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高聲音:“嗨,你說甚麼,怎麼說她陷害你?”黃堂又怒又急:“是衛夫人向總監提議,把這人交給我看管的!”其實我早已想到了這一點,這時黃堂這樣說,我也說不出話來。白素歎了一聲:“黃主任,接下來——今天和明天交接的那一刹那,會發生甚麼事,誰也不知道。那巨人或許會突然之間在我們眼前消失,這種情形,雖然絕不可理解,但不論在甚麼情形下,隻要照實直說,也就沒有甚麼交代不過去的。”黃堂苦著臉:“照實直說,也要有人相信才好啊!”白素道:“我們這裡所有人都作證。彆人真要不信,也隻好由得他們了。”黃堂仍是愁眉苦臉,憂心忡忡,我在他肩頭上拍了一下:“彆像是吞了死老鼠那樣,我們共同處理古怪的事還少了麼,你怎麼忽然如此沒有信心?”黃堂長歎一聲:“唉,衛斯理,此事大大不妙,隻好走一步看一步,你們可千萬不能事後不理。”我拍心口保證:“絕不會!”黃堂雖然鬆了一口氣,可是仍然愁眉不展。當時,我也沒有料想到事情後來還有那樣的發展,隻當黃堂至多不過被上頭責備一下而已。同時,也對自己的說話的分量,估計過高,也對人性的醜惡,估計過低,所以,很是對不起黃堂。不過,倒由此發展出一個新的,絕妙的故事來,所謂有一失必有一得,這倒是始料不及的意外收獲,這是後話,表過不提。當下,我們一起進了大宅,才在大門口,我就覺得那巨人的神情有點異樣,他東張西望,神情又是興奮,又是緊張,等到進了大廳之後,他發出了一下聲響。他雖然又聾又啞,但是從簡單的聲響之中,倒也可以辨彆出他的喜怒哀樂來。他在機場中的那幾下怒吼,驚天動地,這時發出的聲響,一樣在耳際引起陣陣回音,可是卻可以聽得出,他心中高興之至。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道:“奇怪,看情形,他像是很喜歡這裡。”白素道:“豈止喜歡而已,他簡直對這裡,很是熟悉。”說話之間,那巨人手舞足蹈,大踏步向前,在正當中的一張太師椅站定。我們都以為他會坐上太師椅去了,誰知道不,他在太師椅前,挺直了身子,看來很恭敬地站了一會,滿麵喜容,轉到椅背後,站著不動。白素過去,和他指手劃腳,他也回答著,兩人“對話”相當久,我們人人看著納悶,黃堂還在不住唉聲歎氣。等到白素和巨人對話告一段落,白素才道:“他曾來過這裡——當年,是和一個四巧黃堂的長老一起來的,他隨侍在側,還是一個小孩子。接待他們的,是一個中年人,我估計是陳長青的上代。”陳長青出身奇特,和良辰美景大有淵源,也可以說是江湖中人,血液中那種草莽英雄的遺傳,總有多少作用,會和四巧黃堂這種怪異的組織有來往,也不是甚麼出奇的事情。可是,白素接下來又轉述了巨人的話,卻令我們都為之愕然。她道:“他還說,這次到這裡來,是他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天,他在回程之時,若有可能,他要一絲不變,重溫那一天的情景。”老實說,直到這時,我還是無法想像,難以假設他的“回程生命”是怎麼一回事,所以聽得白素這樣說,隻好苦笑,無以為應。怎知白素再說了幾句話,更令人咋舌,她道:“他說,就在這裡,他知道了自己可以有雙程生命。”我、黃堂和良辰美景齊聲訝然:“甚麼?”白素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們且彆出聲。同時,她也眉心打結,像是正在想該如何說明才好,過了片刻,她才道:“那個和他一起來的四巧黃堂長老,是他的養父——他長到兩歲上下,已被人看出又聾又啞,所以被人丟棄在野地,是那長老救了他,把他養大的。那長老……本來是那長老可以獲得雙程生命的,可是那長老卻把這個……奇遇,讓給了他——”白素說到這裡,我已叫了起來:“這算甚麼,是購物優待券嗎?可以讓來讓去的!”白素道:“這一部分,我也不明白,曾問了三次,但可能一則由於當時他年幼,二則可能是事情太複雜,難以用手語全部表達,所以他說來,有點不清不楚。”我大搖其頭:“這像話嗎?這是事情最主要的部分,怎麼能夠不清不楚?無論如何要他說個明白。”良辰美景也道:“是啊,這屋子中有甚麼古怪,竟可以產生‘雙程生命’這種怪事。”黃堂則苦笑:“要說趁早,為時無多,他一到了昨天去,就再也沒有機會了!”白素舉起手來:“彆急,這事急不出來,我和他溝通的方法,比起正式的語言來,要落後很多,一著急,更是混亂。”我道:“那麼,儘量問個明白——這是我們僅有的機會,隻有那十來小時,錯過了之後,永遠不再!”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和那巨人對話起來。這一次,那巨人看來興奮無比,就像是正常會說話的人,興致極高,話也多了起來,滔滔不絕一般,是他“說”得多,白素“說”得少。大約經過了二十分鐘左右,白素才轉過身來,神情疑惑:“據他說,當年,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他的生命變成了雙程生命,是他臨死前才知道的,也就是說,他開始回程生命,才知道曾發生過甚麼事。”我悶哼一聲:“這很合理,當年,他隻不過是一個小孩子,當然不明白連我們現在也都不明白雙程生命,是怎麼一回事!”白素瞪了我一眼,怪我多口,我忙做了一個手勢,表示不再插言——我明白,事情種之複雜,白素不容易說得清,要是我在一旁不斷打岔,那更加夾纏不清,難以明白。白素續道:“他雖然聾啞,可是腦部的其他功能完好,記憶力尤其過人。”我又想插口,可是一張口,還沒出聲,就硬生生將話咽了下去。我想說的是:那當然,他記憶力不好,絕學不會那麼高強的武功,也學不會那複雜的四巧黃堂手語了。由於我沒有出聲,所以白素可以連續說下去,她道:“當時在這大廳中的情形,他曆曆在目,其時,可能還在清代,因為他說,另外一個老者在,那老者的辮子極長,幾可及地。”那巨人活了七十二歲,若那是他八九歲,算是十歲之前的事,一來一去,是八九十年前的事——這樣的計算法,很是混亂,但是我也想不出如何計算。就算是在清朝未年,那也不是很奇怪之事。這巨宅曆史悠久,超過百年,殆無疑問。白素又想了一會,才道:“巨宅主人、那長辮人,和四巧黃堂長老在交談,他在一旁侍立——”我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搶著道:“且慢!”白素不等我提出叫“且慢”的理由就自顧自道:“三人用的是筆談,各自飛快地寫著孛,而他,卻不識字,他一直不識字。”我木來是想問“難道另外兩人也會四巧黃堂手語”,白素這一說,等於已回答了我的問題。黃堂忍不住也說了一句:“筆談是聾啞人和他人交流的最佳方法,他何以不認字?”白素道:“他的一切生活、學能,都由那長老負責,他在十歲那一年,也曾問過那長老,何以不教他認字,那長老的回答是:學會了字,就會和正常人多溝通,而和正常人溝通總是聾啞人吃虧的多,所以,愈少來往愈好。他是特地不讓巨人學認字的,使他可以儘量與世隔絕,少吃點虧!”我們聽了,儘皆默然,雖然有說同情之心,人皆有之,可是事實情形,頗有絕不如此者!我歎了一聲,說了一句老話:“人心可怕啊!”白素道:“所以,他也根本不知那三個人在說些甚麼,隻覺得過了不久,那三人更是爭辯起來——下筆愈來愈快,而且,臉紅耳赤,動作也愈來愈大。他又看到,那長老不斷地指著他,使他知道事情和他有關,那令他更是惶恐,因為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錯了甚麼事。”我趁白素略停一停之際、急忙地插了一句:“他也‘說’得夠詳細的了!”白素這一次,沒有怪我:“接下來,就到關鍵問題了,我還要再問他一次。”白素說著,就再度麵向那巨人:指手畫腳起來。我留心看著,隻見白素和那巨人不住(好幾次)伸手向上指,像是在說,上麵有甚麼事發生。白素是在一再查詢,而巨人的每一次答覆,也很肯定。我心想自己總算也可以明白一些四巧黃堂的手語了,不由得暗自高興。白素轉個身來,繼續道:“過了一會,爭辯似乎已有了結論,那長辮老者向他招了招手,他當時心中更是害怕,可是長老做了不必害怕的手語。他走到老者麵前,老者伸手拍著他的頭,向屋主人說了一句話,這句話,他到現在還記得。”白素這句話一出口,聽者愕然,良辰美景大叫:“這不像話!”黃堂道:“他不聾了?”我維護白素:“或許是那長老事後向他傳達的!”白素道:“都不是,是他自己‘看’到的確是四巧黃堂中的人,全是聾啞人,可是他們的一個創辦人,並不是天生聾啞,而是青年時期,遭了仇家的暗算,才變成又聾又啞的。此人聰明絕頂,不但創出了一套複雜無比的獨特手語,而且也精通唇語,四巧黃堂中人,也個個必定苦學唇語。他們自己雖然口不能言,但是卻可以看到彆人說話!”我駭然:“我們在說話,他全看得出來?”白素道:“是!”良辰美景伸了伸舌頭:“乖乖,還好我們絕不曾說過他的壞話!”黃堂道:“還是不對啊,他既然會看唇語,自然也應該會說唇語了!何必費那麼大的勁,做全身運動,來和他作交談?”白素搖頭:“一來,我不用四巧黃堂手語和他交談,他不會當我是自己人,不會把許多事說給我聽。二來,看唇語是一回事,要說,又是一回事。一個不會說話,天生是聾啞的人,根本不知道甚麼是語言,隻能用嘴唇的動作,表達一些簡單的意思,做為手語的一部分,並不能成為一套完整的語言。”白素解釋得很明白,我做了一個手勢,請她繼續往下說,因為再下去,就到了關鍵性時刻了!白素道:“那老者對屋主人說的是:‘便宜了這個小娃子了!’他當時也根本不知道這句話是甚麼意思——發生在這大廳中的事,一直到很久以後,那長老臨死時告訴他,他這才明白。”鎊人齊聲問:“是怎麼一回事?”白素道:“事情頗複雜,原來那長辮老人,和那長老是老朋友,屋主人又和長辮老人相識,長辮老人知道屋主人的一個秘密,這秘密和人的生命有關,可是連屋主人在內,也不能完全明白,隻知道和長命百歲之類有關,所以才在討論,由誰從這個秘密之中,得到好處。”我聽到這裡,已大搖其頭。白素斜睨著我:“你是心中在說,有那樣的好處,屋主人為甚麼不自己享用!”我道:“是啊,此人多半是陳長青的祖上,若真有甚麼長命秘方,他如今可能還在世上,比陳長青更要長命,陳長青也不必出家去尋甚麼生命奧秘了!”白素道:“這一點,我也大是疑惑,曾一再詢問,可是他由於當時年小無知,那長老卻也未曾向他交代,所以他也莫名其妙。”我苦笑了一下,心中想:這一點大是重要,偏偏又不清不楚,真叫人難過。白素繼續說道:“他們商量的結果,是把這個好處,給當時在場的那個小孩。”我在那刹那之間,想到了兩件事,第一件,我一張口就叫了出來:“那好處是,使人能有雙程生命!”白素也立時點頭,證實了正是此事。而我想到的第二件事,卻沒有說出來——要不是我知道那巨人有看唇語的能力,我也會說出來。我知道了他有這能力之後,我怕我所說的,被他看了去,隻怕會生出事來。因為我想到的事,很是可怕。後來,我和白素討論,白素搖頭道:“你把甚麼事都向壞的一方麵去想。”我說道:“你不能否定有此可能!”白素也默然不語,顯然是她也以為大有此可能。我想到的是,當時在大黃堂中的三個大人,都知道有這個可以獲得“雙程生命”好處的秘密,可是他們在爭辯了一陣子之後,並不是三個人都爭著要享用這好處,卻把好處給了一個小孩子。這種結果,我猜想是他們同時也知道,或者是害怕,在得到這個好處之後,會有甚麼副作用,他們自己不敢試,卻拿孩子來作試驗品!所以,這樣曠古奇聞的怪事,才落到了一個孩子的身上。這自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拿無知的孩子作試驗品,去冒三個大人都不敢冒的險,這三個大人的行為,簡直卑鄙之至!我當時想到了,卻沒有說出來的原因,是因為那巨人對那長老的尊敬,誰都可以看得出來。我提出這一點來,他當然不會同意,隻怕會和我過不去,我可惹不起這樣的一個巨靈神!這件事的真相如何,當然永遠不可能知道了,好在和這個故事雖有關聯,但並非大重要。重要的是,那巨人當時是如何獲得了“雙程生命”的。當下,白素在點了點頭之後,我沒有再說甚麼,她吸了一口氣:“當時,他是小孩子,自然是大人說甚麼,他就聽甚麼,他也根本不知道會發生甚麼事。那長老和屋主人,其時也和長辮老人一樣,用動作誇獎他,令他很高興,所以對接下來發生的事,印象也很深刻,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我道:“對他來說,應該是‘兩輩子’也不會忘記才對!”白素笑了一下:“對,兩輩子也不會忘記,現在,已經是他的第二輩子了!”良辰美景交頭接耳了一陣,齊聲問道:“他……就是在這屋子中,獲得了雙程生命的?”聽白素一路說來,當然可以得出那巨人就是在這屋子中得到了“雙程生命”的結論。良辰美景這一問,隻不過是要加以肯定而已。所以,我搶著說:“當然是——”說了之後,我又想起剛才白素和那巨人在“交談”之中,曾不住指向上麵,所以,我又補充了一句:“是在這屋子的樓上,不知是哪一層。”說了之後,我頗揚揚自得,因為那表示我至少也明白了一點四巧黃堂的手語!白素望了我一會,在她的眼神之中,我看出了她的心思,她在對我不以為然。然後,她道:“不在樓上,是在地窖之中。”我陡然一怔——我絕對可以肯定,剛才他們交談之中,隻有向上指的手勢,沒有向下指,表示在地窖中有甚麼事發生的手勢。我剛想張口問,陡然之間,我明白了!我是留意到了白素和那巨人在交談之際,曾不斷有向上指的手勢,於是才自作聰明,以為事情在樓上發生。可是事實上,事情卻在地窖發生,而他們在交談之時,卻又並沒有向下指的手勢!這說明了甚麼呢?這說明了,在四巧黃堂的手語之中,向上指,就表示下麵!那是和尋常的手勢完全相反的!這創造手語的主人,心機之深,真是無以複加。他不但創造了極其複雜的手語,還唯恐被外人識破,所以在手語之中,采取了和尋常手勢完全不同的動作,人家就算看懂了一些,也必然被引到錯誤的道路上去,我剛才就是那樣!想明白了這一點,我自然而然,發出了一下感歎聲,白素又望了我一眼,她知道我想通了,向我點了點頭。我又籲了一口氣,聾啞人為了保護自己,花的功夫,可真不少!我從說了蠢話到明白,隻是一刹那間的事,除了我自己和白素之外,彆人都不曾知道有這個過程。白素一說出“在地窖”,卻引起了良辰美景相當程度的驚訝和緊張。因為這巨宅的地窖,另有專門路徑,良辰美景也曾長期躲在地窖之中,使溫寶裕以為地窖有鬼。她們對巨宅的地窖,自然很是熟悉,一聽說那裡可以有力量使人獲得“雙程生命”,當然覺得好奇。她們道:“在地窖中,那地窖——”白素道:“那地窖中全是棺木。”是的,那地窖中,排滿了棺木,棺木比尋常的大,每一具都用傳統的油漆方法,保養得極好。是以那地窖中,陰森無比,連溫寶裕這種天下怕地不怕的小孩子,沒有事,也少下去。溫寶裕的“有事”,是他知道那些棺木中,全是陳長青的祖先,他曾利用x光機去透視,發現棺木中的骸鼻,都很粗壯,而且,都有大型的兵器陪葬。陳長青的上代,曾和另一些人在曆史上顯赫過一陣子,這在我以前的故事中,已有交代,此處不贅。我想說明的是,溫寶裕的這項行動,隻開始了不久,就被陳長青和我阻止了,一來是此舉有褻瀆祖先之嫌,二來也沒有甚麼作用。所以,對那些地窖中的一切,可以說,連陳長青也不是很了解的。白素繼續說下去:“他被帶到了地窖,看到了許多棺木,小孩子自然感到害怕,就緊拉住了長老的手,長老不斷命令他不要害怕,他看到屋主人和長辮老人,走到一具棺木之前,掀起了棺蓋,跨了進去——”白素說到這裡,我和良辰美景都不由自主,大搖其頭。因為在地窖中的棺木雖然很大,就算是空的,但是要兩個人跨進去,也很困難。白素沈聲道:“那具棺木是一個入口,通向一處所在,由於地窖中棺木多”良辰美景插口:“一共是六十七具!”白素道:“每一具都作正常用途,隻有這一具,是暗道的人口!”良辰美景又搖頭:“不。”白素揚了揚眉,看來她一時之間,也不明白何以良辰美景會不同意她的敘述。良辰美景道:“在六十七具棺木之中,確有一具是空置的,但那並不是甚麼暗道入口!”白素明白了,她“啊”地一聲:“你們打開過?”良辰美景笑:“豈止打開,還在裡麵住了不少天,嚇溫寶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