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魯在說到玫玲是“好女孩”之際,感情深厚之至,由此可知,剛才他痛罵玫玲,實在也是關心她,氣憤她的行為之故。這等於承認了他當年為了維護玫玲而誤導殺手,把阿佳當了替死鬼。對於一個在以殺戮為習慣的環境中成長的人來說,這種行為,當然不算甚麼。我突然感到一陣無比的厭惡,實是不想再耽下去了,魯魯猛然道:“我給你看一些東西。”我有點不耐煩,雖然沒有出聲,可是也現於神情。魯魯歎了一聲:“衛君,你來找我,我知無不言,如今有一些事想和你商量,何必拒人於千裡之外。”我自己也感到過橋抽板,不是很好意思,就道:“隻管說——我想事情和我無關,所以才沒有興趣。”魯魯道:“和你告訴我的事,不是全然無關。”我作了一個手勢:“請說!”魯魯想了一想:“衛君,你是不是認為玫玲母子二人,必已遭了不幸?”我很奇怪他又提出了這個問題來,說道:“你不是早已肯定了麼?”魯魯道:“我的肯定,是根據形勢來判斷的。新掌權者在奪了親王的大權之後,親王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三個王子,兩人死於戰亂,一個被亂兵處死,當然也是新掌權者的陰謀,連兩個公主也不放過,據說大公主和親王一起失蹤,小公主遭到了軟禁,不堪虐待,成了瘋子。這新掌權者如此趕儘殺絕,玫玲母子送上門去,豈有此理。”我道:“說得是。”魯魯又問:“萬無此理!連一點機會都沒有?”他的態度,很是矛盾,我一時之間也不明白其意,隻是道:“若有可能,那就是他們一到達,見勢頭99lib.不對,並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那麼,就有可能在混亂中,逃過一劫。”魯魯皺著眉,想了好一會,默然不語。我道:“你想和我討論什麼,不妨直說。”魯魯道:“說也說不明白,我去拿一件東西給你看。你要人按摩麼?我這裡有極好的鬆骨師。”他忽然間了我這樣的一個問題,當真是突兀之極,我立刻多謝了他的好意。他急急地走了出去,我獨自喝著竹筒中的酒,思前想後。不多久,他就回來,手中捧著兩冊厚厚的剪貼薄,把簿放在竹幾下,壓得竹幾發出了“吱”地一聲。他的表情,甚是神秘,我也不知他想玩甚麼花樣。他打開了上麵的那本,略翻了一下,我看到上麵全是報紙、雜誌上的剪貼。他不斷地翻著,我看到每一頁上,剪貼的都是親王的照片,各種場合都有,有的清晰,有的模糊,大大小小,不計其數。魯魯一麵翻,一麵道:“這是誰,你認識麼?”我沒好氣:“這就是親王,奪了權,又被人奪權,你曾介紹玫玲給他的那個親王。”魯魯指著一張側麵的大相間我:“你看他在生理上有什麼特彆?”我看了一下,老實說,親王其貌不揚,我道:“普通得很,看上幾次,也不見得會認得出。”魯魯翻到這本剪貼簿的後半部,即已全是新奪權者的相片了。新奪權者的樣子,簡直猥褻,他雖然狠,鏟除了親王的勢力,可是也不能永世安樂,大約在不到十年前,另一股勢力崛起,用武力把他趕下台,他也落得個死在戰亂之中的收場。把新奪權者趕下台的那個軍官,建立了一個人類曆史上最殘暴的政權,他嗜殺成狂,屠殺民眾,超過一百萬。這個殺人狂,成了新的獨裁者。這一兩年,由於強大的鄰國力仍然掌握了一部分武裝力量,仍然不斷的在殺人,但比起前幾年來,自然收斂了很多。這個殺人狂,簡直不能算是人類,即使人類的本性醜惡,也不應該醜惡殘忍冷血到了這個殺人狂的地步,若然罵他是禽獸,那簡直是對禽獸的侮辱。這樣令人作嘔的一個狂徒,魯魯的第二本剪貼簿中,竟全是他的相片。魯魯才翻了四五頁,我已大聲叫停,手按在心口,免得真的嘔吐大作。魯魯居然明白我的感受,他道:“請稍忍耐一下,這一張照片,你必須要看。”他翻到了嗜殺狂魔的一張人頭像,我悶哼了一聲,他又把第一本剪貼簿,翻到了親王人頭像的那一頁兩張相片取的角度相仿,都是半側麵,可以看到一雙耳朵。魯魯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道:“衛君,請看這兩張相片的人,有什麼可議之處?”我勉為其難地看了看,兩個人的麵形都有當地人的特徽——眼前的魯魯也是如此,我間道:“什麼叫作可議之處?”魯魯道:“你看他們是不是很相似?”我道:“並不特彆——你究竟想說什麼?”魯魯即不直接回答我的問題,隻是道:“我曾和親王極其接近,所以對親王的一切,知之甚詳,知道在他失蹤之後,其三子二女的全部下落。”我駭然而笑:“什麼?你想暗示說,這嗜殺人狂魔和親王有什麼關係?”魯魯道:“是,我以為他是親王的兒子。”我望著魯魯,不知道他為何會有這種古怪的想法,這殺人狂魔,在軍隊中自低級軍官當起,可能是他的嗜殺成性,特彆適宜這種殺人的環境,所以升得很快,終於有機會推翻了新掌政權者的政權,如果他是親王的兒子,新掌權者為焉有不趕儘殺絕之理。所以,我望著他,表示不可能。魯魯沉聲道:“請看他們的耳朵。”我看了一下,就低呼了一聲。人的耳朵,是一個很獨特的器官。耳朵的作用,全在內部,外麵那一塊東西,起的作用不大,但是即一直生存在腦袋的兩側。耳朵的形狀,大致相同,但仔細分辨起來,即如同人的指紋一樣,每一個人都有獨特的形狀,無一相同。所以有些國家的證件相片上指定要看到整雙耳朵,目的就是以資識彆。這時,我一看,這兩個人的耳朵形狀,不但出奇地相似,而且,還有同一樣的生理異徽。在普通人的耳朵中間有一個尖突的軟骨處,他們卻在那裡長著一塊長約一公分的肉。這種情形,並不罕見,俗稱“小耳朵”,不少人都有此種待徽。但這時,相片上的親王和殺人狂,連那“小耳朵”的形狀,都一模一樣。魯魯見我愣住了不出聲,就道:“這是親王家族男性的特徽,親王的父親有,親王有,親王的三個兒子全都有。可是青龍卻沒有,隻有親王這一係,才有這樣的耳朵特徽。”我緩了一口氣:“貴國數百萬國民之中,有這種耳朵特徽的,不止親王一係吧?”魯魯道:“是,但是那肉的形狀,他們每一個人都一樣,那即是獨一無二的,贅肉的形狀像淚滴——一個高僧曾說過,若是讓這一係的人當了國君,國家將浸沒在國民的眼淚之中,想不到應驗在這個暴君身上。”我仍然不作聲,一時之間思想很亂。魯魯又道:“你看他們的耳朵的整體形狀多麼相似,這也是他們一家的特徽,親王和他的三個兒子都是如此。”我問:“你不是說,他三個兒子的下落,你都清楚得很嗎?”魯魯道:“是,如果他是親王的兒子,那麼,他是那三個眾所周知之外的一個。據資料顯示,他十六歲就當了低級軍官,發動政變那年才二十二歲,如今是三十歲。”我跳了起來:“你說什麼?”魯魯道:“這暴君就是玫玲的兒子!”我想笑,但還沒有笑出來,魯魯又道:“當年……當年……唉,要是那殺手沒有弄錯人,殺了玫玲一個,就等於救了上百萬國民的生命!”我終於笑出來,一麵笑,一麵搖著手。我大聲道:“或許這狂徒真可能是親王的兒子,但他必然不是玫玲的孩子!”魯魯很驚訝:“你為何這樣肯定?”我吸了一口氣:“玫玲的孩子,雖然是男兒身,可是卻是一名女子。”魯魯現出大惑不解的神情,我道:“對不起,關於那孩子,我有一些事未曾告訴你。”魯魯咕味了一句,表示不滿,我道:“我實在以為事情和你無關——我隻想弄清楚阿佳被殺的原因,所以沒有必要說,現在,我知道事情有助於解決你心中的疑團,所以我。準備告訴你了。”魯魯道:“請快說!”於是我便把孩子一出生就會說話,竟然是阿佳的投胎等事,一一告知。魯魯聽得目定口呆——他倒並不是不相信,他當然也是信奉佛教,故很容易接受輪回這種事,他的驚愕,是來自阿佳投胎後,竟成了玫玲的兒子!阿佳無辜成了玫玲的替死鬼,也可以說,是間接因為玫玲而遇害。她死後,再世為人,成玫玲的兒子,這其間不是有什麼因果在嗎?我曾懷疑魯魯誤導殺手,故意使殺手殺錯人,魯魯未曾正麵否認,現在看他既吃驚,還大是害怕表情,怕是恐懼會有什麼因果報應,發生在他的身上。他雙眼發直,眼皮跳動不已,好一會才道:“這……這……這……唉,這從何說起?”我道:“一個人思想靈魂上實際是女人的人,他的本質行為也就和女人無異,不應該會是這樣可怕殺人狂徒吧!”魯魯用力伸手拍打著自己的頭,又用力搖著頭,他的這種動作,都沒有什麼意義,隻不過是思緒狂亂之中的自然反應。過了一會,他才間我:“你剛才說什麼”我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他搖頭:“未必!未必!你沒有聽說過‘最毒婦人心’這句話?”我道:“可是大規模的屠殺——”魯魯道:“中國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殺的人還少嗎,而且殺人的方法,花樣翻新,酷刑之多,令人心寒,這又怎麼說?”我還能怎樣說,本來,我以為事情已結束了,可以是突然之間,又出現了這樣的變化。魯魯道:“我本來一直在懷疑這暴君的身分,可是沒有任何跡象顯示親王還有兒子,我又一直以為玫玲母子已經自投羅網死了。可是現在,我想,他們母於,至少是孩子,不知在什麼樣的情形下,活了下來長大成人,成了這個現代史上罕見的暴君。”我無法反駁魯魯的話,可是我仍然搖頭——要把一個美麗的十九歲少女,和一個嗜殺狂魔聯係起來,需要很高的想像力才行,我自認不夠,需要慢慢消化這種設想。魯魯吸了一口氣:“我早想見一見……他,問問他為什麼要用那樣的手段,屠殺自己的同族同種的人。”我瞪著魯魯——一個淫媒會有這樣的胸懷,這又是需要消化了才能接受的事,在他臉上,又確然有一種深切的悲哀,這種悲哀,如果不是發自內心深處的悲天憫人的情懷,是很難有諸內而形諸外的。我想,人的性格總是矛盾的吧。他從事這種行業,人格必然不會高尚到哪裡去,可是,他卻有這種想法——當然,他隻是這樣想想而已,要是確然付諸實行的話,那才真是不可思議之至。我正在這樣想著,魯魯又道:“這個人在屠殺彆人的時候,心中不知是怎麼想的?”我以為他是在自己問自己,可是他卻向我望來,顯然是想我回答。我怔了一怔,這個問題大大了,一時之間,如何會有答案。他又道:“人類曆史上,有許多大規模的屠殺,都是由幾個人,甚至是一個人的意願所造成的。彆說是殺死數以百萬計人的大屠殺了,就算是單對單的殺戮,殺人者在殺人的時候,是怎麼想的呢?”他在發問的時候,仍然望定了我。我歎了一聲:“你這個問題太大了——在通常的情形下,人有良知,都知道奪取他人的生命,是一種罪行,可是,人為了自己的利益,一直在不顧他人的利益,甚至犧牲他人的大利益,來滿足自己的小利益,很多劫匪為了搶幾塊錢而殺人的事,絕不新鮮。”魯魯哺哺地道:“單單是為了利益?”我道:“是——當然,這‘為了利益’要作廣義的理解,譬如說,親王派人去殺玫玲,是為了維護他自己的聲譽,不想一個妓女拿他的孩子來威脅他,那是為了他的利益。阿佳死了之後,要找牛頓報仇,當然是由於心中的仇恨,如果她殺了牛頓,解了仇恨,那對她來說,也是獲了利。”我和魯魯的一問一答,聽來都有點長篇大論,但實際上,卻並沒有解決多少問題。不過,魯魯倒是很受了點啟發,他道:“是的,是由於仇恨……殺人狂要用屠殺這種行為,來消彌他心中的仇恨。唉,仇恨之火燃燒著他的心,使他的行為,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範疇!”他說到這裡,直視著我,我也愕然的望著他——是真正的愕然,他說的話,和他的身分,可以說不調和的到了極點。可是他接下來所說的話,更令我吃驚,他陡然伸手在自己的腿上拍了一下,霍然起立,朗聲道:“我要去見他,一來問他為何要殺那麼多人;二來,把他的身世告訴他,我要去見他!”我仍然望著他,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我才道:“他現在雖然已不能大規模地殺人了,但是還一直在小規模殺人,你去見他的目的是什麼?勸他放下屠刀?”魯魯長歎一聲:“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總應該做些什麼的。”我拍了拍他的肩頭,由衷地道:“我以前對你相當輕視,但現在絕對沒有這種感覺了。”魯魯對我的讚揚,不置可否,他道:“還有一點,我當年確有誤導那殺手的成分,若玫玲母子因此而活不下來,那孩子成了殺人魔王,則業因由我而起,實在有必要做些什麼!”他的說話中,竟然大有佛法的意義,我更加不知說什麼才好。魯魯吸了一口氣:“我得先和青龍聯係。”看來他是真的準備有所行動,我大聲道:“若是你去,我和你一起去!”魯魯以奇怪的神情望著我,像是問我為什麼要去。我道:“如果他真是親王和玫玲的那個孩子,那麼,他內心的秘密,隻有我知道——我知道他留有前世的記憶,他的前世是一個阿佳、枉死的少女。”魯魯糾正我的說法:“是妓女!”他把“少女”改成了“妓女”,一時之間,我竟無法改正過來,一個妓女,自然也可以是一個少女,但一個少女,無論如何不應該是一個妓女。看來,“少女”和“妓女”之間,還是大有區彆,魯魯不能算是吹毛求疵,隻是指出一個事實而已。魯魯搖頭:“雖然他的勢力已不如幾年之前,但是你要見他,必須進入他的勢力範圍。在那範圍之中,一個人若是‘失蹤’了,即使動到聯合國的力量,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我道:“我知道,我有法保護我自己,你——”魯魯揚眉:“我已決定了,為了殺戮可以終止,我決定冒險。”我忽然有了一個種很難形容的感覺——每逢新一年開始,看到傳播娛樂行業的從業員,一本正經的立願,祝願世界和平,總忍不住大笑。這時,情形類似,又不相同,因為如果魯魯去見殺人狂魔,情況比我更危險,他若沒有彆的原因支持他這樣做,我是怎麼也不相信的。果然,在我目光的審視之下,魯魯歎了一聲:“他母親……有一點東西留在我這裡我要交給他,而且我可以證明,親王和他母親之間的那一段關係。”我再望了他好一會,他攤開雙手,表示什麼全都說了,我道:“我們分頭和青龍聯絡,這件事總要他也參加才好。”魯魯:“是,若不是當年他悄然引退,親王便不會登場,親王不登場,就不會有新掌權者,也就不會有現在這個暴君崛起,可以說,青龍也種了若乾因在內,他一定要參與這件事才是!”他竟然把因果關係推到如此之遠,確令人驚駭,但也沒有法子反駁他。我不知道他有什麼特殊的方法可以和青龍聯絡,我的辦法是先找到小郭,因為他早就去找青龍了。我和魯魯分手後,回到了酒店,出乎意料之外,有白素的留言。我和魯魯的見麵,大有收獲,也立即和白素聯絡。電話一接通,白素就道:“小郭回來,他有重要的事要說,和青龍有關。”我大喜:“好極,我正要找青龍,我也有極大的收獲,再也想不到阿佳竟是這樣死的!”白素並不追問,隻是等我告訴她,我把一切簡略他說了,並且說了我和魯魯要去見那嗜殺狂魔的事。白素的語調,聽來很平靜:“你們的推測,或許可以成立,但是必然有一些事,你們沒有想到,其中還有很大的變數在。”我道:“請說!”白素道:“試想,如果那狂魔是阿佳,在他勢力最大的時候,他除了關起門來殺人之外,要把牛頓找出來,殺了報仇,也簡單不過。冤有頭,債有主,何以他不去找牛頓,卻胡亂殺不相乾的人?”我怔了一怔,心道:“是啊!”曾有好幾年,那殺人魔王掌握了一國的政權,該國的奇才異能之士頗多,像魯魯所提到的那個殺手,就會使用如同傳說之中的“血滴子”這種凶器,可以在不知不黨中殺人!那麼,他何以不在這幾年大權在握,為所欲為之際,殺了牛頓報仇呢?這其間,又有什麼變數。我想了一會,才道:“這要等見了他才知道。”白素道:“我的意思是,他如果不是阿佳的今生,你根本沒必要去見他。”我明白她的意思,是怕我此去大是凶險,所以才這樣婉轉的勸告我。我道:“我心中有數,我會先確定了他是不是阿佳的今生,才去見他。”白素“嗯”了一聲。我在刹那間,已經想到了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