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的密林之中,透進來的陽光,全是零碎的一個個小圓點,落在攀滿藤蘿的古老粗大的樹上,和地上積聚的落葉上,形成奇妙而詭異的圖案。原振俠跟著青龍,踏著厚厚的落葉,一直向前走著。直到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青龍還是不開口,原振俠才忍不住問:“你要帶我到哪裡去?”青龍翻了翻眼睛,一副不願意開口的樣子,又向前走出了十來步,才道:“安全的地方。”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不是要到安全的地方去,我是要去找一個人——一個叫傑西的美國人。他是在……宋維曾表示過,他在磅士卑省南部的一個山區遊擊隊中,那個山,叫暹拉薩山。”青龍低歎了一聲:“不論你要去做甚麽,你必須保持安全,死人是甚麽事都做不成的!”原振俠不禁有點啼笑皆非,他一伸手,拉住了青龍,不讓他再向前走:“安全當然重要,可是我必須找到那個人。要安全,在曼穀更好,何必進來?”青龍眨著眼:“當你不顧一切要來的時候,我已經下定了決心要保護你。在這裡,你還是一切聽我安排的好!”原振俠苦笑,這時,叢林中已經十分黑暗,可是青龍的雙眼卻閃閃生光,看起來如同野獸一樣。原振俠知道青龍的話是對的,在這樣的環境之中,青龍有著比他高一百倍的生存和適應能力!原振俠歎了一聲:“好,可是我還是要用最快的方法,見到傑西。”青龍現出十分悲哀的神情來:“我們……會找到傑西,不但你想見他,連我也想見他。我要問他一個問題,這問題……”他苦笑著,沒有再說下去。原振俠不知道他想問傑西甚麽,想了一會,才道:“你想問他的事,和你自己有關聯,是不是?”青龍忽然如同夜梟也似地笑了起來:“和我有關?是的,和我有關!”他的笑聲聽來令人不寒而栗。自然,等到後來,原振俠就知道,何以他會忽然之間,發出這樣可怕的笑聲的原因了。他們一麵說著話,一麵已經穿出了密林,來到了一條小河邊的一個村莊上。那村莊已看不到甚麽房子,隻有幾堵被火薰黑了的泥牆還挺立著。青龍先令原振俠伏下彆動,然後,他像是一頭野兔子一樣,向前奔去,奔到了一堵泥牆之後,伏了下來,再招手令原振俠過去。當原振俠也來到了泥牆之後時,看到他把手掌緊貼在泥牆上,喃喃地道:“越南兵是白天來的。”原振俠揚了揚眉,想問他怎麽知道,話還沒有說出口,青龍已經道:“被火燒過的泥牆還是熱的。”接著,他又喃喃道:“不知道又殺了多少人!”他一麵說著,一麵緩緩地直起身子來,向泥牆的外麵看去。月色雖然黯淡,可是原振俠還是可以把前麵的情形看得十分清楚,刹那之間,他感到了一股極度的寒意。那股寒意,令得九九藏書他的身子把不住發起抖來。前麵是一片空地,那可能是原來村子中的空地,這時,滿地都是灰燼,而在一大堆灰燼之上,橫七豎八的有二十來具燒焦了的體。可能是用來生火堆的材料不夠多,所以並未能把體都焚化,所以形象就格外可怖——有的體的皮肉被燒去了,露出了白骨;有的體蜷縮成了一團;有的體一看就知道,那隻不過是一個小孩子;有的體頭部被燒成了骷髏,可是身體卻還完整……那些體,當然就是小村中原來的村民。他們可能世世代代居住在這小河邊上,在河邊肥沃的土地上勤勞地耕種,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但是如今,卻全變成了焦黑的體。從體的形態上,可以看得出他們在被燒死之前,經過多少痛苦的掙紮和哀號!原振俠真是無法遏製自己心頭的震驚和激動,他不住地發著抖。青龍的雙眼睜得極大,但是他的聲音卻很平靜:“這是越南兵對付平民的方法,活活燒死!他們是被刺刀趕進火堆去的,不燒死,就被刺刀戳死。還有,活埋也是越南兵慣用的方法。”原振俠的喉際,發出了一陣聲響來。就在這時,遠處陡然傳來了一陣犬吠聲,接著,又有一陣聲傳了過來。青龍一伸手按下了原振俠的頭:“越南兵還沒有走遠,他們正在殺野狗。”原振俠忙和他一起蹲下,青龍麵上的肌肉抽搐著:“那是最凶惡的北越兵,他們一見到柬埔寨人就殺……他們……”青龍的喉際,像是有甚麽東西堵住了一樣,令他再也說不下去。原振俠勉力使自己鎮定:“越南兵?”青龍點頭:“是,隻有他們才吃狗肉,所以,殺了野狗燒來吃。”原振俠低聲問:“那我們……”青龍轉過身,背靠著泥牆坐了下來:“在這裡先等一會,燒過了村子,他們暫時不會來搜查。”他的聲音一直很平靜,但說到這裡,忽然發起顫來:“我寧願被野狗咬死,也不願意落在越南兵的手裡!”青龍的聲音令原振俠聽得頭皮發麻,他知道,自己是真正進入了一個人間地獄之中!他曾在地圖上了解過,從他降落在柬埔寨的地點,到宋維見到傑西的磅士卑省南部,有大約叁百多公裡的旅程。這一段旅程,可以說每一步都充滿了比死亡更可怖的陷阱!如果他也落入了越南兵的手中……原振俠又不由自主地打了幾個寒戰。對那些殺人已殺得紅了眼、已變成了嗜殺狂魔的越南兵,現代文明的法規還能有甚麽用處?他也轉過身,坐了下來。聲在響了一陣之後就靜了下來,但是犬吠聲卻越來越近。不一會,犬吠聲已來到了離他們極近處,就在那滿是體的空地之上。在犬吠聲中,還夾雜著聽來令人全身發顫的咀嚼聲——那是野狗的咀嚼,野狗在嚼吃著人,嚼吃著燒焦了的人的體!原振俠要竭力忍著,才能使自己不嘔吐。由於那種聲音聽起來,簡直像是許多柄利銼,在銼刮著人身上的每一根神經一樣,叫人頭皮發炸,身上起著一層又一層的肉疙瘩。原振俠正全力在和這種感覺對抗,並沒有注意到,身邊的青龍已經陡然緊張起來,不再坐著,而采取了一種奇異的方式蹲在地上,同時把背上的卡賓握在手中。等到原振俠有了警覺之際,青龍已開始了行動,他手中的卡賓的柄,重重敲在一隻已撲過泥牆來的野狗頭上。而原振俠一抬頭,看到的是第一隻野狗白森森的牙齒,和鮮紅色的長舌。他和那隻野狗的距離是如此之近,以致可以聞到自狗嘴中,噴出來的那股中人欲嘔的腐臭味!他連忙將身子向後翻去,青龍又一柄,打在那條野狗的鼻子上,打得野狗發出了一下慘嗥,滾跌了下來。可是這時,另外又有叁、四條野狗,自泥牆的那一邊疾竄了過來!原振俠的動作,已經算是快疾的了,可是在他未來得及從那小背包中取出械來之前,他還是要不斷狼狽後退。追撲上來的野狗至少有七、八頭之多,原振俠根本沒有看清楚青龍如何對付野狗的機會,這時他已取在手,毫不考慮地就扳動了扳機。一陣聲過去,七、八頭野狗全都倒在血泊之中。原振俠才定了定神,而青龍已經像鬼魂一樣,撲了過來,又驚又怒:“你開?你——”其餘衝過來的野狗,一起在已死的狗身上咬啃——這本是狼的天性,在這群野狗身上,充分地發揮了出來。原振俠還未曾領會過來青龍突然驚呼是甚麽意思,已看到青龍一麵揮著手,一麵飛也似向前奔了出去。原振俠絕想不到,一個人可以奔得如此之快。青龍一麵奔,一麵還在叫:“快逃!笨蛋,快逃,越南兵就快來了!”當他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整個人如同兔子一樣,躍上了一個小土丘,消失在土丘的另一邊。原振俠這才陡然吃了一驚,也向前奔去。他奔出了沒有多久,不遠處已經有密集的聲傳了過來,一想到落在越南兵手中的後果,原振俠自然而然地拚命向前奔著。當他也奔上了那個小土丘之際,他實在支持不住了,滾跌進了一大叢灌木之中。這時,他已經可以看到一小隊越南士兵,跳過了那堵牆,吆喝著向前追來。原振俠大口喘著氣,隻覺得有人在拉他,身不由主向小土丘下滾了下來,一直滾到了一個池塘的邊上。那是一個死水池塘,塘水中長滿了藻類的植物,所以,塘水看來是一種濃稠的暗綠色。這時,原振俠才來得及看清楚,拉著他滾下來的就是青龍之際,青龍已將一根竹管,塞進他的手中,再拉著他,幾乎連一停都不停,就滾進了池塘之中。當他們兩人滾進池塘時,池塘麵上浮滿了的浮萍散了開來,但隨著他們沉進了塘水之中,浮萍重又聚攏了來,看起來就像甚麽也未曾發生過一樣。原振俠一進了水中,腦中一片混沌,他緊閉著眼睛,也閉著氣,知道這是自己曆險過程中的第一次生死關頭。等到他幾乎難以再回氣之際,他才想起青龍給了他一根竹管,他忙把竹管咬在口中,緩慢而小心地使竹管的另一端伸出水麵少許,以供呼吸空氣。塘水並不深,原振俠感到自己的下半身,幾乎陷進了汙泥之中。這時,他的神智已經略為清醒了一些。他一動也不敢動,因為他知道,這樣的水塘,塘底的汙泥之中,由於積年累月水草的沉積,有著許多沼氣。他要是一動,氣體向上升,水麵就會冒起水泡,那麽,接踵而來的越南兵,就會知道有人藏在發綠的塘水中了。在水中,原振俠隱約聽到了一些人聲,接著,便是一陣又一陣的聲。可能是向著池塘漫無目的發射的,他感到了水的震動,而且,由於擊濺起的水花,就在離他不遠處,如同驟雨一般九_九_藏_書_網地下來。原振俠這時,才感到了真正的驚怖,那水塘並不大,在盲目的射擊之下,子彈射中他們的機會實在太大了!泡在這樣的臟水之中,就算子彈隻擦破一點表皮,怕也會立時發炎化膿,傷口在不到二十四小時之內,就會變成無可救藥的壞疽!當他感到了極度驚恐之際,他真想不顧一切地跳出來。可是他的身子隻是微微震動了一下,就立即感到有一隻強而有力的手,緊緊捏住了他的手背,不讓他有任何動作。原振俠的心跳劇烈,他知道,青龍就在他的身邊,在警告著他,絕不能動!這時,原振俠也知道,青龍作為一個能在中南半島中活動的傳奇性人物,絕不簡單。如果不是他趕了來和自己會合的話,自己這時候,不成為越南士兵的俘虜,也早已成為曠野上的棄了!他更知道,聽他人的敘述是一回事,自己的親身經曆,又是一回事!當他在聽宋維講述他如何曆儘艱難,才見到傑西少校時,他雖然知道其間的曆程絕不簡單,但是也難以想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和死神搏鬥的那種危險!原振俠也想到,當阮秀珍帶著一個孩子,在這樣的環境之中,尋找她的丈夫之際,雖然單聽敘述,已經令人不寒而栗,但秀珍實際身受的痛苦,又豈是人類的語言所能表達於萬一的?身在汙水之中,他呼吸艱難,思緒紊亂,每一秒鐘都像一個世紀那麽長。沒有多久之後,他又感到手上、臉上傳來了異樣的刺痛,那種刺痛簡直是無可忍受的,為了控製著不動,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簌簌地發著抖。又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感到青龍的手鬆了開來,原振俠迫不及待地挺直了身子,把頭冒出了水麵,深深地吸著氣。可是他仍無法睜開眼來,當他勉強抹去糊在眼上的水藻時,他才看到了青龍。青龍就在他的身邊,雙眼眯成了一道縫,在四麵看著。原振俠看到他頭發上、臉上全是汙綠色的球藻,這本來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青龍的整個臉上,還布滿了一條條五花斑駁、蠕蠕而動的東西,那些東西一條疊著一條,看起來可怖之極!原振俠陡然一怔,臉上劇烈的刺痛,令得他不由自主,伸手向自己臉上摸去。觸手所及,是冰冷滑膩令人忍不住要嘔吐的感覺。同時,他也看到,自己手背上,也布滿了那種一條一條蠕動的東西。他實在忍不住,陡然叫了起來。青龍喘著氣,拉著他,踏著塘底的汙泥,一步一步向塘邊走去。當他們終於離開了水塘之後,原振俠就嘗試著,想把緊緊吸在他臉上、手上的那些五色斑駁、又肥大又醜惡的中南半島上特有的吸血水蛭拉下來。可是那些水蛭吸得如此之緊,原振俠把其中的一條拉成了兩截,剩下的那半截,仍然緊吸在他肌膚之上。這種情形,簡直是令人瘋狂的!原振俠的動作也有點反常起來,他奔向一株樹,把自己的身子在樹上用力擦著。青龍趕了過來,一言不發,陡然揮拳,打在原振俠的下顎上。那一拳的力量相當大,令得原振俠一個踉蹌,失跌在地,他用乾澀的聲音叫:“這……算是人間嗎?”青龍的聲音同樣乾澀,可是卻有著異樣的鎮定:“比起落在越南人手裡來,簡直是天堂了!”原振俠急速地喘著氣。青龍已在迅速地集枯枝,又自衣衫中取出一個油布包來,解開,取出了火柴,點燃了枯枝。他把燃著了的枯枝,向臉上、手上吸滿了的水蛭燒去。肥大的、吸飽了鮮血的水蛭發出難聽的“滋滋”聲,在火炙之下,醜惡的身子才開始蜷曲,一條一條跌了下來。原振俠也跟著做。每一條水蛭落下來之後,皮膚上是一個深紅色的血印,看起來,如同被無數個吸血鬼咬過一樣。等到他們消除完身上最後一條水蛭之後,他們才鬆了一口氣,互望著。原振俠儘量想使自己保持鎮定,不住地告訴自己:我曾經冒過險,曾經經曆過大風雪,曾經……我一定可以挺得過去!可是他內心深處,卻實實在在知道自己以前的冒險,比起目前的處境來,真正不算甚麽。所以他的身子,仍然把不住在發抖:“青龍,你……又救了我一次!”青龍苦笑了一下,一麵把燃著的枯枝踏熄,他並不望向原振俠:“以後,除非是萬不得已,千萬彆開,你應該學會使用彆的武器。”原振俠吞了一口口水,喉際發出了一下奇異的聲響。青龍又道:“越南士兵,幾乎每一個人都是自小在戰場上、在炮聲中長大的。他們精於辨認每一種不同型號的武器所發出的聲響,你使用的械,是他們沒有的新式武器,他們一聽就聽出來了!”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不得不承認自己在如今的環境之中,實在像一個白癡。他十分誠懇地道:“對不起,真對不起。”青龍盯著他:“如果你想退縮,我倒有一條比較安全的小徑,可以把你送到泰國邊界去。”原振俠又吞了一口口水。在有了剛才那樣可怕的經曆之後,地球上任何角落的生活,比起來都舒服得像天堂一樣了!而且,再向前去,還不知道有多少凶險在等著他,他真的可以考慮退縮。可是,正如他自己所說,在他的性格之中,有一份異樣的執拗。這種執拗,平時絕看不出來,在平時他隻是一個普通人,沒有甚麽出色的表現,甚至在自己的感情生活上,也是迷惘的、不知所措的。但是一旦當他性格中的那股拗勁發作之際,那就絕不會有甚麽力量,可以使他回頭!所以,他隻是緩緩搖了搖頭:“不,我還是要向前去。如果你不想去,我隻好儘力自己照顧自己了!”青龍沒有說甚麽,隻是伸手抓了一下頭發,一抓之下,抓下了一把球藻來。他們不約而同地一起站了起來,青龍抬頭看了看天,向前指了一指,又向前走去。當晚,他們一直走到天亮,才又見到了一個被焚燒過的村子,找到一間坍了一大半的茅屋,相約每人輪流睡兩小時。原振俠一躺下來,整個人四肢百骸,像是全都散開來一樣,一下子就睡著了。接下來的日子中,原振俠和青龍已漸漸接近了遊擊隊活動的地區。當他們終於和一支遊擊隊見了麵時,已經是七天之後的事情了。這七天之中,自然有許多可以詳細記述的事,例如他們兩人合力對付了一整排的越南兵。當他們遇上第一支遊擊隊的時候,就是把那一排越南兵的武器,作為禮物送給遊擊隊的。在這七天之中,原振俠也迅速學會了如何在密林和沼澤之中生存,學會了如何去適應滂沱大雨,和躲避各種各樣的毒蛇毒蟲。他也發現,情報機構給他的“應急用品”,幾乎全是沒有用的。要在這樣的環境之中生存,最重要的是生存的意誌,一種人與生俱來,但在文明生活中已逐漸淡忘了的、原始的、狂野的求生本能!由於和整個故事並沒有直接的關係,這些經曆就略過不提了。要說一說的是,這次經曆,使得原振俠的生命曆程中,添了新的一頁,那經曆令得他更機智、更堅強、更成熟!他們在遊擊隊的基地之中,受到了熱烈的招待。當晚,甚至還有男女遊擊隊員,為他們而圍繞著火堆,進行了傳統的舞蹈。他們並沒有耽擱,一直向前走,叁天之後,已經進入了磅士卑省,那一帶全是崇山峻嶺。雖然越南軍隊,曾對山上的遊擊隊發動了好多次猛烈的進攻,但是遊擊隊熟悉地形,越南軍隊討不了好處,除了進行嚴密的封鎖之外,再也沒有甚麽進一步的軍事行動,所以他們的行程也容易了不少。那一天晚上,月色出奇地好,青龍選定了過夜的地點,兩人仍然采取一個睡覺,一個保持清醒的方法來休息。在熄滅了的篝火之旁,原振俠雙手抱膝,回想起這十天來的種種經曆,多少次的險死還生。雖然前途如何,猶未可測,但是他對自己毅然決定不退出,感到十分驕傲。青龍閉著眼躺著,突然道:“你一直沒有問我,見了傑西之後想問甚麽?”原振俠淡然一笑:“那是你想問的問題,我何必問?”青龍幽幽地長歎了一聲。這十天來,原振俠對青龍的了解,自然增進了不知多少,他可以說,從來也未曾見過一個比青龍更堅強、有著更強的鬥誌的人,幾乎任何惡劣的環境,都不能令他屈服。這樣的一個人,和這種幽幽的歎息聲,本來是絕不能聯在一起的。但是那一下充滿了無奈、惘然和空虛的歎息聲,卻又偏偏是他所發出來的!原振俠向他看去,看到青龍雖然閉著眼,但是眼皮卻在顫動著,這說明他還在急速地轉著念頭。原振俠順口問了一句:“想到甚麽了?”青龍並沒有立即回答,隻是又歎了一聲。在歎了一聲之後,青龍睜開眼來,眼神一片迷惘:“我想起了秀珍。她現在不知道在哪裡?萊恩上校找到她了?還是宋維找到她了?”原振俠沒有出聲。當一個男人在思念他心底深處的女人之際,旁人說甚麽都是沒有用的。青龍的聲音聽來乾澀:“我……唉,我要去問傑西的是,何以秀珍是他的妻子,而且又那麽愛他,為了和他重聚,不知經曆了多少……苦痛,而他會竟然表示不願和秀珍重聚!”原振俠低歎了一聲:“這的確是不容易明白的一件事,照你們的情形來看,秀珍簡直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女人,何以傑西會不肯再見她?”青龍陡然叫了起來,他突如其來的叫喊,把原振俠嚇了老大一跳。他叫著:“傑西如果不要她,我要!我願意以我所有的力量去愛她!”原振俠想揮手令得他鎮定一些,可是青龍的話才一出口,一邊不遠處,就傳來了陰惻的聲音:“隻怕輪不到你吧!”這一句話突然自陰暗中傳來,真令得青龍和原振俠兩人大吃一驚。青龍立時一躍而起,原振俠轉向聲音傳來處,估計距離不會超過五公尺!那發話的人,是甚麽時候來得離他們如此之近的?這些日子來,原振俠在各種各樣的經曆之中,已經養成了極度的警覺,就算有一頭田鼠來到了那麽近,他也應該可以覺察到的。可是如今,是一個人在距離那麽近處!這個人要是有惡意的話……原振俠想到了這裡,不禁冒起一股寒意!而隨著那句話,隻見一個瘦削的人影,自陰暗之中閃了出來。那人兩目陰森,在月色下看來,更見可怖,不是彆人,正是宋維!宋維一麵走出來,一麵盯著青龍,冷笑著:“我早就該知道你見過她的,果然不錯!”青龍急促地喘著氣:“是又怎樣?”宋維直來到麵前才站定:“你把我騙到清邁去,以為我會從此找不到你?”青龍已迅速鎮定了下來:“我從來也沒有這樣想過,相反地,料定你會追來。嘿嘿!你隻顧來找我,忘記會便宜了萊恩上校!”宋維現出十分凶狠的神情,咬牙切齒地道:“不,我不會便宜他!”由於宋維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是如此的凶狠,原振俠失聲道:“你……”宋維陡然向原振俠望來,發出一連串的冷笑聲:“你以為那美國人是甚麽好東西?隻有你這種白癡,才會給他利用!他要你深入險地來見他的朋友,他自己安然留在曼穀享福!”原振俠坦然道:“我是自願的!”宋維如同夜梟一樣笑了起來:“你們可知道他現在在哪裡?兩天之前,我設法把他的行蹤告訴了越南軍隊,希望他以聯合國難民專員的身分,能保住他的性命!”原振俠和青龍互望了一眼,宋維有點得意洋洋:“要他到柬埔寨來,再容易也沒有,我隻不過暗示了一下,我知道秀珍在柬埔寨,我要去找她,他連想都沒想,就跟了來了。”他講到這裡,又向原振俠指了一指:“你還不認為被利用了?萊恩為了秀珍,就親自來,可是找傑西,他卻要你來!”原振俠在那時,心頭真的感到了一股悲哀,很有點鄙視萊恩上校的為人,一時之間,心緒惘然。他望著宋維,望著青龍,心中暗歎著:男女之間的緣分,本來就是最不可思議的,但是再奇,也奇不過這叁個男人和阮秀珍之間的緣分了。宋維本來是越南的高級軍官,為了秀珍,拋棄了一切。萊恩不但身分高,而且有著一個人人欣羨的美滿家庭,但是也為了秀珍,而拋棄了一切。青龍對秀珍的迷戀,倒可以理解,但是看他的情形,一直把自己的心意深藏在心底,叫他麵對著秀珍的話,隻怕他連正眼都不敢看她一下。而秀珍,又不是甚麽聖潔的仙女,隻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而且曾有過極可怕的經曆!男女之間的緣分糾纏,還有比他們之間更加奇特的嗎?在原振俠思索時,宋維又笑了起來:“萊恩就算不死,隻怕也要有好久不能再自由,我算是已經鏟除了他。青龍,輪到你了!”他在這樣說時,身子微微弓了起來,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青龍看起來像是十分不經意,可是他的眼神卻在告訴人,他已經準備好了對付任何劇烈的搏鬥!原振俠歎了一聲:“你們爭甚麽?秀珍根本不把你們放在心上。她心目中,隻有她的丈夫,你們再爭,也沒有用處!”宋維麵肉抽搐:“先爭了再說!”原振俠怒道:“你把全世界男人全殺了也沒有用,甚至把傑西殺了也沒有用。秀珍根本不會要你,絕不會!”宋維陡然震動了一下,原振俠再也想不到,那麽凶狠的一個人,自己幾句話會令得他陡然崩潰。他在一震之下,突然哭了起來,一麵哭,一麵嗥叫:“那我該怎麽辦?那我該怎麽辦?”一時之間,原振俠又是駭然,又是好笑。宋維是這樣剽悍的一個人,可是這時哭得像是一個無助的兒童一樣。想起剛才青龍的長歎聲,加上宋維如今的樣子,原振俠心中不禁問了好幾遍:情是何物!青龍對宋維顯然連半分同情也沒有,在宋維嗥叫的時候,他冷冷地道:“你最好死去!”宋維像是未曾聽到詛咒一樣,雙手掩著臉,抽抽噎噎,痛哭不已。青龍神情厭惡,站了起來,向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我們走吧,在這裡多待一分鐘,我怕會忍不住要嘔吐了!”原振俠對宋維的態度略有不同。他雖然憎恨宋維的為人,而且幾乎死在他有毒的小刀之下,但是他倒看出,至少宋維對秀珍的愛戀十分真心。他向青龍搖了搖頭,來到了宋維的麵前,宋維陡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抬起了頭,滿麵淚痕地望定了他。原振俠低歎一聲:“如果你真愛一個人,就不一定要得到她!”宋維顫抖著:“我如果得不到,為甚麽要愛她?”原振俠沉聲:“得不到也可以愛,你想想,若是硬要秀珍和你在一起,她怎會快樂?”原振俠話講到一半,宋維已經道:“和一個那麽愛她的男人在一起,她有甚麽理由不快樂?”青龍在一旁,已經不耐煩地叫了起來:“和這種人多講甚麽,留點氣力趕路吧!”原振俠本來是想勸宋維幾句的,可是看起來也勸無可勸,隻好作罷。青龍已急急向前走去,原振俠跟了上去。整夜,他們都在默默趕路,而每次回頭,都可以看到宋維陰魂不散似地跟在後麵——接下來的叁、四天都是如此,雖然相互之間絕少講話,但他們看起來,就像是結伴而行一樣。幾天下來,原振俠發現宋維適應環境的能力,還在青龍之上!宋維可以在看來全是荒草的大地上,挖掘出烤熟了之後甜香四溢的野薯來,也可以在看起來隻有稀薄泥漿的小河中,抓起又大又肥的泥鰍來。他熟悉地形,知道各種各樣的捷徑,而且精通當地不同種族的人所操的各種語言。在那幾天中,他們之間極少講話,可是連青龍也不能不承認,有宋維在一起,他們的行程更順利得多。宋維對越南軍隊的行蹤,更是熟悉之極,他甚至聽到了零星的聲,就可以知道那是甚麽番號的越南軍隊,有多少人,以及指揮官指揮作戰的習慣等等。那天傍晚時分,他們在一個隱蔽處停了下來,宋維一路上都在采摘一種不知名的山果,已有了相當數量。他先生著了一堆火,等火熄了,再把那種山果放進這熾熱的餘燼之中煨著,呆呆地望著那堆灰燼。原振俠走近他,由衷地道:“越南軍隊失去了你,實在是一種損失。”宋維口角牽動了一下,現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來,並沒有出聲。原振俠又道:“如果抗越的柬軍能夠得到你的話,那比一萬人還有用!”宋維苦笑著:“謝謝你的誇獎。越南軍方正出钜額的賞格,要捉我歸案,柬埔寨人也不會相信一個越南人的。我是逃兵,但不是叛徒。”原振俠攤了攤手:“我並沒有要勸你背叛的意思……”他才講到這裡,宋維陡然叫了起來:“彆動!誰都彆動,青龍,你也彆動!”青龍這時,正在幾步之外蹲在地上,宋維一叫,他陡地轉過頭來。原振俠看到他麵上的肌肉陡然抽動了一下,在原振俠還未曾知道發生甚麽事之間,隻見青龍一撮唇,已把他長咬在口中的、竹子削成的、十分尖銳的一枝牙簽向前直射了出去。原振俠見過他射出這種牙簽的勁力和準度,若是說,青龍一射出這種牙簽,可以把叁公尺之內的人眼睛射瞎,原振俠絕不懷疑。而這時,牙簽顯然不是射向任何人,而是射向空地。原振俠忙看過去,隻見有一條顏色十分奇特的小蛇,正自草叢中緩緩遊出來。那條小蛇,隻不過筷子般大小,色彩是一種淺淺的金黃色,似乎還有一點深棕色的斑紋,不容易看得真切。可是它的頭部,卻形成一種大得驚人的叁角形,一望而知是含有劇毒的毒蛇!那條金黃色的毒蛇在地上遊走,勢子不算是十分快。比較起來,青龍射出的牙簽,勢子快速絕倫,一下子就射向它的蛇頭部分。牙簽一射中了那條小蛇,接下來發生的事,是在至多十分之一秒之內發生的——來得如此之快,以致原振俠在當時根本不知道發生了甚麽事,要到事情發生之後,才確切知道,自然連叫喊一聲之類的反應也來不及。當時,他隻是看到,牙簽一射上去,就有黃色光芒一閃,那條小蛇已不見了蹤影。緊接著,青龍發出了一下絕望的呼叫聲,聽來令人毛發直豎。等到原振俠向青龍看去時,隻見那條小蛇掛在青龍的口邊,看來像是它被牙簽射中,就立即竄了起來,一下子就咬中了青龍的腮邊,離口角不遠處。青龍仍然蹲著,他神情之驚惶,簡直到了令人難以相信的地步。原振俠直到此際,才發出了“啊”的一聲。而宋維就在這時,一躍向前,一伸手,捉住了那條小蛇的七寸,令得蛇口張開,又細又長的森森白牙,也就離開了青龍的臉頰。在青龍的臉頰上,有著兩排七、八個小孔,也未見有甚麽血流出來,青龍的身子在劇烈發著抖。小蛇被宋維捉住了七寸之後,蛇口張得老大,但是無法咬中宋維的手。它的身子反卷了過來,緊纏住了宋維的手腕。宋維的聲音之中,也充滿了驚怖:“叫你彆動,你逞甚麽能!”青龍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老遠的地方傳來一樣:“有……救?”宋維盯著他,緩緩搖了搖頭。原振俠一見這樣情形,忙道:“彆急,我有抗毒蛇的血清!”中南半島的山嶺,是著名的毒蛇出沒地區,所以原振俠的救急包中,有著抗毒蛇血清。他一麵解下背包,為了爭取時間,把背包抖開,讓裡麵的東西全都跌出來。他一手抓起了一盒血清,一手已抓起了注射器,同時,湊近口去,想將青龍傷口中的血液吸出來——毒蛇的毒液要和血液混合了之後,才發生毒性。所以,急救被毒蛇咬的人,用口去吸傷口,是不會有害的,除非那人的腸胃之中有著傷口。可是,原振俠才一湊近去,青龍發出了一下怪叫聲,一伸手,就把他推了開去。青龍的那一推,用的力道是如此之大,以致令得原振俠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原振俠又驚又怒:“青龍,你……”青龍急速地喘著氣:“我一個人已夠了,你看看清楚,那不是蛇!你的血清也沒有用,那……那是……最毒的……東西,那……”他講到這裡,雙眼向上翻,顯然喉際的肌肉已經僵硬,再也發不出正常的聲音來,發出來的,隻是一種可怕之極的“嗬嗬”聲。原振俠雖然聽到了他的話,可是還是不顧一切,把注射針的尖端插進了盛載血清的小瓶之中。可是還未等他把血清抽進注射器之中,宋維已經道:“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