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心中女神(1 / 1)

洪荒 倪匡 3611 字 1個月前

白素道:“爸也感到意外,不過他說這可能性在八成以上。”我興奮無比──因為許多疑問都可以因此迎刃而解。我道:“那麼,要找老人家的就是金秀四嫂了。”白素道:“當然如此,不過爸也想不出金秀四嫂為了甚麼要見他,更不明白何以黃堂要阻止。”我很感歎,真想不到白素為了天工大王要找一個虛無飄渺的“四嫂”而去見白老大,結果令事情有了這樣的發展。現在,當務之急當然是要把金秀四嫂找出來──她和黃堂、黃而兄弟二人一起離去,看來線索還是在關鍵人物廉不負的身上。刹那之間,我想到了許多事情──黃而曾用來形容他母親的一些話,本來聽了莫名其妙,現在也變得很容易理解。我叫張泰豐留步──那還在和白素通話之前──也是為了我突然想到廉不負和黃堂之間的關係,如果要令黃堂出現,通過廉不負去傳遞消息,自然再好不過。我正在想著,白素已經問道:“怎麼樣?現在你去不去見廉不負?”雖然我十二萬分不願意,可是事情有了這樣的發展,看來我還是非硬著頭皮去走一趟不可。我回答道:“去,他最多給我難堪,總不成殺了我!”白素聽了,竟然像哄小孩子一樣:“對,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所為!”我不禁為之啼笑皆非,我知道這一定是白老大的話,借白素的口說出來而已。我立刻指出了這一點,並且道:“要是事情在他老人家身上,他一定寧願不做男子漢大丈夫!”白素笑道:“彆得罪他老人家,他有一條錦囊妙計給你。”我沒有再說甚麼,白素又道:“你見了廉不負,甚麼也彆說,隻告訴他,說白老大已經知道金秀四嫂有要緊的事要找他,黃堂不論有甚麼理由要阻止,都有可能耽擱了大事,對金秀四嫂有百害而無一利。這樣,廉不負就自會去進行的了。”我不無懷疑:“會有效嗎?”白素突然笑了起來,我問道:“娘子緣何發笑?”白素忍住了笑:“你的反應,一切全在爸的預料之中。”我也笑:“那何足為奇!”白素道:“爸說了,一來,他料不到我們已經知道了黃堂母親的身分,你一說出來,就可以起到迅雷不及掩耳之效,令他措手不及。二來,他從小就對金秀四嫂崇敬之至,一聽說事情會對她不利,必然不敢怠慢。”我對白老大的分析,衷心佩服──這樣子,他就不會為難我了。白素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一有結果,立刻通知,爸說他可以到任何地方和金秀四嫂會麵。”白老大肯這樣做,當然是因為他對金秀四嫂極之推重的緣故。我答應著:“天工大王那裡──”白素道:“爸說,那波斯大胡子人很狡猾,不要太相信他,有甚麼事,對他敷衍了事即可。”我呆了一呆,不知道白老大和天工大王之間,有甚麼過節。知道以白老人的脾氣來說,問也問不出來,所以隻好唯唯以應,反正可以到時隨機應變。放下了電話,我想到,現在隻怕廉不負根本不肯見我,那倒要利用一下張泰豐我請他進來,先問他:“你剛才像是有話要說?”張泰豐很有耐性,我和白素通話幾乎有一小時,他一直等在外麵。這時,他答道:“我想到要把黃主任有可能官複原職的消息,通過法醫師公傳出去,你看如何?”我忍住了笑──這正是我想要對他說的話。我忙道:“好極了,我和你一起去。”張泰豐很是高興,我也沒有通知溫寶裕他們──因為雖然發現了黃堂竟然是金秀四嫂九九藏書的兒子,可是金秀四嫂是不是天工大王要找的那個人,仍然不能肯定。事情要一樁一樁來,能先把黃堂找出來再說。我乘搭張泰豐的車子,一路上,我們的話題不離法醫師公。在張泰豐的口中,我知道廉不負在警界堪稱德高望重,而且他和黃堂的關係非常密切──這一點,令我感到很奇怪。因為我和黃堂相識甚久,可是在我記憶之中,黃堂從來也沒有向我提起過他和廉不負之間的交情。黃堂顯然是有意要隱瞞這一點──可是,原因是甚麼呢?會不會和他阻止他母親與白老大見麵有關連?看來,這其中另有曲折,這時,我也想不出所以然來。廉不負住的地方在相當偏僻的郊外,從一條山路上下來,眼前竟然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湖泊,風景絕佳,微風吹過,水波粼粼,令人神清氣爽。在湖邊有幾間很精致的小洋房,張泰豐把車子開到一間牆上爬滿了植物的房子前,車子還沒有停下,我就看到了一個奇景。隻見在房子的一邊,有一個很高的架子──大約有四公尺。那架子看來像是一座單杠,不過普通的單杠絕沒有那麼高,可是那又必然是一座單杠──因為有人正在上麵做“單手大回環”這個動作。有人在單杠上做單手大回環,那當然不能算是奇景。可是那人的動作卻與眾不同,他手中抓著一根極長的拐杖,拐仗的一端勾在單杠上。那拐杖超過兩公尺,再加上這個人和他伸直了的手臂,長度足有四公尺左右。那人就連人帶拐杖在單杠上打圈,快速無比,根本看不清他的樣子──不過那當然就是法醫師公廉不負了。一見他在外麵,我很高興,因為至少他不能拒而不見,而我隻要能和他麵對麵,一口氣把話說完,就算目的已達──至於結果如何,那就要看白老大的錦囊妙計是不是管用了。張泰豐一看到了這奇景,他的反應和我大不相同──我並不感到廉不負在做的動作有任何美感,雖然我知道其難度甚高,可是看起來卻隻覺得滑稽。張泰豐卻現出極度佩服的神情。他道:“你看,他身手多麼矯健!聽說,他水性更高,在水中就像一條魚一樣。”我一時口快:“什麼魚?”話一出口,我就很後悔,忙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張泰豐隻是看了我一下,沒有說什麼。我知道他心中對我不滿意──廉不負身形又矮又胖,我剛才那一問,當然是在暗示他像一隻甲魚。這是人身攻擊,很是輕浮,不是君子所為,我立刻道歉,也是為了這個緣故。當下我們一起向前走去,到了單杠麵前,廉不負仍然轉了幾十下,才停了下來。他人還沒有下地,就已經看到了我。他一見了我,反應奇特之至──本來我以為他會破口大罵,可是他卻沒有出聲。他手臂一抖,連人帶拐杖,下了單杠。雙腳才一點地,身子一矮,手中的拐杖,夾起一陣勁風,離地隻有二十公分左右,向我疾掃而至,攻向我的小腿。看這一拐杖的來勢,要是被打中了,雙腿非折斷不可。他來勢快,我反應也不慢,算準了時間,身子直上直下拔起三十公分上下,趁拐杖在我腳底掠過之際,身子急速下沉,一下子就把拐杖踏在腳底。我本來打算踏住了拐杖,讓他拔不出來,那麼這場較勁,就算是我贏了。可是我對廉不負的身手估計過低──我雙腳才一踏中拐杖,還來不及發力把拐杖壓下去,廉不負已大喝一聲,雙臂向上一振,把拐杖疾揮向上。我雙腳在拐杖之上,竟被他連人帶拐杖一起揮向半空。我人在半空之中,連翻了三個浸鬥,也藉此避開了他的三下攻擊。這一連串的動作,當真是兔起鵲落,迅疾無倫──後來,張泰豐告訴我,他隻看到人影晃動,根本沒有看清楚發生了甚麼事。等到我落下地來,離廉不負約有三公尺的距離。廉不負也真是凶悍,竟然又吼叫著撲了過來,杖挾風聲,又向我當頭砸下!這一次我不再躲避,一翻手,看準了拐杖的來勢,一下子就把拐杖抓在手中。我再也不敢怠慢,抓住了拐杖,全身用力,以免被他揮向半空。同時,我急速地道:“好身手!真不愧是女中豪傑金秀四嫂調教出來的!”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料到會對廉不負有一定的衝擊力,這也是我的目的──那樣才能使他停手。可是廉不負在聽了這句話之後,反應之強烈,卻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他先是整個人為之震動,然後雙手一鬆,連那根幾乎和他身子混為一體的拐杖也不要了。他向後退出了足有七八步,還是站不穩身子,一麵搖搖晃晃,一麵伸手指著我,音尖厲:“你說甚麼,你說甚麼!”看到了這種情形,我突然想起:黃堂他們母子三人,就藏身在此,也大有可能!我冷笑道:“能跟金秀四嫂這樣的人物學藝,是很光榮的事情,為甚麼你怕人家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更是料不到──他連滾帶爬向我走來,到了我麵前,伸手來按我的口,不讓我說話。他剛才威武絕倫,現在卻又像小孩子一樣。同時,他急急地道:“有話,進去再說,彆在這裡嚷嚷。”想不到白老大的錦囊妙計竟然如此有效!說著,他拉了我就走。這一切,看得張泰豐目瞪口呆,我向他揮了揮手,示意他撿起那根拐杖來。一直到進了屋子,他才放開我的手。看他的樣子,像是有重大的秘密忽然被人戳穿了一樣──不但滿頭大汗,而且連絡腮胡子上也全是汗珠。我安慰他:“你和金秀四嫂相熟,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我話還沒有說完,張泰豐已拿著拐杖跟了進來。廉不負陡然轉身,一把搶過拐杖,舉腳就踢,啞著喉叫:“走!走!這裡沒有你的事,快走!”張泰豐也不知道哪裡得罪了這位法醫師公,神情惶恐地向我望來,我向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先離開再說。張泰豐退出門去,廉不負衝了過去,把門重重關上,轉過身來,背靠著門,不斷喘氣。過了好一會,他才緩過氣來,說道:“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本來我想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的,可是看他現在的情形,我也不忍心再去刺激他。我就把白老大所說的那番話說了出來。最後我道:“不論黃堂有甚麼理由,他阻止四嫂和白老大會麵,都隻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是小孩子意氣行事的典型──閣下想來必不致此,他們母子三人何在,這就請出相見。”廉不負一言不發,聽我說完,這才長歎一聲:“他們不在此處,已經回去了。”我問:“去了哪裡?”廉不負忽然焦躁起來:“我要是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也不會這些年來一個人孤零零的了。”他語音之中,竟大是傷感。這令我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有出人意料之外的,後來我明白了廉不負傷感的原因,當時,真是殺頭也想不到。那時,我對他所說的話還是半信半疑,我開門見山:“他們能夠逃過警方嚴密的監視,你也出了不少力,總不可能連他們落腳何處都不知道!”廉不負雙手抱住了頭,身子也縮成一團,看起來竟是痛苦莫名的樣子,喉嚨裡則發出了一陣古怪的呻吟聲。等了好一會,他才抬起頭來,神情苦澀:“四姐她一直不肯告訴我她去了哪裡──這次見到她,我以為會不同,結果卻還是老樣子!”他說到後來,語音嗚咽,幾乎就要淚灑當場。看到他這種傷心人彆有懷抱的樣子,我想笑又不敢──而且我注意到一點:人人都叫“四嫂”,可是他卻叫“四姐”。這是不是表示他和金秀四嫂之間的關係特彆不同──可是他卻連金秀四嫂到了何處都不知道,這其間顯然另有曲折,當真撲朔迷離之至。我揚了揚眉:“難道黃堂也不告訴你他們的去處?”廉不負苦笑:“黃堂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這話簡直已超乎情理之外了,我望向他:“請說具體一些,總要叫人聽得明白才是。”廉不負又發了好一會呆,竟然這樣回答:“叫我從何說起?好幾十年了,有點事,我理不出頭緒來,有點事,我隻是藏在心底,再也不想對人說──就讓它隨我燒成灰算了。”到了這時候,我當然可以肯定:此人當真是傷心人彆有懷抱,不過我還是無法知道他究竟為甚麼傷心。我想了一想:“現在最重要的事是令白老大和金秀四嫂可以相會──你有甚麼提議?”廉不負苦笑:“要是你能找出四姐的下落,我向你叩頭。”聽得他這樣說,我相信他沒有騙我──然而事情還是不可思議。我追問:“黃堂要棄保潛逃,事先和你商量過?”廉不負點了點頭:“是四姐提出來的──她說:隻有這樣,才能一了百了,再也不在濁世中翻滾,才是一個真正的自由人。”我呆了片刻──這話聽來大有哲理,的確是一個隱者所說的話,也很適合金秀四嫂的身分。我雖然沒有見過她,可是上次黃而在她指導之下和我對話,使我知道她是一個非同凡響的女子。由此看來,黃堂離開,並不單是為了逃亡,更多是為了離開濁世,跳出紅塵。隻有看透世情的人才會有這種想法──我不認為黃堂能這樣看得開、放得下,他是聽母親的話行事而已。理出了這一個頭緒,我心中有數,說道:“這樣說來,黃堂就算知道了他能官複原職,他也不會出現的了?”廉不負道:“黃堂官癮很大,他當然想再做下去,不過隻怕四姐不答應。”我不以為然:“這不公平,黃堂是成年人,應該有自主權。”廉不負怪眼一翻:“他願意聽娘的話,你管得著嗎?”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和他糾纏下去,我隻想在他口中儘量了解黃堂一家人的去處。我想了一想,這樣說:“可不可以請你把這次和金秀四嫂會麵的情形,從頭到尾說說。”廉不負想了一會,又長歎一聲,才道:“四姐她根本沒有來找我,也沒有叫黃堂來問我的意見──她一直把我當小孩子,最可恨的是,我認識她的時候,我確然還小,可是她為甚麼不知道我早已長大了呢?”廉不負這一番話,早已答非所問,可是我並沒有打斷他的話頭,因為我聽出了一點因頭──他在話說到一半時,且重重頓足,由此可知,金秀四嫂一直把他當小孩子,真是他心頭一大恨事。從心理學上來看,男性有這樣的想法,多數是為了暗戀不遂才產生的。想通了這一點,我恍然大悟,廉不負這個人許多看來很古怪的言行,原來都是為了這個原因。我心中暗想,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雖然說戀愛並無年齡界限,可是廉不負暗戀金秀四嫂,想起來就難免令人發笑。我且不說破,隻是道:“你結果還是見到了她,可能是她也想見你的緣故。”若是白素在場,聽得我這樣說,一定會饗以老大白眼──因為這話明擺著是胡調,上海人打話,叫作“吃豆腐”。可是我猜到了廉不負的心理狀態,果然一語見效。他先是“啊”地一聲低呼,接著張大了口,看起來像是傻瓜一樣,可是卻笑得很燦爛──自我說出了金秀四嫂之後,他一直行為反常,愁眉苦臉,直到這時,才算有了笑容。我知道已找到了對症的藥,照這條路說下去,一定可以在他口中探出許多有關金秀四嫂的事情來。他在發出了一連串沒有意義的聲音之後,才能夠比較正常地說話:“你是說,四姐她不會怪我?”我順口回答:“當然不會,她為甚麼怪你?”我隻不過是隨便一問,可是他卻回答得十分認真──他的回答有點夾纏不清,要想上一想,才能明白。他說的是:“我怕她怪我在怪她。”這句話聽起來和繞口令一樣,我想了一想才明白,立刻又問:“你怪她甚麼?”廉不負神情激動,提高了聲音:“我怪她嫁了人!她怎麼可以嫁人?怎麼可以?”他一連問了好幾聲“怎麼可以”,竟至於滿麵通紅,認真之極。我不敢發笑,心想,這是暗戀者的典型行為──被暗戀的對象忽然結婚,那是對暗戀者最大的打擊。廉不負大口喘氣,過了好一會,才緩過氣來,神情也變得傷心欲絕,不但捶胸頓足,而且雙手還亂扯自己的頭發和鼻子,樣子可怕之極,像是世界末日已經來臨一般。我由於先有了成見,所以他愈是傷心,我就感到愈是滑稽。我要轉過身去,以免他看到我竭力忍笑的樣子。可是接下來他說的一番話,卻令我大大改觀,而且感到自己的主觀成見,先入為主,是多麼可怕。他說的是:“我從小就聽說四姐的英雄事跡,她是我心目中最崇拜的人。我最記得第一次見她的情形──我從小是個入廟不拜神的野小子,可是一見了她,我就自然而然跪下叩頭!”我聽到這裡,已經感到自己的想法有點不對頭了。廉不負繼續說下去,神情已經完全沉醉在回憶之中,看起來很是陶醉。他說道:“當時四姐全沒有因為我年紀小而怠慢,她扶我起來,叫我‘小兄弟’,又讓我稱呼她為‘四姐’──從此之後,她就成為我心目中的女神,而且是我心中唯一的神!”聽到這裡,我再也笑不出來──不錯,那種情形也可以算是暗戀的一種,可是絕不是我起先想的那樣。我伸手重重在自己頭上打了一下,同時對廉不負肅然起敬,他對金秀四嫂的敬重,已到了非常的境界,而我卻自以為是,感到滑稽,當真是不應該之至。廉不負在繼續:“後來,她鼓勵我接受正式教育,我這才到英國去留學的。”我心想,金秀四嫂真是奇女子──一般來說,出身草莽的人,都不會有接受正式教育這個觀念。廉不負有現在的成就,當然是由於當年這個正確的決定。廉不負吸了一口氣,忽然快步步向一個櫃子,取出兩瓶酒,拋了一瓶給我,自己打開一瓶,大口大口喝著。一口氣喝了半瓶之多,這才道:“她送我入學,直送到新加坡,我上了船,她還一直站在碼頭上。輪船漸漸遠去,照理,她在碼頭上的身形應該愈來愈小才對。可是我從船上看過去,她的身形竟然愈來愈高大──真到頂天立地,這就是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他停了一停,繼續喝酒。我也沒有出聲──剛才他那番話聽來十分動人。由此可知他對金秀四嫂的感情,真摯無比。當然這種感情之中,成份非常複雜,隻怕連他自己,都難以一一分析清楚。停了好一會,他才繼續:“那年,我十三歲半,英文隻能說開始的三個字母,而且還發音不準。若不是有她鼓勵我的話一直存在心中,每天念上幾百遍,我在英國連一天也耽不下去!”他當年的困難,倒是可想而知──不過我也知道後來在人學,他以笫一名的成績,榮譽畢業,可以看出金秀四嫂對他的鼓勵所起的作用是如何巨大。我問了一句:“在你求學期間,難道和她沒有聯絡?”廉不負喉間發出了幾下如同抽搐的聲音,好一會,才清了清喉嚨,道:“我們在分手的時候,曾約定通訊的方法。可是我在開始的三年內,一共寄出三百六十六封信,卻封封如同石沉大海,沒有回音。”我默默無語──這種情形,對當時的廉不負來說,其可怕程度之甚,可想而知。過了一會,我才問:“你就沒有設法去打聽一下?”廉不負苦笑連連:“怎麼沒有!可是當時時局劇變,兵荒馬亂,用儘方法,打聽出了一點消息──竟說她和一個小孩子去了新加坡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我心中疑惑:“那‘小孩子’就是你?”廉不負苦笑:“不是我,還會是誰。從此之後,她就下落不明,那麼大一個人,就像消失在空氣中一樣。一直到十一年之後,我才又見到了她。”他說到後來,聲音苦澀無比──可以想像,那一段日子,他除了刻苦奮鬥之外,還要受感情痛苦的折磨,若不是有非常的毅力,真是一天也過不了!照說,十一年音訊全無,忽然又見了麵,應該是天大的喜事才是。可是對廉不負來說,卻是另一場惡夢的開始。因為在他心目中,崇高無比、純潔之至、神聖不可侵犯的女神,他每次在做夢的時候見到她,也都會戰戰兢兢,唯恐褻瀆了的、至高無上的女神,竟然嫁了人。那時,廉不負已經成年,當然知道女性嫁人是怎麼一回事──雖然這事再也平常不過,可是由於廉不負那種異常的心理,所以當他看到出現在他麵前的金秀四嫂,不但手裹牽著一個小孩,而且還挺著大肚子的時候,一直存在於他心中的幻象突然破滅。照他自己的說法,就像整個人都炸了開來,變成了粉末,而且每一顆粉末都充滿了彷徨、憤怒、無依和疑問。等他定過神來,肯定在麵前的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他不自由主,淚如泉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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