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向我望來,我向他躬身為禮“又見麵了,貴體康泰?好像越來越年輕了!”這句“越來越年輕”自然是話中有骨。老人家不動聲色,悶哼了一聲。我又道:“兩個孩子行動太魯莽,我一定要他們向你老人家賠罪。”老人家一擺手,對首長道:“你們全出去!”首長大驚,指著我:“這人是危險——”老人家再一擺手,重複了一句:“你們全出去”!他說話土音甚重,但自有威嚴,五位將軍齊聲答應,一起退了出去。於是,就隻剩下了我一個人麵對老人家。我們對視著。是他先開口,他一字一頓:“我們之間,有很多帳,要算一算。”我道:“真太意外了,我們這間應該什麼關係也沒有,何必要算賬?”我這樣說,並非做作,而是真正感到了意外。我和老人家這間,有什麼帳要算的?就算紅綾和曹金福大大得罪了他,這個賬,也不應該算在我頭上!誰知道他一開口,卻出乎意料之外,提的是他生命之中年齡的秘密,他道“你把我的事,記述了出來,鬨得舉世皆知,太可惡了。”我先是一怔,接著就大笑:你是軍事家,怎麼就不懂得‘實則虛之,虛則實之’的道理,舉世皆知,就起了根本沒有人相信的效果,連懷疑和猜測都杜絕了。世人都隻把我記述的事當故事來看,把它當做真實發生者,意中無一,你放心罷,不然,以你的高齡和如今的健康狀況,早就引起私議了。”老人家看來不動聲色,但是神情顯然緩和了許多,他籲了一口氣,揮了一下手,可以看得出,他是在表示,這一笑揭過去了。他又道:“那兩個凶徒,是你女兒、女婿?”我隻好道:“推測是他們——他們根本未曾結婚。”老人家忽然問了一個,在我聽來,很是突兀的問題:“他們為什麼要盜取那東西?他們難道知道這東西是什麼!”這一問難然突兀,但是卻給了我很好的發揮機會。我怪道:“他們行事的動機和經過情形,我還一無所知,但是我卻憑推測和另一些事,知道發生者的一些情形。”老人家訝異之極,目光炯炯,望定了我:“都說你神通廣大,果然有點門道,你能說得上什麼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先此聲明,說來話長!”老人家道:“不打緊,聽你說話,損失了的時間,我會找你再要回來。”我不置可否——這是我另一張“王牌”,我知道他心中仍有著有求於我的想法。於是我進一步提出要求:“請白素來,有她在場,說起來容易明白。”老人家瞪了我一眼:“尊夫人無法隨傳隨到,她已經自行離去去進行她所說的很必要的事。”老人家一言可以關係國家命運,豈止九鼎,我自然沒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話,我略轉了轉念:“白素乾什麼去了呢?我和她失去聯絡已久,此際當然無法設想。”於是,我吸了一口氣,開始對老人家說一〇九A的故事。當然,我說得相當簡略,但是重要的事,卻也全包括在內了。我說了很久,對方是一個極好的聽眾,竟然一個問題也沒有——我估計我所說的內容,有很大部分,他是早已知道了的。這時他聽我說,隻不過是在印證我有沒有胡說八道而已,所以也不必問什麼。等我說完,老人家站了起來,來回走了幾步。我補充道:“這件事,已脫出了地球上法規的範圍,關係到了人類命運,是星際之間的大事,所以,不能用地球上處事方式來處理了!”老人家冷冷地道:“依你來說,該當如何處理?”我道:“先把遊俠他們三個闖禍胚找出來,自然是上策;找不到他們,我假設他們的處境,凶多吉少,那就要趕緊和四號聯係。”老人家踱首步,當他踱到屋外,離我相當遠的時候,喃喃說了幾句話,可是我卻聽不清,他的神情,極其複雜,忽然他又問:“你們原來以為吉思汗曾擁有那東西,所以才百戰百勝。”我道:“那隻是推測!”老人家皺著眉:“照說,那東西必有這種神通,它所造成的帝業,就不會有失敗,何以竟然會有後來的那種可怕失誤?”我呆了一呆——我絕對可以肯定,老人家的這兩句話,是話中有話的,可是我一時之間,卻無法猜得到他的“話中話”是什麼。而更令我感到有點駭然的是,他像是立即感到了自己的失言,乾笑了一下,又咳了幾聲,才道:“成吉思汗東征日本,全軍覆沒,就是大失誤,那東西……真和他開了一個大玩笑!”他這樣說,有點欲蓋彌彰,成吉思汗東征日本失敗,自然是一大損失,但在成吉思汗的整個功業上,還未曾達到“大玩笑”的地步。我順著他的意思:“或許,那東西會發生故障,又或許,它會故意誤導,它畢竟是異星人的東西。”老人家一揚眉:“你的意思是,曆史上明君治國,不必靠這種東西?”我想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我道:“當然,不見得個個明君,全靠外星人。”老人家不滿意地盯著我,我開始感到自己的無恥,但又無可奈何。我道:“即如你老人家,我看沒有借助那東西,就是不少見的出色領導人!”老人家這才勉強笑了一下,語鋒一轉:“你能找到那個……四號?”我歎了一聲以表示我焦急的心情:“我儘力而為。”老人家又道:“照你那樣說,那東西本來就是他的,若到了他手,就要不回來哦!”我點了點頭:“是,那東西關係他能不能單獨生活,他要是到了手,決不會放手。”老人家眉心打結,沉思起來,我不便打斷他的思路,心中想,他對一〇九A的態度,很是奇特,像是又恨又愛,而且所說的一些話,也不是很能理解。例如他說雖然有了那東西,最後也不免大失敗,這幾句話,似乎不能算在成吉思汗的頭上。一想到這裡,我心中陡然震動——不但是我心中震動,而且有諸內形於外,我身子也真的劇烈地震動了一下。因為我忽然想到,那東西如今成為“國寶”,受到權力中心嚴密的保護,那麼,自然一直為權力中必人物所擁有——這個擁有者,不會是如今眼前的這個老人家。老人家如今雖位處權力中心的尖鋒,但在他之前,還有一個真正的權力先鋒,幾乎已超越了人的地位,而成為有至高無上地位的“神”!這位“神”建立的權力中心,一言可以與邦,一言可以喪邦,一念可以使人飛黃騰達,一念可以使人家破人亡,一個運動可以掀起國際大戰,一個念頭可以使億萬人人頭落地。在人頭曆史上,可以如此呼雲喚雨,憑他一己之念,來左右億萬人運命的單獨一個人,數不出還有哪個能排名在這個“神”之上——即使成吉思汗,算起來也瞠乎其後!那麼,是不是這位“神”和當年的成吉思汗一樣,早已擁有一〇九A,所以才能在極度的劣勢之下,奇跡般地開創了如此浩大的局麵?種種現代史上幾乎無可解釋的謎團,不可能屢次降臨的幸運,一切都似乎有天意在輔佐這位“神”,會不會就是得助於一〇九A?一刹那這間,我的神情因為我所想到的事,變得怪異之至,老人家也注意到了,同時,更令我詫異的是——我也注意到了,老人家的神情,和我差不多少!顯然,我們是同時想到了同樣的事!老人家先開口:“你也想到了?”我喉際不由自主,發出了“咯”地一聲響:“是……才想到的。”老人家忽然長歎一聲:“我想到很久了,但一直沒有說——不但沒有對彆人說,甚至,自己對自己也不說。”老人家的話聽來很怪,但是我卻完全理解——這樣的事,怎能對彆人說呢!當然甚至是對自己也彆說的好,不然,惹禍上身,雖不致禍延九族,兩三族還是免不了的!這真是天大的秘密:“欲與天公試比高”的雄心壯誌,來自非凡的才能,天縱的英明,但是這兩者卻全來自能給予一定預知能力的一〇九A!有了預知能力,有了徹底了解敵人行動的能力,敵人的力量再強大,又怕什麼呢!勝利就永遠跟隨著,料事如神,“神”就是一〇九A!老人家說他早已想到了,我不敢追問詳細的情形,但老人家是“神”的長期追隨者,一定在長久的過程之中,察知了若乾蛛絲馬跡,知道有這樣的“寶物”存在!一時之間,我和老人家相對無言,老人家的感慨,一定比我更甚。過了好一會,我才道:“那東西——”老人家回答得十分爽快:“是整理遺物時發現的——誰也不知道那是什麼,也沒有人注意,經我……回憶了一些往事,發現那東西似乎一直都不離最高首領的左右,這才開始注意,可是我也不知是什麼。”我吸了一口氣:“當你‘欣賞’它的時候,沒有感應?沒有使你看到未來?”老人家緩緩搖了搖頭:“不骨,一點也沒有。”過了一會,他又補充:“我想那東西已經失效了藏書網……要是還能讓人看到未來,那就必然能看到千萬人在拚鬥中死亡,看到千萬人因饑餓而死亡——這全是可以避免的。”我點頭:“是,看不到這樣的未來,所以才會有這樣可怕的倒行逆施。”老人家長長籲了一口氣:“要是能看到未來,那該有多好!”我沉聲道:“順應天理,聽其自然,未來一定不會壞到哪樣!”老人家用力揮著手:“那東西失效了,就算外星人拿了也沒有用。”我苦笑:“我不知道,那要等和四號取得了聯絡之後,才能有頭緒。”老人家點了點頭,欲語又止,看他的樣子,像是有許多話要說。我當然明白,以他的身份地位,就算有話,也不會對我說什麼的。我一時好奇,問了一句:“剛才我們所說的,當然隻是推測,但是,照你看,他是什麼時候開始擁有那東西的?”老人家在那一刹間,現出了惘然的神情,顯然是過往數十年的驚風駭浪風歲月,在他九*九*藏*書*網的記憶之中,—一浮升了出來。然後,他緩緩地搖了搖頭,表示對這個問題,他沒有答案。又過了一會,他才道:“不知道,關於他的事情,彆人知道是太少了。”他忽然又笑了起來:“都已過去了,是不是?”我沒有說什麼,隻是“嗯”了一聲。人類的行為之中,有一種叫做“腹誹”。這時,我就正在進行。我在想,什麼也過去了,這個人死了,可是他的陰影,還毫不留情地籠罩在許多人的頭上,就如你老人家,任憑你鮮蹦活跳,還不是在他的陰影之下脫不出去——不能脫出,也不敢脫出!當然,“腹誹”不會變成口誅,我並沒有把我所想的說出來(卑鄙得很),我隻是道:“希望你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不要再怪責小孩子。”老人家半仰著頭,忽然問了一句不相乾的話:“聽說你與鐵大將軍,頗有交誼?”我點頭:“我們小時候是生死之交,他現在脫離是非,倒很難得!”老人家居然道:“我也脫離是非了,你說是不?”我不禁苦笑,這叫我說“是”,我是無論如何難以啟齒的了。幸好他沒有再怎麼逼我,隻是道:“小孩子的事算了,可是那東西我想要回來!”我靈機一動,應聲道:“你不是跳出是非圈了麼?還要那東西何用?”他陡然震動了一下,先是有一陣子怔呆,然而,忽然一“嗬嗬”大笑了起來,用力在我的頭頂拍了兩下:“好,那就由你看著辦去吧”我大喜若狂——因為再也想不到,和老人家的見麵,會有這樣的結果,這簡直令人難以相信,我實在不信會有這樣的幸事!果然,老人家在說了那句話之後,臉色一沉,接著道:“可是,那一二三四號,他們是外星人,你要負責使他們和我,建立聯係。”我用力搖了搖頭,並且在我的耳朵上拍打了幾下,因為我難以相信我聽到的話。可是老人家卻十分認真,又把剛才所說的話,重複了一遍!我吸了一口氣,沒有再想什麼,就用十分肯定的語氣道:“好!一定!”讀者諸君,一定奇怪我何以會有這種反應,因為我根本沒有能力做到他的要求,怎麼就答應了?其實,正因為我根本做不到,而且,他的這種要求,是一種妄求,難以向他解釋清楚,不如先答應了,求個脫身再說。老人家也不是那麼好敷衍的,他立時厲聲反問:“一定?”我點頭:“是的,那東西本來是……你的,當然應該再歸你所有。”老人家居然道:“不,那東西本來是外星人的。”我說道:“然則巧取豪奪,據為己有,有何不可?”老人家一時之間,也吃不準我是說真的還是在調侃他,隻好悶哼了幾聲。我道:“請你給我絕對的行動自由,最好通知白素,讓我們會合。”老人家搖頭:“尊夫人比你更難對付,我們真的不知道她在何處。”我擺手:“那我隻好單獨行動了,請相信我,我的行動,至少是對全人類有利的!”我的話,有大量的“潛台詞”——對全人類有利,未必對他們有利,對他們有利,未必對他人有利。老人家他還想要一〇九A,目的自然不單止是做皇帝那麼簡單,他是做了皇帝還想神仙,希望一〇九A可以幫助他通向神仙之途。人要通向神仙之途,並不是不可能的事,在我的經曆之中,就有好了幾個人,通過了不同的途徑“成仙”了,脫出了地球人生命的範疇,轉入了另一種生命形式的境界。老人家或許也有這機緣,但是一〇九A可能不能使他達到目的。而且,我也知道,我決無能力把一〇九A要回來,因為我推測,它已到了四號的手裡——不論是失了效還是有效,四號一到了手,斷無再將它放出來之理。當下老人走過去,打開了門,叫了一聲,首長和幾位將軍,立時應聲而入。老人家指著我:“這個人沒事了,準他自由行動,不必再派人監視他。”他停了一停,又向首長道:“特彆任務結束了。”首長的神情很難看,我怕他會陽奉陰違,老人家鞭長莫及,他實權在手,要是胡作非為起來,我也拿他無可奈何。所以我向老人家道:“我會隨時向你報告,你等我的好消息就是。”這句話說得模棱兩可,卻又表示了我和老人家之間,隨時有聯絡,又有秘密協議的可能,叫“首長”吃不準我和老人家之間的關係到了什麼程度,自然也就不敢輕舉妄動了。果然,此言一出,老人家連連點頭,“首長”臉色陰晴不定,眼珠轉動,顯然他一早要對付我的辦法,都沒有用了。當然;我也不能太得罪了“首長”——人在這種情形之下,處世也要?“圓滑”一些,我心中暗罵自己卑鄙,口中卻道:“若不是首長安排得好,老人家,我和你也難以見麵暢談!”老人家連連點頭:“是,這特彆任務,完成得很好!”有了老人家這一言之褒,首長的神色,好看了很多。老人家又問我:“你需要什麼幫助?”我道:“把我那三匹馬還我就好——還有,真的不要監視我的行綜,不然,壞了大事,我可不想。”老人家立時以極其嚴厲的目光,向首長及幾個將軍望去,幾個人一起立正,表示知道了他的心意。我的行動,一下子通了天,這真是意想不到的變化,我離開了那裡,再騎上馬前進時,有恍若隔世之感。現在我擔心的隻是曹金福、紅色綾和遊俠的安危,我一麵策騎前進,一麵作了種種的設想,卻不得要領。我又回想和四號打交道的經過,覺得這孤單的外星人,並非難以對付。這個外星人,無非是想擺脫他星體上的傳統集體生命的形式,而要獨立生存。他要做到這一點,比地球人要做到這一點困難得多。而現代地球人要做到這一點,又比古代地球人困難得多。而且地球上,有些地方似乎也奉行了四號那個星球上的生命形式,把許多人的生命,聯成了一體,而喪失了個體——在那種不境之中,想做地球人中的“四號”,更是難上加難。而這種情形,在最近半個世紀以來,越演越烈,我陡然震動,幾乎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因為我突然又想到,這種絕減個體的情形,半世紀來演變如此之烈,正是由於一種“理想”的運作,形成了統一的、絕不能有異議的局麵,這正是四號那星體的生命。我和老人家都曾想到,演變成了“神”的最高首領,曾利用一〇九A,那麼,會不會他所倡導,並且付諸實行的那一套,一體化的思想行動,以他一人類導,這種方式,也正是那個星體上的,通過一〇九A影響了他,而在地球上實施?自然,他那一套也正是人為曆史上曆代帝王的那一套,定於一尊,不得有異議,喪失個體的尊嚴,屈從於強權的淩辱!這一切都是四號所要努力擺布的,所以四號就成了他們星體的叛徒——而在地球人,如果有人要致力抗拒強權,處境自然也和四號一樣!地球人的生命形式,竟一直受著那個星體的影響?而這一切又是通過一〇九A來進行的?如果情形真是如此可怕的話,那不如把一〇九A還給四號算了!地球人若有幸可以擺脫一〇九A帶來的生命方式,回複每一個人都是獨立個體的自尊,那豈不是人類生命的一大進步?我自始至終,一直都傾向四號,排斥一二三號,當然是我一貫崇尚個體獨立的必然結果!那麼,和四號取得聯絡之後,要用新的方法去應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