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他的計劃,評價甚高,因為他居然想到了最難克服的一關。在濃黑之中,根本無法認路。但是他知道,隻要看到由那一大片“直立的水”所發出來的光芒,他就可以去到那片水的麵前,這一點,反倒成了黑暗中的有利條件。他在身邊,帶了數十塊長著發光苔蘚的小石塊,每當他感到轉了一個彎,就放上一塊。那小石塊隻不過指頭大小,所發出的光芒,自然也微弱之極,即使是在濃黑之中,也不易引人觸目,更何況這裡本來就有這種苔蘚生長,隻不過一長就是一片,至少也有巴掌大小,不像他放下的隻有一點,所以,既不易惹人起疑,他自己又容易辨認。他也知道,要等很久,那片“直立的水”才會有光發出,所以他小心地摸索著往回走。這一夜,可以說是阿水一生之中,所度過的最漫長的一夜,當他終於看到在他前麵,有一幅朦朧的光芒開始亮起之際,他知道自己有希望了。然後,他終於來到了“直立的水”的麵前。一直當他來到了那一片水的前麵時,他仍然不相信自己可以就這樣走進水去,他先伸出了一隻手,毫無困難地便插進了水中,帶給他全身一股清涼,當他縮回手來時,帶出了一些水花,在他前麵的水,竟閃起了一陣波紋,阿水不由自主連退了幾步──他怕那一大片水會忽然傾瀉下來。當然,那一片水若是瀉下來的話,他就算退出幾公裡去,也一樣會遭沒頂之災,那時一種全然無法想像的災難。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在那“直立的水”附近,竟然一個人也沒有。他試了兩三次,這才把身子慢慢地進入水中去──這是一種極其怪異的經曆,一個人站著,橫著進入水中去。到了水中之後,他定了定神,隻閉住了氣,再把那半球體罩在自己的頭上,雙手緊抓住那半球體的邊緣。我聽他說到這裡,自然而然現出了懷疑的神情,我不望彆人,單望向冷若水,她是醫生,應該知道我在懷疑的是甚麼。她向我點了點頭,表示我的懷疑合理。於是我問:“阿水,你知不知道海水有多深?”阿水道:“我怎麼會知道?”我又問:“那你說,那片‘直立的水’有多高?”阿水用手比了一比:“好高,至少有四五十層樓那麼高,很高。”我吸了一口氣:“冷醫生,那是說,海水的深度,至少超過了兩百公尺。”冷若水道:“隻有更深。”我道:“從深海中向上升,如果沒有減壓的步驟,結果會怎樣?”冷若水道:“可怕之至,幾乎立時死亡。”我沒有再說甚麼,向阿水望去,阿水沒有開口,卻是冷若水回答我:“事情極奇妙,那半球形的物體,可能是經過特殊設計,專為在海水中升降之用的,幾乎七八百年之前,就已經有那麼精妙的設計,真有點不可思議。”我不明白:“此話怎講?”冷若水道:“你聽阿水說下去,就會明白。”陶啟泉插口:“衛斯理,你這人甚麼都好,就是性子太急。”我怒道:“放屁,有疑不問,那還叫衛斯理嗎?”看到我真像動氣了,陶啟泉作了一個鬼臉,不再說甚麼。阿水忙道:“我不知海水有多深,隻知道我上升得很慢很慢,不論我多麼努力蹬水,都隻是一寸一寸地浮上去。我心中急極了,因為要是叫人發現了,真不知怎麼才好,我不知道何以會如此之慢,真急死人了。”我籲了一口氣:“就是那慢救了你──究竟多久?”阿水搖頭:“我不知道,因為在還沒有浮出水麵之前,我已經昏了過去,在我昏過去之前的一刹那,我以為我已經死了。”我又向冷若水望去,冷若水道:“雖然緩慢的上升,起到舒緩的作用,但還是對人的適應力的大考驗,自然昏迷,是正常的現象。”我對冷若水的分析,自然沒有異議,但是對她說來如此輕描淡寫,卻也覺得奇怪。雖然阿水如今好好地在我們麵前,可知他必然逢凶化吉,但是當時他人還在海水之中,就昏迷了過去。其凶險程度,自然可想而知。冷若水知道我的心意:“一般來說,都要以將近水麵之時,人才昏迷。”我道:“那生存的機會,也微乎其微。”冷若水向阿水作了一個請他說下去的手勢,阿水了吸一口氣:“等我醒來的時候,已身在沙漠之中,身邊滴水全無。”我呆了一呆,想聽他進一步的闡說,但是他攤了攤手,表示一切就是那樣。我略想了一想,就明白了。我沉聲道:“會移動的湖泊。”冷若水補充道:“或是會移動的海子。”我皺著眉:“阿水去的時候,和回來的時候,情形一樣,都是通過一個會移動的湖泊來去的,在那個湖泊或海子中,有一個通道,可以通向海底去。”阿水神情茫然,陶啟泉沉聲道:“看來,情形正是如此。”我呆了片刻,不由自主搖著頭,陶啟泉說得輕鬆,事情正是如此。若果事情真是如此的話,那簡單超乎想像之外,難怪阿水要被人當成瘋子了。陶啟泉有點挑戰的意味:“你不能接受?”我吸了一口氣,又喝了一大口酒:“單是接受這個故事,並無不可接受的理由,但是說到頭,還是未曾說明白,你何以肯定那是成吉思汗墓──是那個壯婦對你說的?”我最後一句話,是望定了阿水說的。阿水的回答,出乎意料之外,他道:“沒有人對我說過,我也不知道甚麼成吉思汗墓,是陶老板說的。”我立時又向陶啟泉望去,陶啟泉向阿水道:“把那幅你畫下來的戰爭圖給衛先生看。”我沒有再問甚麼,阿水又找出了一幅畫來,這幅畫比較大,陶啟泉在我看畫的時候,負責旁白:“這是那水底宏偉建築物前,廣場上那幅大牆上的浮雕,阿水曾說過,上麵的浮雕是一場戰爭,他憑記憶,把其中的一些場麵畫了下來,請留意中間部份。”我看著那幅畫──即使阿水頗有繪畫的天分,這畫也畫得極其潦草,不過,也還可以看出,那是一場攻城戰。在中間部份,有很奇特的畫麵。在城池正門,有許多士兵,地上有士兵倒伏著,看來已死。城上的守軍,箭如雨下,還有巨大的石頭向下砸去。城門緊閉,有不少攻門的巨木棄在地上,看來城門堅固,攻不進去。這些都隻是一幅普通的攻城圖,並不足為奇。特彆的是,在離城門不遠處,有兩株巨樹,在巨樹上,被綁了繩索之類的物事,把兩棵樹連了起來,那些繩索,由許多人向後拉,把兩株巨樹都拉得彎了,在繩索中間,是另一株巨樹的樹乾。兩株巨樹相距約有十公尺,這樣一來,等於把兩株巨樹組成了一個其大無比的彈弓,而另一株巨樹,成了巨大的“箭”。從巨樹被拉至彎曲的程度來看,那些拉緊繩索的人,隻要一起鬆手,那直徑幾乎有一公尺的大樹乾,必然帶著著雷霆萬鈞之力,向前射撞出去。那巨樹樹乾,正對準了城門。一看就可以知道,攻城的一方,要以這個匪夷所思,但是現成之極的方法攻城,那一定也是極其有效有力的一掌。我盯著這雖然草率,但卻很傳神的畫看,好一會不出聲,在這段時間之中,我思念電轉,想起了許多事,也紊亂得可以。陶啟泉道:“你看這畫,有甚麼特彆的意義?”我吸了一口氣:“毫無疑問,這是歌頌成吉思汗用兵如神的煌煌戰績的。”阿水大是佩服:“衛先生,你真了不起,一看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我伸手在臉上扶了一下:“我有一個時期,特彆對成吉思汗的戰功有興趣,看了不少正史、野史和家言。我對各種傳說,尤其有興趣,甚至也相信了,成吉思汗麾下,真有一員大將,叫金刀駙馬郭靖。”陶啟泉指著畫:“我問了專家,幾個專家都說出了這場攻城戰。”我道:“是的,這場攻城戰,很是有名──”那是一場有名的攻城戰,成吉思汗攻西夏的中興府,由於城池堅固,守軍又頑強,久攻不下,成吉思汗無計可施時,看到城外有三棵大樹,並列著,相隔不遠,他靈機一動,砍下了中間的那棵大樹,在那兩株樹上,綁上了堅韌的牛筋,再令軍中氣力大的將士,拽牽牛筋,把大樹當作攻城的利器,果然一擊之下,把城門攻破,攻下了中興府。這一次戰役,也成了西夏這個神秘國度的滅亡之戰。(說西夏是“神秘的國度”,並不誇張,這個在中國邊陲地建立的國家,甚至有自己的文字,但是有關它的記載卻極少,至今不過八百年左右,西夏文字已無人能識,當時在那個國度裡,究竟發生過甚麼事,也煙沒無聞了。)陶啟泉又道:“這場戰役,化為浮雕,豎在那建築物之前,這是不是足以說明那建築物是成吉思汗的陵墓?”我點了點了頭:“有這個可能──至少,那建築物一定是為了紀念他的功勳而設的,若是旁人,如此僭越,早已誅滅九族了。”陶啟泉大是興奮,擊桌而起:“這就是成吉思汗墓,我要把它發掘出來。”我的思緒甚亂,望定了他,一時之間,出不了聲。我需要好好地把事情再想一遍。因為一切來自阿水的奇遇,阿水的奇遇,不但和成吉思汗陵墓有關,而且,也關連到了許多生活在海底岩洞中的人。假設那些生活在暗無天日岩洞中的人,全是當年陵墓建造者的後人,或是奉命守墓者的後人,一直在海底岩洞中生活,這件事的本身,已足夠震古爍今,駭人聽聞的了,再加上成吉思汗墓的發掘,說它是本世紀中人類最大的大事,也不為過。然而,卻要有甚麼樣的力量,才能把這件事辦成功呢?不錯,陶啟泉可以動用的人力和財力,都極其雄厚,但當然不夠,所以才他想到要找大亨合作。但,即使是陶啟泉加大亨,難道就夠了嗎?或許,大亨連用他的關係,可以令有關的各國政府,或有興趣參加的國家,也參加進來,那或者可以有成功的希望──一定要把這件事,看作是全人類合作才能成功的大事。陶啟泉見我一直不出聲,就問:“你在想甚麼?”我歎道:“千頭萬緒,不知從何想起。”陶啟泉倒樂觀:“自然得先把那個會移動的海子找出來,通道就在那個海子之中。”我揚眉:“是海子,不是湖?”在那一帶的湖泊,有鹹水淡水之分,一般把淡水的叫為湖,把鹹水的叫作海子。阿水道:“是海子,水還極鹹。”我吸了一口氣,正在等尋思那一帶有多少個大大小小的不同的海子,陶啟泉已道:“一共有五百七十一個。”一聽就知道,陶啟泉在來找我之前,已經做了不少功夫,由此也可知他是早已下了決心。我道:“會移動的有幾個?”陶啟泉一字一頓:“有移動記錄的,隻有三十六個,近幾年來移動過的,隻有三個。”我吸了一口氣,三個,聽起來好像很簡單,但就算隻是一個,也不知如何下手才好。陶啟泉如數家珍:“這三個海子,一個是巴顏泊,一個是都魯泊,還有一個是鄂伊貢泊。第三個不必考慮,因為距離太遠。”那兩個海子都名不見經傳,我根本沒有聽說過。陶啟泉拿出了地圖來,指給我看,它們的麵積,大約是二三十平方公裡大小。陶啟泉指著地圖:“你看,在這兩個海子附近是烏布沙泊,巴顏泊距離烏布沙泊,隻有一百公裡,若說地下有水道相通,大有可能。”我注視著地圖,那烏布沙泊很大,麵積至少有兩千平方公裡,那是一個很大的內海。我有點想不通:“如果說,阿水生活了幾年的所在,是在烏布沙泊下麵,為甚麼不能直接從那裡下水去,而要通過其他的海子?”陶啟泉道:“我沒有說不可以,我隻是假定阿水出入的通道,是通過會移動的小海子進行的。”我又徐徐地喝了一口酒:“如果有先進的潛水設備,可以直接由烏布沙泊下水?”陶啟泉道:“如果我們的目的地,真是在烏布沙泊下麵的話。”我再吸了一口氣:“你可知道,探測一個兩千平方公裡的湖底,要多少財力?”陶啟泉居然回答:“我找人估計過了,采用先進的聲納探測攝影,平均每平方公裡的費用,約一千五百萬美元。當然,實際可能不止此數。”我第三次吸氣:“老兄,這就是說,單是探測,就要大約三百億美元。”阿花猛然咕噥了一句:“那是多少?”當然沒有人搭腔,陶啟泉一攤手:“這筆探測費,我可以負責籌措。”我道:“你說得太客氣了,我知道你一手就可以拿得出來,但是你要知道,這三百億美金,加上至少五年時間,可能完全白費。”陶啟泉道:“時間是一年──特種人造衛星的熱測攝影,也可以幫助探測工作的進行。”我道:“先假定了真有那宏偉的陵墓存在,但在烏布沙泊下麵的可能性,也隻是幾千分之一。”陶啟泉道:“所以,在進行之前,還要進行大量的研究工作,在一切可能找到的資料之中,去求證它在甚麼地方的可能性。”我沒出聲,因為我知道這一方麵的工作,曆年來不知道有多少人做過,但個個都是白費心機。我想了一會:“我可以拉攏你和大亨,還有一個人,你應該找一找。”陶啟泉一舉手:“我知道,那人是盜墓聖手齊白。”我道:“是,是齊白。”不單是因為齊白是“盜墓高手”,而是這樣的大事,若是我不設法讓他知道,他會發瘋自殺,甚麼都做得出來。這時,我已九成九相信了阿水的想法,因為像攻打中興府的成吉思汗奇計,決不可能出自他的妄想,他是絕對想不出來的。陶啟泉道:“齊白這個人……如今在哪裡?”他隻知道齊白其人,神出鬼沒,絕不是說找就可以找得到的,卻不知齊白大有奇遇,已經和陰間使者李宣宣在一起,連他的生命形式,也有了改變。詳細的情形如何,根本無法用人類的文字來說明。隻好說他已脫離了“人”的境地,進入了“鬼”“仙”交結的境界,要找他,更加難了。不過,我可以肯定的是,對於成吉思汗的陵墓,不論他的生命形式是甚麼,他必然仍有興趣。被陶啟泉這一向,想起近幾年來,我的幾個熟人,遭遇之奇,變化之大,不禁大是感慨──原振挾醫生在無數的宇宙之中和時間的過去未來之間,不知所蹤,隻在宇宙中,雲深不知處。陳長青“上山學道”的結果,是舍卻了肉體,變成了靈魂的單獨存在,可是非但沒有解脫,反倒更陷入了困境。齊白成了陰間使者,他和李宣宣在一起,自然快樂,但不知和陰間眾人,是否能相處協調。這一切發生在熟人身上的變化,都足以令人感慨,我喝了幾口酒:“要找他不難,而且必須找他,因為他對成吉思汗墓,早已下過功夫研究,他用的方法奇特之至到陰問去找‘蒙古老鬼’,了解情況。”各人乍一聽我如此說法,訝異之至,我於是簡略地解釋了一下──有關這方麵的詳情,在我一係列有關“陰間”的敘述之中,都出現過,當然不再重複了。齊白的行徑,令得陶啟泉更是反感,他一拍桌子:“我們四個人合作,一定可以在本世紀創出奇跡,使它成為二十世紀人類的三件大事之一。”阿花又不明白地問:“另外兩件是甚麼?”陶啟泉“嗬嗬”大笑:“第一件,是我得到了你;第二件,是你得到了我。”我下禁轉過頭去,不忍卒睹,冷若水也有同感,向我作了一個鬼臉。但是這一類話,當事人聽來,是不會覺得肉麻的,阿花笑成一團,在陶啟泉的懷中亂拱,得意非凡。冷若水道:“陶先生,照我看來,阿水沒有必要再住院了。”我也點頭,表示同意,陶啟泉道:“那好辦,難的是,大亨和齊白──”雖然信息由阿水傳出,而阿水又是阿花的哥哥,但在陶啟泉這樣豪富的眼中,阿水顯然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要安置他,自然再容易不過。我道:“白素可以隨時和李宣宣聯絡,大亨那邊,當然由我親自出馬。”陶啟泉道:“太好了!太好了!人生真是奇妙,以為再也沒有甚麼可以有刺激感的了,卻一下子有了兩件。”這一次,阿花居然聰明了:“一件是你得到了我,另一件就是去找那個甚麼汗的墳墓。”陶啟泉大叫一聲,竟然奮力把阿花的身子舉了起來,一麵打轉,一麵道:“答對了。”阿花更是嬌軀亂顫,媚蕩不可言,陶啟泉也哈哈大笑,樂不可支。我看不下去,趕緊道:“我先告辭了。”用“落荒而逃”來形容我離開的速度,並不為過。回到家中,白素也恰好自外而歸,我們一起進門,我已急不可待,把陶啟泉來的經過,以及阿水的敘述,向她說了起來。一進書房,我就打電話給大亨,在我說了一半的時候,大亨來了電話:“真是想不到,有何指教?”我直言真相:“有一個人想認識你,央我作曹丘,要請你賞臉。”大亨笑道:“說得那麼文雅乾嗎?是哪一位仁兄?”我道:“陶啟泉。”他靜了片刻,我忙道:“和生意無關,他想邀你合作,一起開發成吉思汗的墓。”大亨“嗬嗬”地笑了起來:“想和我合作,來掘我的祖墳?”我也不禁笑了起來:“那不單是你的祖墳,而且是人類文化的寶庫。而且,就算你不答應,也可以聽到一個離奇之至的故事,不會有甚麼大損失。”大亨爽快:“好,請他到我這裡來。”我道:“我請客,請你帶女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