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1 / 1)

畢業歌 嚴歌苓 7664 字 1個月前

賀曉輝躺在床上,呼吸急促,神誌遊離。他能夠帶著重傷回來已經是個奇跡,但是奇跡顯然還不夠,桑霞在駕駛室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昏迷不醒。她帶著驚懼,伸手在賀曉輝的胸口上摸了一下,他才終於發出一聲模糊的呻吟。桑霞端來一杯水,賀曉輝的眼睛睜開一條縫:“你……怎麼……又來了?”桑霞衝他微笑:“這句話你問了我三遍了。”“因為……因為你沒有……回答我。”“我剛才給你洗了傷口,傷口很深,我懷疑,子彈還留在裡麵。”賀曉輝咧了咧嘴,似乎在笑:“不要懷疑……”“為什麼?”“因為……子彈就在裡麵……”“那怎麼辦?”賀曉輝突然咳嗽起來,桑霞把他扶起,在他頸後塞了一個枕頭。他的嘴角流出淡色的血液。原來,他也並非是鐵打的。桑霞到門口洗臉架上抽下一塊毛巾,替他擦了擦嘴。賀曉輝瞟一眼毛巾上淡色的血漿說:“彈片在這裡……肺上……”賀曉輝咧了咧嘴,安慰桑霞:“不要緊……彆怕……我身上不止一塊彈片,加上這片,有三片……”“還是找個醫生看看吧。”賀曉輝閉著眼睛,昏昏地搖搖頭。桑霞把自己的檀香折扇拿出來,為他輕輕扇風。隱約聽到賀曉輝口齒不清地說:“紫蘭……紫蘭……”桑霞靠近他,希望能夠聽得清楚些,他的聲音微弱得近乎耳語,“紫蘭……”聲音忽然停止了。桑霞用指尖輕輕撥開他的眼皮,渾濁,漂浮,空洞。她忽然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抱住頭,慢慢蹲下來,希望自己儘快理清思路。忽然,她想起了什麼,狂奔出弄堂,向馬路上衝去。她想打電話給一個人,那個人也許可以幫助她擺脫目前的困境。從會館回來,喝完了酒後的洪望楠依然無法讓自己安靜。他的眼神像夢,虛無,空洞,縹緲。他慢慢走到床邊,坐下來。腦海閃出一連串的桑霞。動態的桑霞,靜態的桑霞,專注的桑霞,微笑的桑霞。他鄙夷地笑笑,閉上眼睛。這種念頭怎麼什麼時候都插得進來?他睜開眼睛,掏出皮夾子,裡麵放著一幀小照,是他和王多穎的合影,上麵題字為:望楠多穎訂婚紀念,民國二十六春秋。在任何人眼裡,照片上的一對男女都理所當然該成眷屬。可是在他眼裡,這一切理所當然卻已經悄然發生了轉變。他用那張小照遮住眼睛,喃喃自語:“阿穎,對不起……”門外有人打鈴,是季家鳴:“我得到消息太晚了,趕過去,看熱鬨的人都散了,巡捕也走了。”洪望楠有些吃驚:“誰把消息傳遞給你的?”季家鳴的表情顯得很生硬:“你先彆問我。你先回答我,你母親是真病了?”洪望楠羞愧萬狀:“我知道,我犯了錯誤。”“何止錯誤?你差點犯罪!一旦你落到日本人手裡,誰能保證你經得住他們的刑訊?”季家鳴在房間來回走動,“經不住的話,他們就會撬開你的嘴,從你嘴裡得知剛落成的中央飛機製造廠在什麼地方,第一批投產的是什麼飛機,哪些廠房是組裝飛機最核心的發動機……他們會把這些廠房精確的經度和緯度都從你嘴裡摳出來……我們就這一個飛機製造廠啊!已經兩度搬遷,兩度被炸毀……”洪望楠忽然粗暴地打斷季家鳴:“住嘴!這點我比你清楚多了!”季家鳴逼視著洪望楠:“上級都快急瘋了,因為廠裡嚴重缺乏熟練技術骨乾,你一旦被捕,你正在聯係和已經聯係上的筧橋老廠的技術骨乾都會被你牽連!”“你住口!你從哪一點看出來我洪望楠會乾那種貪生賣友的事?你把我看得那麼無恥?”季家鳴冷笑:“你還年輕。你才二十九歲。你不知道人藏著多少無恥,不知道你自己藏著多少無恥。你要到酷刑麵前,才發現你有多無恥。”“那是你,你也許藏著不可估量的無恥!”洪望楠憤怒得幾乎難以自持。季家鳴坐下,緩緩地說:“我一定藏著相當可觀的無恥。你不必用這種揭露的口氣跟我說話。我不恨彆人的無恥,就因為我知道自己在同樣情形下或許還不如彆人。”他居然連無恥都可以表達得如此坦然,洪望楠看著這張可惡的臉,猛然起身走到門口,“我現在請你出去!我明天會直接跟上麵聯係,讓他們另外給我派聯絡員!”季家鳴無動於衷:“我已經把你今天的過失向上級報告了。他們會給你記過的,而且他們決定由我來監督你的工作。”“你快走吧,不然你那點無恥已經藏不住了!”季家鳴慢慢站起身,慢慢走到門口:“沒關係,藏不藏得住,我隻要確保你的無恥不被日本人的皮鞭抽出來,不被他們燒紅的烙鐵烙出來。我真希望你一輩子都不要有機會發現自己有多無恥。”門在季家鳴的身後無聲地關上了。洪望楠在床沿上坐下來,向枕頭倒下。忽然桑霞的麵影又那麼一閃,閃到他眼前。他翻了個身,卻又是另一個角度的桑霞,這個桑霞正用火辣辣的眼睛看著他。洪望楠躲不開桑霞了,他投降了,他對幻覺中的桑霞說:“人是這麼個無恥的東西。假如我們今生還能見麵,我們討論一下無恥這個深奧的問題吧。”他終於沉沉睡去,睡意太深,以至於電話鈴聲響了好長時間,他才忽然驚醒。在黑暗的空間裡,他拿起了電話。桑霞。他一下子坐起來。真的是桑霞,他想不到這麼快她便打來了電話。她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不安,甚至還有些絕望,“老賀好像不行了!我好怕,不知道該怎麼辦……”桑霞在向他求助,這就意味著,此刻的他對於此刻的桑霞非常重要。他為此感到安慰:“他現在感覺怎麼樣?”“他沒有感覺……大概血流得太多了……你認識的人裡,有沒有外科醫生?”洪望楠有些遲疑:“有是有,可是,現在沒人知道我回到上海來。我回來要辦的事是絕密的。”“那……我再想想彆的辦法吧……”他在黑暗中好像看到了桑霞的那張臉:焦灼,痛切。這讓他感到不安和沮喪,他好像什麼都不能為桑霞做。但這時內心忽然掠過一道閃電,閃電拯救了他。“等等!霞飛路你熟嗎?”桑霞從他的話語裡察覺到了希望:“彆管我熟不熟,我一定能找到!來上海之前,我已經背過上海地圖了。”他的精神世界在黑暗中昂揚起來:“霞飛路1760號,二樓,法肯斯坦博士的診室。我跟這個猶太醫生過去是同一個網球俱樂部的,交情不深,但比沒有交情要強。他仇恨德國人,反感日本人,不過呢,這些都不妨礙他熱愛錢。多帶一些錢。你動作一定要快,沒有一個醫生願意接受垂危的傷員,特彆是在占領區的敵人。我這裡離診所很近,會提前到那裡等你。”桑霞的聲音開始有了色彩:“好的!太謝謝你了!”他拒絕感謝:“不要犯邏輯錯誤,老賀是為我負傷的。”桑霞忽然說了一句英語:“I'll see you there.”I'll see you there.這句英文忽然讓他感動,這種感動是突如其來的,似乎是一種冥冥中的默契和共鳴,一種不為人知的注定和安排。“See you soon. Bye.”他跳下床,迅速地穿上衣服、鞋子。他拿起外衣,推開門,奪門而出。他跑步穿過走廊,到達電梯門口,摁下按鈕……直到這時,他才舍得讓自己喘一口氣。天色漸亮的時候,一輛中型卡車停在法肯斯坦博士的診所樓下,洪望楠跑著迎上去。桑霞打開車窗,向他點了點頭。他奔到卡車右邊,拉開卡車的門,兩人把賀曉輝抬下車。他將預先準備好的白布床單蓋在賀曉輝的身上,並告訴桑霞:“醫生已經上路了,他的司機去接他的,順路還要接麻醉師。十分鐘之內就到診所。”洪望楠使出一股猛力,將賀曉輝抱起來,快步向樓門走去。桑霞小跑著緊隨其後。洪望楠提醒桑霞:“博士接到我的電話就答應手術。我說是日本特務在馬路上抓捕抗日分子,誤傷了我們這位朋友。我們要統一口徑。”兩人進入電梯,桑霞摁了一下樓層號:“博士沒有懷疑你的話?”“他肯定懷疑。不過嘴裡答應得很痛快。不知道是因為這兩年他對日本人的反感加深了,還是對錢的需求提高了。”桑霞看著洪望楠,此刻的他看上去熱情、堅毅、冷靜,目光似乎有著無儘的穿透力。電梯門打開,一個猶太男護士很默契地和洪望楠一起把賀曉輝放到車上。然後推著車,向雙開門的候診室跑去。桑霞和望楠站立下來,看著男護士將賀曉輝推入一間帶玻璃門的房間。玻璃門上印有紅色的中英文“手術室”字樣。桑霞盯著手術室的門,輕聲說:“他剛才迷迷糊糊地還叫了一個人的名字。”“誰的名字?”“一個女人的名字。紫蘭。”“Either his wife or his lover.生死的夾縫裡,還能擠進這種念頭。”洪望楠稍一停頓,苦笑說:“恐怕唯一能擠進來的,就是這種念頭了。”他這話更像是在說自己。法肯斯坦博士拎著一個精致的公文箱衝進門,後麵跟著一個中國籍女麻醉師。他對迎上來的洪望楠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剛才進去的男護士從手術室出來,手裡拿著一張表格。法肯斯坦急不可耐地奪過那張紙說:“它會告訴我,傷員此刻活得怎樣。”他嚴峻地掃視著表格上的數據。桑霞和望楠都看著他的臉,仿佛在讀這張臉上的數據。法肯斯坦看完表格,神色和緩下來:“都在我的預料中,沒有太意外的,就是血壓比我預想得更低。O型血,討厭。給聖瑪麗醫院血庫打電話了嗎?”桑霞走到博士跟前:“不用了,我就是O型血。”法肯斯坦打量著桑霞:“嘿,那家夥真有運氣。”他現在有心情開玩笑了,“你們男女雙方都是O型血,將來你們的孩子應該是……”桑霞糾正博士:“我跟那位傷員隻是朋友。”法肯斯坦聳聳肩,對男護士說:“帶她進去,準備輸血。”又轉向望楠,“那就是說,幸運的家夥是洪先生嘍?”洪望楠半玩笑地說:“我巴不得能那麼幸運。”說完這話他有些後悔,這話顯得浮誇愚蠢,新意更無。他向桑霞看過去,桑霞的眼睛同時掃上他,他好像沒有從中發現什麼危險信息,不過也不敢十分確定。王沐天一晚上也沒閒著,和三個夥伴營救洪望楠的計劃取得光榮勝利,三個夥伴意猶未儘,又跑到王沐天家的後院玩玩鬨鬨。他們立了大功,自然也有了要求獎賞的資格,王沐天從家裡拿給他們吃的喝的,吃完喝完他們還是不願意走,這讓王沐天很是不高興:“哦,你們還真想住在我家?”小劉瞪著王沐天:“哎,我們幫了你這麼大的忙,你什麼態度?”王沐天反駁:“怎麼叫幫我的忙?你們不是天天想抗日,沒有機會到處找機會,找不到機會,創造機會也要抗日嗎?我給了你們這麼好一個機會去抗日,怎麼成了幫我忙了?不要忘了《畢業歌》是怎麼唱的:‘擔負起天下的興亡’,你們是為我擔負?”小劉不愛聽王沐天那些大道理:“我們連那個人長什麼樣都沒見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乾什麼的,憑你王沐天一句話,我們就把他當個抗日英雄,冒死相救,後來才知道他是你什麼親戚。說不定我們三人陪你阿沐玩了一晚上!”小鄭也在一邊訴苦:“唉,那個盯梢的家夥可是拿出真槍對著我哦,他沒開槍是我額頭高,運氣好!”夥伴們的要求其實也不是很高,隻不過要求看一眼摩托車,那可是他們的戰利品,他們一直夢想著有朝一日騎著摩托上大街,那才是真威風。王沐天不願意讓他們看,小劉便開始胡思亂想起來,嚷嚷著肯定是王沐天把摩托給賣了。王沐天沒賣,當然不承認,反問怎麼賣,小劉說:“這有什麼難?把它大卸八塊,分開運出去,再拿到車行裡組裝起來賣啊!”王沐天受到了啟發,怎麼以前就沒想到呢,不由誇獎了小劉一句:“你比看上去聰明一點。”小劉得意地說:“這種事,我從小就看我哥哥乾過!”一句話又惹得王沐天瞧不起:“原來你從小就懂這麼下作的手段。”這一說惹惱了小劉,小劉也是有自尊的,一拳打在王沐天臉上。王沐天趔趄著後退,一手捂住鼻子,血從他的手縫裡流出來。小劉繼續發飆:“讓我們為你玩命,營救什麼狗屁英雄?你是他小舅子,你當然要營救他!讓我們陪你做了一晚上小舅子!我們又沒有姐姐要嫁給他!”王沐天大怒,他抄起一條燒焦的板凳腿,突然向小劉撲來:“下作坯!”小鄭和小高擋住他。王沐天瘋了一樣掙紮:“你想當他的舅子?你也配!你給他提夜壺都不配!他是給我們國家造飛機的!造專門揍日本人的飛機的!他是飛行動力博士!你們知道有幾個中國人在美國當上飛行動力博士嗎?兩個!他是第二個!盯他梢的就是日本特務!早知道你們是這種下作坯,我才不會叫你們去營救他!”小劉愣住了。血流了王沐天一臉,灌進嘴裡,他“呸呸”地吐出血唾沫。小鄭趕緊打圓場,拱手作揖:“對不起,冤枉你了,阿沐!你是英雄的舅子,在下有眼不識泰山!”王沐天火氣消了一半,瞪著小鄭:“你才是舅子!”小鄭感到委屈:“你剛才還說我們都不配做他舅子嗎?是不配呀!”小高拍著王沐天的肩膀:“阿沐,你就讓我們看一眼摩托車,大家不就都太平了嘛!”“看就看!”王沐天帶著夥伴們進了棚子,撩開蘆席,露出摩托鋥亮的車身,“怎麼樣?全須全尾,五臟俱全。我還用了半升油渾身給它擦了一遍。”三個夥伴無話可說了。小劉費勁地給自己找回幾分麵子:“反正這是我們四個人的戰利品,是我們從鬼子那裡繳獲的唯一的東西,誰也不許獨貪。”王沐天說:“等你們學會騎車,儘管拿走。”王沐天和他的夥伴們吵吵鬨鬨,被管媽和在後院圍牆秘密監視王家的巡捕看到,棚子外的管媽聽得稀裡糊塗,不知道他們到底吵什麼。扒在牆頭的巡捕卻隱約明白了幾分,他猜測孩子們的爭吵很可能跟失蹤的摩托車有關,心裡高興:“立功的機會到了。”卻一不小心碰到了一粒石子,管媽大喝一聲:“誰呀?”嚇得他趕緊往牆下跳去。王沐天聽管媽說有人翻牆,留了心眼。等夥伴們散去,拎著一根臂膀粗的桌腿埋伏在後門,果然聽到兩名巡捕嘀嘀咕咕。巡捕甲說:“不如我們翻牆進去看看,要是那輛摩托真藏在裡麵,馬上叫班長帶人來,連夜抄家。”巡捕乙說:“人家到底是班長,就是英明,早就估計到摩托沒出這個院子。要不是他瞞著法爾福在這裡布置了暗哨,這幾個無法無天的小赤佬不就混過去了?”不過他膽小,“萬一進去找不到摩托,還被這家人發現了,我警告你,私入民宅,還是在夜裡,可是與賊同處的。巡捕這個飯碗,你就玩砸了。我們這碗飯不乾不稀,好歹全家餓不死!”巡捕甲很有信心:“十有八九摩托就藏在裡麵。找到摩托,拿到犒賞,我這飯碗裡就可以添幾根肉絲了!”“那你自己進去。圖這點犒賞,還要冒險,不合算。萬一法爾福問我們是怎麼得到確切消息的,你怎麼說?說偷偷翻牆頭進去搜的?法爾福說不定會翻臉,說你取證的途徑不正當。”“那好,你幫我盯著,我進去,我拿到犒賞給你兩瓶洋河大曲。”“四瓶!”“又怕吃力,又不要臉。好吧,四瓶大曲,喝死你這老甲魚!”巡捕乙蹲在地上,巡捕甲踩著他的腿,猛地往上一躥,然後一條腿甩上了牆頭,“梆”的一聲,巡捕甲慘叫一聲:“乾什麼?”王沐天站在牆下,手裡提著桌腿,惡狠狠地瞪著巡捕甲:“乾什麼你看不出來?捉賊呢!”巡捕甲氣哼哼地揉著腿:“小甲魚,骨頭給你敲斷了!”王沐天冷笑:“我打的是賊骨頭!怪我力道不夠,本來打算這一下子就能把你的骨頭打酥!”把可惡的巡捕趕走後,王沐天按照從小劉那裡取來的經,忙了半宿,把摩托車拆得七零八散,天亮的時候,大功告成了。然後,王沐天又拿一把鎬挖了一個坑,把一個個大大小小的零件用報紙或破布包住,再把零件放入坑內。填上土,還原現場。他喘息著張開自己的手掌,掌心上血泡連連,有的已經破裂,流出血水。不過他不在乎,他隻在乎自己的勞動成果:一切就如同沒發生過一樣,天下從此太平了。王沐天把摩托馬達裝入一個紙板箱,用麻繩捆緊,架在後座上,機警地走出後院,然後如出籠之鳥一樣飛上空曠的街道。他還是大意了,管媽已經清清楚楚看到了他所做的一切。桑霞側臉靠在候診室的沙發背上睡著了,一隻米色皮涼鞋上染著血跡。洪望楠凝視著她,似乎已經這樣凝視很久了。他走到她麵前,蹲下身,輕輕把她的腳拿起,放在自己膝蓋上,琢磨著如何解開那看上去頗為複雜的鞋帶。他笨手笨腳地解開她的鞋帶,脫下鞋,又輕輕地站起來。他拿著涼鞋,四下巡視,發現一側有個洗手間,走進去,突然被按亮的燈出乎意料地明亮。他拿起一張如廁用的草紙,擰開水龍頭,蘸了點水,開始擦拭鞋子上的血跡。鞋子漸漸被擦得很乾淨。他看著這隻帶著桑霞腳型的鞋子,又抬起頭來看著自己在鏡子中的投影,鏡中人讓他感到陌生:頭發蓬亂,衣衫不整,嘴唇乾裂,完全不是那個儒雅整潔、得體從容的洪望楠。鏡中人的眼睛似乎燃燒著什麼,又在夢幻著什麼,這是個為了什麼瘋狂起來的男人?洪望楠不敢承認,真正的愛情衝擊他的時候,就在這樣一個生和死的夾縫裡。那一刻,他看到的自己是個浪子的樣子,或者說,他看到的是一個荒唐男人:跟一個女人定了親,又無望地愛上了另一個女人。他拿著鞋走過來,看見桑霞光著的腳尖在地板上搓動一下,又搓動一下,似乎在夢裡尋找自己的鞋子。她熟睡的臉疲憊、不潔,但異常美麗,一縷頭發從她的前額披散到她臉上,形成一點陰影。對這個女人他絲毫不了解,他的瘋狂大概是由於無望。他跟她的相遇,就像黑夜裡兩列對開的火車,對方明亮的燈光顯得更明亮,擦肩而過的時候顯得那麼轟轟烈烈,但終究是開往兩個方向的列車。他輕輕走過去,蹲下來,把桑霞的腳放在自己膝蓋上。桑霞動了動,微微睜開眼,打量著蹲在自己麵前的男人,似乎一時想不起他是誰。洪望楠埋著頭一心一意為桑霞穿鞋。剛才他覺得脫下鞋子非常複雜,現在他發現穿上這隻鞋要更複雜:那細細的帶子從腳的一麵繞到另一麵,扣袢非常小,又非常精巧。桑霞臉上忽然露出羞怯,羞怯裡還夾帶著柔情。重新閉上眼睛,享受這短暫的美好。門“砰”一聲打開,法肯斯坦博士衝出來,他被這對男女此刻的位置和造型弄得一愣。法肯斯坦剛剛為賀曉輝做完手術,他手裡拿著腰子形治療盤伸到他們眼前,治療盤裡放著兩塊帶血的彈片:“都取出來了。”他指著其中一塊大一些的彈片,“這一顆到他的右肺邊緣上做了一次客。麻醉醒來,他可能會咳血,我會給他注射止血針,但致命的危險應該是過去了,假如不感染的話。”洪望楠激動地握住法肯斯坦的手,說:“謝謝博士!”法肯斯坦微笑:“你們該謝謝他的體質。簡直是一頭牛!過去受過三次槍傷,手術做得比懶婆娘的針線活還糟。”洪望楠瞥了桑霞一眼,此刻的桑霞正沉浸在劫後重生的喜悅中。“等他出院的時候,朱裡安會跟你們結賬。”法肯斯坦正要轉身離開,又轉回來,“順便問一下,剛才你們是在排練《灰姑娘》嗎?王子終於找到了另一隻水晶鞋?”法肯斯坦這個比喻很妙,是那種浪漫的一針見血,似乎一下子道破洪望楠的心事。洪望楠用微笑來掩飾他的窘迫:“我不記得博士過去這麼愛開玩笑。”他用眼睛餘光掃視桑霞,此時的桑霞已經不再羞怯,反而大方地衝他微笑。這讓他反倒不自在。法肯斯坦狡黠地眨著雙眼:“那是你從來沒見我從一場風險極大的手術台上下來。快送灰姑娘回家吧,她已經大大超過規定時間了。三天以後,如果沒有大問題,我會通知你們來接人。”桑霞和法肯斯坦握手:“博士,再見。”法肯斯坦大笑:“最好不要跟我再見,再見我都沒什麼好事!”桑霞也咯咯地笑起來。洪望楠拉著她向門口走去。法肯斯坦看著他們的背影,低聲咕噥了一句:“年輕真好。”年輕真好,即使桑霞的裙子是肮臟的,即使洪望楠的頭發是蓬亂的,但在習習晨風的鼓勵下,他們依然顯得生機勃勃。洪望楠一直激動地喃喃自語:“老賀得救了!太好了!太好了!”兩個人共同感受著一個垂死之人從死亡線上撿回一條命的喜悅,此刻他們心意相通。不過桑霞很快便想到以後的問題:“他出院以後,不能再回原先的地方住了,我背他出來的時候,他的房東和鄰居都看見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他的房東通報巡捕房或者日本憲兵怎麼辦?老賀就是出了院,也會很虛弱,需要養傷,可能在很長時間裡他的行動都不會很靈便,一旦出現突然情況,他應付不了啊。”洪望楠熱切地說:“你看這樣行不行,讓老賀搬到我的公寓去,我照顧他,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跟著搬過來照顧他。”見桑霞猶豫,他馬上解釋,“我的房子大,一般那麼大的房子在上海可以住一大家人!就是再搬進五個老賀,都住得下!”桑霞腳步放緩,顯得遲疑:“我也跟你們住,成什麼話了?”“那有什麼關係?我們剛建廠的時候,隻能住帳篷,後來從西南聯大來了一批誌願當工人的大學生,帳篷一時不夠住,一頂帳篷住十幾個人、二十幾個人。我們這麼大的中美合作的飛機製造廠,美國工程師和我們中國專家擠在一個帳篷裡,沒人覺得不正常。我住的公寓,條件比內地的帳篷好多了!用美國人的話說,‘為了抗擊全世界的法西斯,甘願長期吃罐頭,住帳篷,再當一次開發西部的牛仔!’”洪望楠看到一家咖啡簡餐廳開著門,拉了一把桑霞的手說:“來,一塊兒吃早餐吧。我早就餓了!”他們來得太早,餐廳裡一個人都沒有,洪望楠和桑霞進來,一個服務生正在把四腳朝天架在桌麵上的餐椅搬下來。桑霞指著迎麵朝門的椅子問:“我可以坐這裡嗎?”她補充說,“我害怕背對著門口。”洪望楠問:“為什麼?”桑霞笑笑:“怪癖,要不就是神經質,也許是職業習慣。麵對著門口,就可以處於主動地位,讓每個跨進這個門的人先進到你的視野裡。”“職業習慣?你大學畢業才多久,就養成職業習慣了?”桑霞的表情變得神秘起來:“一個獵人的職業習慣。獵人首先要保證他不做彆人的獵物,還要保證他的獵槍能跟隨他的眼睛,你看,就這樣——”她拿起桌上的一把餐刀,向獵槍一樣端起,從餐刀上瞄準門口。餐廳門口的地麵上落了一對小麻雀,她眯起一隻眼睛,似乎真要獵殺它們。“任何獵物一出現,就已經進入了我獵槍的射程。我的眼睛和準星必須把任何跨進這道門的人置於掌控之中。假如進來的野獸要搜捕的獵物恰恰就是我,就像現在,他突然跨進門,朝我來了,他肯定比我晚那麼一點點。”小麻雀飛起,桑霞做了個扣扳機的動作。洪望楠看著她,目光充滿讚賞之意,嘴上卻說:“你真會開槍?”桑霞的目光帶有些許挑釁的意味:“真會。你不信?”洪望楠突然從桑霞側麵奪過那把餐刀,這讓正全神貫注陶醉在自己世界中的桑霞吃了一驚。洪望楠微笑:“世界上有多少像麻雀那麼傻的獵物啊?把你當獵物的野獸或者敵人從來不會從你正麵上來。”桑霞嬌嗔地奪過餐刀:“那我也不會讓敵人像你一樣這麼接近我!”洪望楠靠近桑霞,語氣卻忽然充滿溫柔的侵略性:“假如我就是敵人呢?”桑霞一愣,但很快鬆弛了,用火辣辣的大眼睛凝視洪望楠:“給我的國家造飛機的人,不是我的敵人。”桑霞的微笑看上去是如此乾淨透明,洪望楠一時竟有些醉了。服務生走過來幫他解圍:“二位點點兒什麼?”洪望楠回過神來:“培根,煎蛋,烤麵包,配黃油草莓醬。”桑霞毫不猶豫地說:“跟他一樣。”服務生剛走,桑霞就伏在洪望楠耳邊:“我也想問問,我的鞋子怎麼了?”桑霞好像是那種不肯讓自己裝糊塗的人。洪望楠還是躲不過去,他把桌子當成了鋼琴彈來彈去:“沒怎麼。”“那它怎麼跑到你手上去了?”桑霞步步緊逼,“中間我醒來了一下,發現一隻腳光著,我以為路上跑得急,把鞋跑掉了呢。”“我看見那隻鞋上沾了點血,就給你脫下來去擦洗了。”桑霞表示不信:“真的?”洪望楠表示無辜:“怎麼不是真的!”“你不會……”桑霞目光變得毒辣起來,像個美女蛇,“也有什麼怪癖吧?”洪望楠看著桑霞,他招架不住了,最終決定坦白:“這次回上海之前,我把最壞的情況都預想到了,把所有劫難都預料了一遍,就是沒預料到這個……”桑霞瞪著洪望楠,洪望楠沉默片刻,然後像是下了決心,慢慢地開了口:“沒料到會碰到一個你這樣的女人。”負責任的管媽一大早便到樓上去叫朱玉瓊,朱玉瓊剛剛睡醒,她看管媽火急火燎的樣子,很是不耐煩:“讓彆人聽聽,我們家多有體統啊,你可以這樣叫的!我叫你都不敢這麼催命!”管媽對這位女主人的話向來不當回事:“你快點吧!我怕我們那個小祖宗回來了!”“阿沐又出去了?什麼時候出去的?”朱玉瓊心想,這個小祖宗睡得比誰都晚,起得倒比誰都早,不知道哪天再給自己折騰出什麼來。她跟著管媽到了後院棚子,看到廚子老羅手拿一把鐵鍁威武地站在一個坑邊。朱玉瓊瞪著包在報紙裡的摩托部件:“這些是什麼東西?”老羅回答:“摩托車!”“瞎三話四,摩托車是這個樣子?”管媽挖苦地反駁朱玉瓊:“哦喲,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走啊?一部摩托車,我家小祖宗花了一夜時間把它拆散了!”不管他們怎麼說,朱玉瓊就是不信,她懶得再搭理他們:“你們胡攪吧?明明這是一堆破爛兒,你們非要說是摩托車!太陽曬得熱死了,我要進去了!”她走進一樓大客廳,坐在餐桌邊,拿起桌上一副臟兮兮的撲克,開始玩起一個人的牌戲來。管媽和老羅還挺執著,跟著到了大廳繼續跟朱玉瓊嘮嘮叨叨,管媽苦口婆心地說:“阿沐拆的是日本人的摩托車,這可是大事。”朱玉瓊再也按捺不住,拿起茶盞,“啪”一聲拍在桌上,茶盞碎得四分五裂,“你給我閉嘴!”管媽嚇了一跳,來到王家這麼多年,這位女主人頭一次讓她感到尊卑有彆。朱玉瓊的臉色泛青,她暴怒了:“張口日本人,閉口摩托車,你們兩個,誰看見日本人和摩托車了?”管媽還是沒辦法讓自己適應朱玉瓊的轉變:“沒看見也明白啊……”朱玉瓊的聲音也陰沉得可怕:“沒看見的事情,沒看見的東西,就什麼也沒有!沒有的事,你們明白什麼?要讓我明白什麼?讓我明白莫須有,明白鹿就是馬,馬就是鹿?因為你倆都指著它,它就是一匹馬了,對吧?你們倆都說它是摩托車,一堆破銅爛鐵就是摩托車了?”管媽被太太的話弄糊塗了。老羅看管媽可憐,拔刀相助:“太太,我們出去看了一下,前門後門都有巡捕,一定是巡捕房放的暗哨,專門盯阿沐的!我們都是為阿沐好,才來告訴你的!”朱玉瓊怒視著老羅:“把阿沐說成強盜,偷盜日本人的摩托車,還會拆整為零,是為他好?這是陷害他!”“管媽說,她偷偷聽見阿沐和那幾個同學說的話,都是在說摩托車,也看到他們到那個棚子裡,去弄那台摩托車,萬一巡捕進來……”朱玉瓊再一次歇斯底裡發作,她用手把茶盞撥拉到地板上:“誰偷聽到本來沒有的事情,偷看到本來沒有的東西,誰就給我卷鋪蓋走路!我們王家不要瞎三話四的人!我們王家祖上就不要這種人,到了我這個王家媳婦這裡,規矩沒做好,現在要做規矩了!”管媽看了眼窗外,小聲地提醒主人:“三伯伯來了!”朱玉瓊的眼神像機關槍,不停地掃射著他們:“你們是不是也要跟三伯伯說說啊?把本來沒有的事告訴他?”老羅窘迫地看了管媽一眼。管媽低著頭,她還沒這樣唯唯諾諾過:“太太,那……那個坑裡藏的東西,怎麼辦?”“請問是什麼東西啊?是你的東西,你就拿走,不是你的東西,你管它怎麼辦!是誰的東西,誰自己會去料理,關你什麼事?”朱玉瓊一副坦坦蕩蕩的樣子。“不是……要是巡捕再進來搜,搜到那些東西,阿沐就沒命了!”朱玉瓊提高嗓門,好像要說給街道的巡捕房聽:“沒事巡捕來做什麼?沒有的東西巡捕來搜什麼?除非我們這院子裡有人無中生有,讓巡捕進來在我家好好的院子裡刨坑挖洞。那這種人我是必定跟他做規矩,請他即刻卷鋪蓋走路的。”王多穎的房間忽然響起一串鋼琴音節,似乎有意對抗大廳的吵吵鬨鬨。朱玉瓊看了一眼王多穎關著的房門,不再說話。然後看到三伯伯出現在大客廳門口,臉色馬上變得笑眯眯,對三伯伯指指自己的撲克牌說:“我一個人玩老沒勁的,你來陪我玩兩局。”管媽和老羅心有餘悸地向門口走去,三伯伯疑惑地看看他們,又看看朱玉瓊,慢慢走到朱玉瓊對麵,坐下來,看著這位似乎仍然不諳世事的女人說:“今天是陽曆八月十三號。”朱玉瓊早有準備:“香燭都拿出來了,午時之後給敦華作兩周年。”三伯伯從口袋掏出一個絲綢袋子,打開,拿出一塊烏黑的東西。朱玉瓊感動地看著三伯伯:“喲,還弄到沉香了?太破費了……”她很快平靜下來,狂風暴雨驟然間化作風和日麗。王多穎的手指入迷地在琴鍵上彈奏著,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在家的時候她總是無聊的,隻有鋼琴才是她最親密的朋友。門被推開了,朱玉瓊出現在門口:“你小點聲彈好嗎?我有話跟你說。”王多穎不肯停下來,搶白說:“我彈完這支曲子你再說。”朱玉瓊無奈地屈服:“好吧好吧,你不要停下來,你一邊彈,我一邊說。”“你不要褻瀆肖邦好嗎?這麼好的音樂為你的嘮叨伴奏啊?”朱玉瓊不想再跟女兒較勁,“我問你,昨天晚上你跟小霞還有阿沐是在一塊兒嗎?”“是的。”“你們一塊兒做了什麼?”“一幫年輕人在一塊兒,能乾出什麼好事來!這不是你常常說的嗎?”“你趕快出去把你弟弟找回來!”“我怎麼找得到他?”“到他那幾個要好的同學家去找……再到你洪家姆媽家找找看,他跟望梅好像蠻談得來……”“他跟她一點也談不來!”王多穎奇怪地看著母親,母親一點也不理解他們,“找到阿沐,你要他做什麼?”“要他不要回來,就住在洪家姆媽家。”王多穎一下子停止彈琴:“為什麼?”朱玉瓊的神情緊張起來,她看著窗外:“不要停下來啊,接著彈!”王多穎糊裡糊塗地繼續彈琴,手指開始連連出錯。朱玉瓊靠近王多穎:“我們家院子,前門一個巡捕,後門一個巡捕,你知道他們盯誰的梢嗎?就是盯阿沐。這些巡捕逮到阿沐,日本人會把他帶到日本憲兵隊,那他就完了。我也就完了。我完你不在乎,不過我曉得你在乎阿沐。”朱玉瓊發出的那些頗有自知之明的抱怨王多穎懶得理會,隻是好奇地問:“為什麼日本人要逮捕阿沐?”“嗯……大概阿沐在外麵是個抗日的大人物。我們都太小看他了。”王多穎出門去找王沐天。朱玉瓊走到小客廳,拿起死去丈夫的一幀照片,擦了擦灰塵,把照片擺放好,然後將一根蠟燭點燃,插在蠟盞上。三伯伯走上來,開始用火柴點沉香。很快,沉香特有的衝淡、雅正的氣質感染到整個空間。王多穎到了洪家,沒有看到王沐天。王沐天自己家都不願意呆,怎麼可能老老實實呆在彆人家呢?他帶著摩托馬達找到一家修車行,和修車行老板講定組裝一台三輪小卡車,然後騎著自行車在外灘大街上晃悠。這一晃悠,就把一個人給晃悠出來了。在他身後不遠處,一個身穿西式白襯衫、米白色西裝褲的中年男人正惡狠狠地盯著他。是神奇的老唐。老唐換了一身衣服,看上去很洋氣,還換了發型,本來是大背頭,現在改成平頭了。這一點老唐做得很好,很專業:因為昨晚在洪家的客廳裡,他跟王沐天麵對麵較量過,所以今天必須要改頭換麵。老唐看到王沐天跳下自行車,走進了一家冰淇淋冷飲店門口,買了一個冰淇淋,然後又拿起了電話。老唐不知道這小子給誰打電話,不過他相信功夫不負有心人,隻要有足夠的耐心,就一定能釣出一條大魚來。打完了電話的王沐天又繼續騎車趕路,老唐也繼續跟,他跟著王沐天來到了十六鋪街道。王沐天下車,他也下車。王沐天走到茶攤的涼棚下,坐在最靠外麵的一張小方桌旁邊。老唐在馬路對麵也找了個落腳點。很快,一個打著洋傘的女人從街道裡走出來,王沐天看見她立刻站起來。女人收了洋傘,老唐盯著那女人看——這是個跟上海女子不太相同的年輕女人,他昨晚見過這個女人,他要釣的大魚來了!王沐天去買茶,那女人坐在長凳上,她的眼光忽然轉向老唐,老唐一向訓練有素,非常巧妙地隱蔽在樹乾後麵,裝著專心電線杆上張貼的兩張油印廣告,桃紅色的廣告上說,醫生無痛挖雞眼;鮮綠色的廣告說,柳暗花明又一村——絕治花柳病。老唐有了重大發現:他發現那個女人把一張折疊得很小的紙張放在王沐天麵前,並對王沐天小聲囑咐著什麼,然後王沐天嚴肅地點點頭,很鄭重地把紙條放進西式短褲右邊的口袋。老唐大喜:立功的機會到了!他馬上闖入附近的電話亭,向平野穀川彙報情況:“我找到新線索了。上次在洪望楠家出現的小夥子,我懷疑跟營救洪望楠有關,現在我正在跟蹤他。”平野問:“發現什麼了嗎?”“我從外灘一直跟到十六鋪,現在他在跟一個年輕女人碰頭。”平野很不耐煩:“小夥子跟女人碰頭的事,你也要給我打電話?”老唐急忙說:“不是……你聽我說,這絕對不是那麼簡單的。我懷疑營救洪望楠的計劃跟這女人有關,因為那天我在洪望楠家樓下見到過這個女人。對於人的麵貌特征,我是過目不忘的。這個女人給了那小夥子一張紙條,我一會兒去把那張紙條弄到手!”老唐看著不遠處的桑霞和王沐天,笑得很得意:“一旦這條新線索和洪望楠連接起來,你就該把克扣我的四成報酬還給我。”“你放心,真是那樣的話,你還會得到一個紅包。”老唐接下來的話就很不像話了,簡直是在給上海人集體抹黑:“在錢這件事上,但願你們日本人能像我們上海人一樣認真。”經過昨夜的行動,桑霞對王沐天又有了新的認識,王沐天並非無藥可救:除了勇敢,他還很機智,隻要耐心培養鍛煉,還是有很大發展空間的。她要給王沐天一個機會。她告訴王沐天,由於賀曉輝受了重傷,往城外送藥的工作隻能暫時由她來做,明天上午,她要送一批藥品出城,到時候她開車,王沐天負責協助她。王沐天一聽這話,表情馬上嚴肅起來,一副“天降大任於斯人”的樣子,使勁點點頭。桑霞看王沐天鄭重其事的樣子,不由好笑:“看你,又不是讓你明天去當烈士,這麼沉重乾什麼?”王沐天笑了笑,但笑得很勉強。他心裡還是有根刺。“好,那你回家吧。我還要去工作。”桑霞所說的“工作”是指她的水果批發行,行裡一大早就像個馬蜂窩,一群零售商等著買貨,有的還要退貨,嫌她的貨差,人家的貨比她好……吵死了!一個果品批發行的女老板本身就夠兩個人忙的!王沐天很體貼地問:“我能幫你工作嗎?”桑霞不置可否:“需要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王沐天希望得到一個明確答案:“你不用給我開薪水。”桑霞輕輕地說:“萬一我們的聯絡點暴露,你不在裡麵,就不至於是‘傾巢之下豈有完卵’。我想把你保存下來。我相信你會做出很大的事情來的。”王沐天不禁感到失望:“大事情不跟你一起做,沒勁。”桑霞又笑起來,伸出手擼了一把王沐天卷曲的頭發:“還不讓我把你當孩子呢,這句話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孩子說的!”頓了頓,她的表情忽然變得嚴肅起來,“從今天起,你就不能再當自己是孩子來說話行事了,因為組織上認為,你已經通過了考察,正式成為我們的成員了。”王沐天難以置信,他要桑霞再說一遍,桑霞說完後,他幾乎要放聲大笑,他終於被組織認可了,他相信,這一切是通過他的智慧和能力換來的。老唐遠遠瞧著王沐天那張充滿青春朝氣的臉,忽然感到非常生氣,因為他在這麼年輕的時候,從來就沒有這麼自信過,而他的青春,早已遠去……王沐天騎車準備回家,儘管長時間沒有休息,但是他似乎有著使不完的勁兒,一邊騎著車,還一邊拿著那張桑霞給他的暗語紙條,念念有詞地誦讀。“荔枝的行市看漲,再進兩百斤。”意思是:藥品安全到達,正在海關等待簽字。“香蕉看跌,馬上停止進口。”意思是:藥品沒有送出,滯留在交通站。“山竹還有嗎?請再發貨兩百斤。”意思是……他忽然注意到身後十來米之外,有一個騎車的、戴墨鏡的中年男人,似乎在跟蹤他。他開始用力地蹬車,加快車速。前麵是個十字路口,他向右拐去。回過頭,見身後的人也向右轉了。他再向左一拐,進了一條弄堂,弄堂上空橫著一條條竹竿,上麵掛滿洗過的衣服。他從衣服下麵鑽過,再次回頭,發現依然沒有甩掉身後的人。他騎車從弄堂裡飛出,回過頭,見身後的人追得更近了。方才桑霞還提醒王沐天,要他小心有人跟蹤,他還拍著胸膛吹牛,說讀過天下所有的偵探。現在考驗他的機會來了,他衝上馬路,一輛卡車正好拐過來,他迅速用一隻手拉住卡車的車幫,借力飛馳。老唐很快被他甩開了!他回過頭,看著心急火燎的老唐,不禁有些得意。但是他的得意並沒有維持太久,令人惱火的紅燈亮了,他回過頭,老唐又追了上來!王沐天有的是青春,他以驚人的速度拚命蹬車。老唐雖然青春不再,但他有一股狠勁,有一股毅力,為了那四成被克扣的報酬,他也必須要拚命。老唐眼看就要追上王沐天,卻沒有料到王沐天會突然使詐:他突然放慢車速,人從車上跳下來,而車卻從他兩腿間飛出去,自行車倒下來,側臥在馬路上,輪子仍然飛轉。跟在身後的老唐做不出如此之快的反應,順著慣性衝出去,超過了王沐天,自行車碰到王沐天的自行車上,連人帶車摔倒了。王沐天趁機推起自行車,往人行道上跑去。可憐的老唐墨鏡被甩出去老遠,他不顧自己的傷痛,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去撿墨鏡,剛把墨鏡戴上,一塊鏡片就從鏡框上掉出來……於是他兩個眼睛一黑一白,一虛一實。老唐推著自行車向人行道跑去,他看見王沐天的身影鑽進了熙熙攘攘的永安百貨公司大門。老唐怒了,你小子會使詐,老子也會玩你!他突然指著跑到樓梯口的阿沐叫喊起來:“小赤佬,錢包你拿走,照片給我扔出來!”這話很有效果,購物的人們靜止了一刹那。王沐天正要跑上樓梯,背後一隻手伸過來,抓住他的襯衫。他回頭一看,發現抓他的是一個六七十歲的白胡子老頭兒,老頭義正辭嚴地嗬斥王沐天:“錢包還給人家!”王沐天極力掙紮著,那見義勇為的老頭兒眼看就要抓不住他了,又大叫:“我有心臟病啊,你這麼野蠻我會死在你麵前的!”王沐天的善良發生作用,不敢動了。老唐追上來,從老頭兒手裡接過王沐天,很在行地把王沐天的手臂擰向背後。王沐天拚命掙紮。老頭兒很好心地對老唐說:“你輕點,他還小,骨頭還嫩!”又轉向王沐天,“小弟弟,什麼不好做?做三隻手?喏,治安辦公室在那邊。好好教育一下,放掉算了!”老唐微笑著向老頭兒表示感謝:“他是我兒子,我帶回家慢慢教育。”王沐天大怒:“你才是我兒子!”老唐抽了王沐天一耳光:“沒大沒小,你造反了!”他扭著王沐天走到百貨公司廁所外的走廊。王沐天怒視著他:“你要乾什麼?”老唐很慈祥地說:“你馬上就曉得我要乾什麼了。”他把王沐天拽到廁所裡,對廁所內驚奇地看著他們的眾人說:“我教育自己的兒子,大家該乾什麼乾什麼。”王沐天呸了一聲:“誰認識這個烏龜王八蛋!”老唐拉開一扇馬桶間的門,笑著說:“你老子是烏龜,你也不會是條龍。進去!”王沐天拚死爭拗。老唐把王沐天扭在背後的手陰狠地往上一提,王沐天疼得失聲叫起來。老唐這話是對大家說的:“不進去我們就去巡捕房。要去哪裡?”王沐天被他使勁一推,進了馬桶隔間。人們盯著馬桶隔間的門,聽見“咚”的一聲巨響,那是王沐天在用腳踹門。這時候的老唐就需要用獰笑來掩飾內心的慌張了,他獰笑著要去掏王沐天右邊的褲子口袋。王沐天大叫:“救命……殺人啦!”老唐將王沐天推到馬桶邊,扭住他臂膀的手使勁往上提,王沐天疼得身體軟了,跪倒在馬桶前,老唐將他的頭摁進馬桶,王沐天的頭淹沒在馬桶的水裡,老唐扳了一下抽水扳鈕,水箱的水澎湃地奔湧而出,王沐天被嗆得幾乎窒息。老唐提起他的頭發,王沐天大聲喘氣,咳嗽。老唐問王沐天:“你乖不乖?……要不要自己拿出來給我?”幾個男人在外麵實在聽不下去了,有一個說道:“不能虐待孩子!要出人命的!”老唐看著王沐天:“他不學好,偷他老子的錢!”他再次把手往王沐天口袋裡伸,王沐天拿出吃奶的力氣來反抗。隔間的門從外麵被擠開,老唐回頭一看,幾個男人朝他怒目相向——他的不人道行為引起眾怒了。老唐看著男人們說:“怎麼了?我管教自己小孩,關你們什麼事?”心裡說,我老唐也是小時候天天挨打出來的。他站起身,一隻手扭著王沐天的胳膊,另一隻手去關門,劃插銷。趁老唐關門的一刹那,王沐天突然爆發出一股蠻力,掙脫了老唐的控製,從口袋掏出聯絡暗語,塞進嘴裡。老唐大怒,轉過身就給他一個大耳光:“吐出來!”王沐天瞪著老唐,嘴巴緊抿,後槽牙狠狠地咀嚼,嚼得太陽穴青筋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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