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先生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我和白素,都不禁為之大奇。我們都知道降頭術之中,大有不可思議的行為在,但是一開口說話,雖遠在萬裡之隔,也會被跟蹤而至,未免也太不可思議了。看來,這位仁兄之所以不說話,隻是為了怕惹禍上身,並非天生的“沉默寡言”。但是,何以如今他又說話了,而且一說就如此之多呢?我和白素,不約而同,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寶先生苦笑:“我知道這一次,躲不過去了。我和藍絲之間,距離縮短到了一定的程度,她立刻就可以知道,當日偷進秘藏腹地的是誰。隻有你們可以救我,我怎能再不開口。”他停了一停,又說了一個理由,“黑色幽默”之至,他道:“我又不是不會說話,隻是不能說話,近十年來,我當真一句話也未曾說過,那份難過,不是身受者,絕料不到。我甚至不敢睡覺,唯恐一個不小心,在睡夢中,說了一句夢話,就惹來殺身之禍。”聽得他這樣說,我、白素和紅綾三人,相顧駭然。我本來還想追問他和原振俠醫生相識的經過,但紅綾性子比我更急,已經問道:“那東西——你偷到手的,究竟是甚麼?”寶先生道:“我問了,但所長說:‘你不懂的。其實,連我也不敢肯定,要詳加研究’,叫我彆再問。從那時起,他們給我極好的待遇,真是應有儘有,享了十年特權,一直到研究所出了事,想起衛先生你,這才派我出馬,來和衛先生聯絡的,做夢也沒有想到,衛先生竟然和天頭派的降頭師,也有聯係!”我道:“你知道藍絲要來,立刻逃回去,還來得及啊!”寶先生正色道:“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十年來養尊處優,就和當年曹操優待關老爺差不多,這是我報答的機會,怎可以臨陣脫逃,一走了之。”我聞言,不禁肅然起敬——這個人的行為,實在出人意表,難以分類,但是他這種命都不要,也要忠人之事的態度,倒也難得之至。紅綾首先喝采起來,白素問道:“何以研究所出了事,要由你來聯絡?”寶先生道:“一來,我有原振俠醫生的身分證明書。人人都知道,衛先生、原醫生……和衛夫人,是並世三大奇人,很有交情,所以我來比較適宜。二來——”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白素笑道:“你說話大可實在一些,不必硬把我的名字也加上去。”寶先生漲紅了臉:“是!我不是硬加上去的。二來,出事的是所中第五十九號研究室。”我大奇:“那又和你有甚麼關係?”寶先生道:“當年,我自天頭派秘藏之中,所盜得的寶物,所長得手之後,就成立了一個專門研究室來研究,那便是第五十九號研究室。”他這句話一出口,我和白素都不由自主,發出了“啊”地一聲。原來寶先生和爆炸事件之間,還有這樣的一層聯係在。白素疾聲問:“然則,所長一定知道那寶物是甚麼性質的了。”寶先生道:“也不知道這些年來,他是不是研究出了名堂。兩位若是見到他,可當麵相詢。”寶先生仍未忘記替所長工作,我立時悶哼了一聲:“我們未必有興趣遠行。”白素瞪了我一眼,我也知道剛才的話,言不由衷——事情發展到了這一地步,若叫我半途而廢,那已是不可能的事了。我站起來,走了幾個圈,問道:“然則,五十九號研究室,究竟在研究些甚麼,你一點也不知道?”寶先生搖頭:“我從不過問這些事——這些年來,我除了不能說話之外,日子過得像皇帝一樣,誰還有空去理這些事。”我呆了半晌,可以想像,他在立了大功之後,獨裁政權對他的優渥。令我生疑的是,他立的“大功”,究竟是甚麼性質的,何以值得獨裁政權對他如此優待?當然,事情和秘藏中取得的那東西有關。那東西,必然給取得者帶來了極大的好處,所以才會有這樣的情形出現。可是,不是多年來的研究都“一無成果”嗎?分析下來,隻有一個可能,是秘藏中的那東西,必然帶來巨大的美好前景,所以才如此值得重視。看來,要弄明白這一點,似乎非去和所長見麵不可,但我知道,我另有一著棋可走。天頭派的首領藍絲,和我們的關係,再好也沒有,從她那邊去了解秘藏中寶物的真相,不是更好麼?我正在這樣想著,突然聽到門外,傳來了一下怪叫聲。這一下怪叫,分明是溫寶裕發出來的,雖然不如他母親的叫聲那麼驚天動地,但是隔了門,仍足以震人耳鼓。隨著那一下叫聲,又聽得他大聲問:“藍絲,你怎麼了?彆嚇人。”這一句話一傳進來,寶先生的身子,像篩糠也似的,抖了起來。他一麵抖,一麵望著我們。這時,我迅速轉念,審度一下目前的情形。如今,藍絲來了,而且,她一到了門口,必然有所感覺,有了反應,所以溫寶裕才會大驚小怪。我們要采用甚麼方法保護寶先生呢?要是藍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下子就出手,我們又怎麼辦呢?電光火石之間,我和白素全是一樣的心思,我們不約而同的齊聲叫:“藍絲。”藍絲的聲音也自門外傳來:“表姐,表姐夫。”不錯,藍絲是白素的表妹,可是她卻從來也沒有這樣稱呼過我們。她如今忽然用了這樣的稱呼,我正不知是吉是凶,隻見白素已略鬆了一口氣,我也恍然——剛才我們的叫聲,充滿了急切之意,大有千言萬語,儘在不言中之意。藍絲是何等聰明之人,自然一聽就明,她的這種稱呼,突出了我們之間的親情關係,當然是作出了回應,表示都是自己人,沒有甚麼不好商量的。這時,最奇怪的要算是寶先生了,他雖然知道我們和藍絲有關係,可是卻再也料不到我們的親戚關係,竟是如此之接近。隻怕想破了他的腦袋,也想不通何以縱橫中原的白老大之女,會和遠在異鄉的一個降頭大師,有表姐妹的親密關係。白素已先應了一聲,門打開,溫寶裕和藍絲,已走了進來。藍絲的身分異特之極,在她的“領域”之中,她的服飾打扮,也有異於常人。但是到了彆處,她的打扮卻和尋常少女無異,看來明媚無比,隻是誰也不知道她那花格子裙下,藏有甚麼古怪東西而已。兩人一進來,我先偷看了寶先生一眼,隻見他坐在沙發上,如同死去了一般,雙眼睜得老大,盯在藍絲身上。藍絲卻看也不看他,隻是笑吟吟地和我們打招呼。溫寶裕看到寶先生在,也感到了氣氛有異,可是他卻一點地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隻是神情好奇。白素搶先開口:“藍絲——”可是藍絲卻搶先說了話:“表姐,表姐夫,我有一事,非你們幫助不可,不然,我當不了本派的首領。”溫寶裕在旁一聽,關心情切,忙道:“你彆急,我們一定幫你。”我和白素一起皺眉時,藍絲又道:“要是當不成本派首領,不但本派的降頭師瞧不起我,外派的降頭師,也必然對我群起而攻,那時,我寡不敵眾,可就不知是怎麼一個死法了。”她說到後來,語音淒楚,目中淚花亂轉,那一副可憐的情狀,人人見了都會惻然。溫寶裕忙不迭道:“不會,不會,絕不會有這種情形發生。”我狠狠瞪了溫寶裕一眼,要他彆插科打諢,白素也道:“是不是和這人有關?”白素一指寶先生,藍絲這才向寶先生看去,點了點頭:“是,我找這人很久了,找不到這人,我不能接掌本派。”溫寶裕由於不知道來龍去脈,聽得藍絲這樣說,當真奇絕。我又瞪了溫寶裕一眼,不讓他打岔,我道:“可允此人帶罪立功?”藍絲道:“我不知道是否有此規矩。我隻知道,新舊首領交替之時,本派秘藏一件也不能少,若有缺少,新首領必須先負找回之責。”白素沉聲道:“舊首領反不用負失物之責麼?”藍絲道:“自然要負責,寶物一失,他便被革職,作為待罪之身,必須在十年之內,覓到能為他找回失物的新首領,幫他贖罪。不然,十年期限一到,他便要被處死以謝其罪!”我聽得倒抽了一口涼氣——這事情,嚴重無比!因為不單是牽涉到了寶物,而且還牽涉到了人命,更有甚者,牽涉到的人命,必然是一個地位極高的降頭師。這就不是甚麼講講人情就可以大事化小的事了。白素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問:“貴派的新首領是你,那舊首領是——”白素其實多此一問,舊首領是誰,不問可知,當然是藍絲的師父猜王降頭師。我和猜王降頭師有過一段異常的經曆,很敬重他的為人,當然絕無看著他被處死以“謝罪”之理。一想到這裡,我不由得狠狠地盯了寶先生一眼,心中在罵他乾的好事。寶先生垂下了頭,一言不發,身子也不再發抖,宛若泥塑木雕一樣。這時,藍絲也回答道:“舊首領就是我的師父,猜王大降頭師——這些事,由於全是降頭師內部的事,所以我從來未曾提起過,表姐表姐夫莫怪,連小寶他也不知道其中因果。”我和白素忙道:“我們怎會見怪。”白素又道:“這件事,其中有許多不可告人之事在。這位,你自然知道他是誰了。”藍絲道:“是,他就是當年偷入秘境,盜走了寶物之人,他身上沾了蛾粉,百年不去。虧他這些年來,沒開口講過一句話,不然,我和師父,早就找到他了。”白素沉聲道:“你和猜王大師,可曾想到過,有關秘藏的一切,全是貴派至高無上的秘密,如何會為外人所知,而且知道得如此詳儘?”藍絲蹙眉:“這個問題,師父問了自己無數遍,都沒有答案。”白素道:“何以會沒有答案?問題再簡單也沒有,若不是貴派之中,出了內奸,怎會出現這種情形。”藍絲聽了,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她的動作,分明是否定了白素的說法。這不禁令我大奇——因為這是唯一的可能了。我和白素都不出聲,等著藍絲的解釋。藍絲道:“知道有關秘藏秘密的人,從來就隻有首領一人。彆人隻知有一個秘藏,但也隻在疑真疑幻之間,彆說知道它的詳細情形了!”聽得藍絲如此說,我和白素,不禁麵麵相覷,說不出話來。藍絲繼續道:“這個秘密,隻有在新舊首領交替之際,才由舊首領說給新首領知我現在還未正式成為新首領,所以也不知情。”我勉強笑了一下:“會不會有花無意之中,露了秘密的可能?”我的這個假設,自然是虛弱無力之極,也理所當然的立刻遭到了否定。藍絲說得斬釘截鐵:“絕無可能,我們是降頭師,都曾向降頭術起過誓,若是一旦違了誓,露了秘密,如何還能活著?”當時,在一旁的溫寶裕,也在我們的交談之中,聽出了事情嚴重,他也不胡亂說話了。情況和我們所估計的完全不同,我們想要寶先生“將功贖罪”的計劃,自然行不通了。這時,藍絲的目光,已定在寶先生的身上,她的雙眼之中,現出一股幽森森的光芒,看來極其詭異,和她俏麗的臉容,絕不相襯。白素提高了聲音:“這事說不通,所長不可能無師自通,自己悟出秘藏的秘密來,一定有人告訴他的。”其實藍絲並不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她隻是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正是天頭派找了十年的盜寶之人,所以她愕然問:“誰是所長?”白素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她坐下來,並且向寶先生指了一指,表示他不會逃走。藍絲依指示坐了下來,溫寶裕忙走過去,挨在她的身邊。白素便將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藍絲一直在用心聽,並沒有發問,等白素說完,她仍然一言不發。我忍不住這種難堪的沉默,問:“你看如何?”藍絲伸手在自己臉上撫摸著,緩緩地道:“師父沒有理由出賣秘密,如果是他,他早已受了降頭銜的懲罰,不能再健在世上了。”白素仍鍥而不舍:“然則,秘密必有露的途徑。”藍絲道:“有辦法,去問所長,他自何得知秘密。”我和白素吸了一口氣,確然,這是最直接的方法了,所長肯不肯說,是另一回事,至少,藍絲是非去見所長不可的了。寶先生直到這時才抬起頭來,開口說話。他的聲音發顫:“要見所長,我可以引見。”藍絲道:“不必,良辰美景和我們相熟,你要去見師父。”寶先生隨即站了起來,我也大是緊張。藍絲道:“待弄清楚了秘密何以會露,如果對本派日後守秘有利,你會得到從寬處置。”寶先生顫聲道:“秘密早已露,如何還能守得住?”藍絲道:“自從失竊之後,秘藏早已重新布置過,那從前的秘密,已一文不值。”寶先生仍道:“我……去見令師……這……”他現出駭然之至的神色——這也難怪他,落入了降頭師的手中,本身又是犯了大罪的人,怎能不怕。溫寶裕道:“你才來,卻又要走?”人家是在生死關頭,他卻還有兒女私情,真是“浪漫”得可以,我白了他一眼,他渾無所覺。藍絲道:“我不走,他自己去找我師父報到。”寶先生怔了一怔,藍絲又道:“這就去,路上不準耽擱,二十四小時見不到我師父,你自己負責後果。”寶先生大驚:“要是令師——”藍絲道:“你放心,隻要你不耍花樣,你必能在二十四小時之內見到他。”這時,寶先生乖得如同小學生一樣,藍絲講一句,他應一聲。我們心知藍絲必然已在進來之後,在寶先生身上,做了甚麼手腳。若是寶先生在二十四小時之內,見不到猜王降頭師,藍絲下的降頭發作,他便其命不保了。等藍絲說完,寶先生向我們各人拱了拱手,就急不反待,奪門而出。紅綾對此,大是羨慕:“藍絲,你本事真大。”藍絲歎了一聲:“你不知道我有多少麻煩事,像是有幾千條無形的繩子,把我捆得牢牢的,真不知道我還有沒有自己,要是能像你那樣無拘無束才好。”藍絲忽然興起了這樣的感歎,我們都不知道該如何勸慰她才好——她自從出生起,就命定了她不能作一個普通人。凡不能作為普通人的,都會有想作普通人的強烈願望,古時人有“隻恨生在帝王家”之歎。可是,作為普通人,卻又做夢地想改變自己普通人的身分。人生願望之矛盾,真是無出其右。大家靜了好一會,紅綾才道:“都是我不好,說了一句蠢話。”幾個人一齊叫了起來:“哪裡關你的事。”白素改變了話題:“那十年期限——”藍絲道:“還有大半年的時間便到限期。本來,師父幾乎已絕望了,想不到如今有了轉機,師父見了那寶先生,必然會大大鬆一口氣,我們也能在這大半年中,追尋事實真相。”溫寶裕怕著胸口:“還是我最有先見之明,靈機一觸,把藍絲請了來。”我冷冷地道:“小費,你在請藍絲之時,已想到事情會和她有關連?”溫寶裕臉不紅,氣不喘:“當時雖未想到,但天縱英明,行事就會上合天機,自然流暢。”他一副洋洋自得之狀,我也拿他沒有辦法。白素這才再把研究室神秘爆炸一事,詳述了一次,這一次藍絲聽得更是用心。白索說完,我已急不及待地問:“你對於被盜的究竟是甚麼,真的一點也不知道?”藍絲雙眉:“真奇怪,我確然不知——這一切,要等找正式成為本派首領,才能得知,但是那所長竟有如此詳細的資料。”她在說這幾句話的時候,神情凝重之至。白素道:“其中緣由,我們瞎猜,自然沒有頭緒,說穿了,隻怕簡單之至。倒是秘藏之中,失去的那個仙府奇珍,竟可以研究十年之久,真不知是甚麼,這才更叫人無法想像。”藍絲沒有出聲,走了開去,溫寶裕亦步亦趨,跟在她的身邊。我看出,藍絲對於研究所的事,不是很有興趣,她隻關心她本派中的事。可是如今,兩件事之間,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我一定要把她的興趣引過來才行。所以,我和白素走向她,又把我們的設想,向她說了一遍。我在說完了設想之後,望定了藍絲:“在許多神話和宗教故事中,都有‘金剛不壞之身’這種說法。在降頭術之中,是不是也有能使人的身體,變成堅強無比的方法?”藍絲搖頭:“我對這些設想,一點概念也沒有。”我又問:“要是讓你見到了那隻手,你是不是會有所發現?”我問的問題,已經夠模兩可的了,可是藍絲的回答也一樣:“那要等見過了方才知道。”她說完之後,過了一會,又道:“很對不起,我自己的事,已經夠煩的了,沒有心思再去想旁的事。”我知道她心煩的原因,是由於知道了秘藏中的仙府奇珍,已在爆炸中毀去,難以原璧歸趙。在這種情形下,雖然找到了當年盜寶之人,但事情不知如何收拾,確然令她心煩。一時之間,大家都不出聲,藍絲方歉然道:“本派之中,良莠不齊,有一些弟子,降頭術學不精,心術卻不正,那秘藏對他們是極大的誘惑,所以本派首領這個位置,也有不少人眼紅心熱,想要得到。”聽得藍絲這樣說,我心中大是有疑,溫寶裕已一下子把我心中的疑問,問了出來。他道:“難道當了首領之後,就可以隨意處置秘藏中的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