中出現的!”原振俠這樣講,本來隻是順口說說的,但是林文義一聽之下,神情卻大為興奮,大有如在夢中被一言驚醒之態。他用力打了自己的頭一下:“我怎麼沒有想到!真是,浪費那麼多時間在陸地上,怎麼不到海上去等她!”原振俠看出他的態度十分認真,不禁有點駭然。但是轉念一想,就讓他弄一艘船在海上傻等,也不會有什麼害處。林文義的精神狀態如此不穩定,說不定海上平靜和單調的日子,會使他漸漸醒悟過來,知道他當日遇到的,救了他的,並不是什麼愛神。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站起身來告辭,林文義送他出來。臨分手時,還十分依戀地道:“原醫生,我心中要是再有什麼疑難,是不是可以再來麻煩你?”原振俠苦笑一下:“隻怕我幫不了你什麼!”原振俠在回家途中,心中真的在不斷苦笑,因為他的確幫不了林文義什麼。剛才,他對林文義提出了一艘小型潛艇的假設,可是問題實在太多了,例如,這艘小型潛艇是屬於什麼人的呢?那個女人的身分又是什麼?林文義最關心的阿英,自那天之後,到了什麼地方去了?這許多,全是非但沒有答案,連加以設想都是十分困難的問題。原振俠這時,倒真有點希望林文義在海上的駐候會有結果,再遇見他心目之中的那位“愛神”!回到住所之後,原振俠的心境,仍然久久未能平複。一來,他思索著種種沒有答案的問題,二來,林文義的敘述,講出了在海上發生的如此悲慘的事……他順手找到了一些資料翻了翻,單是為人所知的,海盜奸淫掠劫中南半島向海路逃生的難民的事實,多至不可勝數。有統計的數字是:單在一九八五年上半年,有二百四十一艘大小船隻,自越南逃抵泰國和馬來西亞,難民人數六千一百零一人。這些船隻,有三分之一遭到海盜的洗劫,被殺害的三十七人,被強奸的六十八人。這是生還者提供的數字,至於整船人遭到海盜殺害的,究竟有多少,再也不會有人知道。而從一九八一年到一九八五年九月,已記錄在案的,遭受海盜劫掠奸淫的案件,達到三千二百四十七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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