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1 / 1)

畢業歌 嚴歌苓 7762 字 1個月前

這是一張英文的《字林西報》,在第一版登載了一張洪澗琛的照片,標題為:為體現日本民族對學者的尊重,日軍決定寬恕洪澗琛;副標題為:憲兵隊昨日釋放聖約翰知名教授。照片上的洪澗琛身穿淺色長袍,容光煥發,麵帶微笑,知情人一看就知道是一張毫不相乾的照片,拍攝於曾經平安無事的某天。照片旁邊有一行此地無銀的小字:圖為洪澗琛出獄時所攝。王多穎拿著報紙跑上樓梯,沒有找到母親,她把報紙放在沙發上,又轉身為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地喝著。管媽端著托盤走進小客廳,把一碗稀粥和一隻小盤放在桌上,小盤內放著半根剪成一小截一小截的油條,並浸泡在醬油裡。從浴室傳出朱玉瓊的嗓音:“今天小菜場的毛蚶新鮮嗎?”王多穎臉上的興奮和激動一下子消退了,她把玻璃杯往茶幾上重重一放,冷笑起來:天下出了再大的事情,都不妨礙她吃毛蚶!朱玉瓊又喊:“再買一斤瘦肉,讓老羅做點雪菜肉絲炒年糕,下午打牌的時候做點心,再燒個蓮子湯……唉,白頭發越來越多了,管媽,你到樓下看看,我的老花鏡在嗎,幫我拿上來!”管媽不滿地嘟囔:“我看啊,那些來你這裡的客人打牌是假的,騙一頓點心吃是真的。弄得好的話,還能騙一頓晚飯!”王多穎再次鄙夷地冷笑起來。管媽忽然大聲嚷了起來:“你快出來啊,洪家伯伯放出來了!”朱玉瓊一聽,從浴室衝到小客廳,看見茶幾上的報紙,讀了起來。王多穎瞥了母親一眼,見她臉上露出孩童般的燦爛笑容:“一定是你三伯伯破費了錢財,打通了要緊關係,把洪家伯伯從日本人手裡弄出來的!不然進了日本憲兵隊的人,有幾個人能生還?”她放下報紙,拿起電話,撥了幾個號又放下話筒,“剛才我還在想,碧凝心情不好,請她過來打打牌,散散心,雪菜肉絲炒年糕,碧凝年輕的時候就歡喜,吃到現在沒吃夠。”王多穎這才明白母親的用意,剛才自己是多心了。朱玉瓊一拍沙發:“管媽,那就多買點毛蚶,買它五斤好了!瘦肉呢,買它兩斤,再買兩隻童子雞,生炒童子雞,馬鮫魚要大的!跟老羅說,今晚要好好給我做幾個菜!”管媽嚇了一跳:“夥食錢本來就不夠,你又要開宴啦?”“我們王家過去三天一大宴,兩天一小宴,我多少年沒開宴了!洪家伯伯經過一次鬼門關,就是重生一次,他百歲華誕也不如這個重生的生日重要,對吧?”朱玉瓊推著管媽,“快走啊,要不馬鮫魚就買不到大的了!”管媽猶豫著,終於一橫心:“沒錢了!大米,白麵,炒菜的油,從開年到現在不知道漲了多少次價,你三阿哥一個月給我們的錢漲了三四倍,也是半個月不到就沒了,他總是不斷添錢,還不讓我告訴你,儘著你吃儘著你花!”朱玉瓊給潑了冷水,興致低落了,悶了一會兒,又匆匆走到臥室,出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一個畫軸,遞給王多穎:“喏,把這幅畫拿去當了。明朝張宏的一幅山水,有四尺半呢,大概還值幾個錢!”王多穎有些猶豫,提醒母親,這可是爺爺留下的。朱玉瓊大徹大悟地說:“兵荒馬亂,江灣的老宅,一顆炸彈落下來不就沒了?”王多穎隻得拿著畫軸步下樓梯。三伯伯剛好進門,一眼注意到王多穎手裡的畫軸,一問,明白了。他對王多穎說:“把畫賣給我好了。”王多穎有些羞怯和窘迫,不知該怎麼辦。三伯伯從皮包拿出一疊鈔票:“喏,這裡是五百塊法幣,就算這幅畫是真品,也當不出這麼多錢來。兵荒馬亂,民不聊生,誰還收藏字畫?”王多穎吃驚地問:“您的意思是說,這幅畫不是真的?”三伯伯搖頭苦笑:“你媽嫁到王家之前,你爺爺就把大部分真畫賣出去了。那時候你爺爺家裡已經入不敷出,排場呢,又不能不擺,所以你爺爺就找了幾個做贗品的大家,把真品臨下來,再把它們悄悄地賣出去。後來你父親從美國回來,拿到了教授的最高薪水,把王家的敗相挽回了一些……可是,你父親畢竟去世了。”王多穎還是不信:“不會的吧?姆媽看彆的東西眼光不靈,看畫應該是看得準的,她自己也是能寫會畫的人……”三伯伯大發感慨:“你還不了解你母親?你跟她說什麼是真的,她就認定是真的,從來不會懷疑你。再說,家裡堆了這麼多舊東西,真真假假幾千件,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刻意辨彆真偽就可以大夢不覺,一直躺在夢中的寶藏裡,她要認真去辨彆,夢就醒了。她寧願做夢,寧願像孩子一樣無憂無慮。”王多穎心虛地接過鈔票,三伯伯臉上五味雜陳:“她還罵阿沐是敗家子兒,沒人比阿沐更像她自己了。說起來,她是王家的媳婦,跟王家沒有血脈關係,可我們親眷都說,她比王家的女兒更像你爺爺!”三伯伯把畫軸卷起來,仔細係緊繩子:“臨得這麼好的贗品,也是件稀罕東西。”他拿著畫軸向門裡走去。《紐約時報》記者戴維斯接到桑霞的電話,立即召集十幾名男女同行趕往理查飯店,這是一名有正義感、有熱情的美國小夥子,而洪望梅昨天的表現,也讓他對這位勇敢的女孩印象深刻。到了飯店,戴維斯發現這裡氣氛已經很緊張了,十幾個飯店保安和幾個便衣正在吵吵嚷嚷。便衣看到記者們,企圖阻攔,但保安們推波助瀾地擁著記者們迅速來到桑霞房間門口。戴維斯摁了一下門鈴,大聲喊話:“洪望梅小姐,我是《紐約時報》記者本傑明·戴維斯。您父親今天清晨被日本憲兵隊釋放,我們想針對這件事對您進行專門采訪,能讓我們進去嗎?”房間內的洪望梅心神不寧地看著站在門後的桑霞,桑霞衝著門外說:“對不起,戴維斯先生,因為洪小姐顧忌她的生命安全,恐怕你們隻能隔著這扇門來完成采訪了!”戴維斯看了一眼身邊身後的便衣們,冷笑一下:“生命安全?我想知道,日方連洪教授都釋放了,還有什麼能威脅洪小姐的生命安全?”桑霞說:“洪小姐昨天夜裡受了很大的驚嚇,這不用我多說。她擔心父親被釋放後,有人會在暗中報複她本人……”法國女記者明知故問:“誰會暗中報複洪小姐呢?”戴維斯裝腔作勢地說:“不會是日本人吧?我看洪小姐多慮了。日本人的報複心不會那麼強。他們不會乾出這種心胸狹窄、毫無氣量的事來的,並且他們應該知道,乾這樣的事得不償失,因小失大,最重要的是會影響他們的國際形象,他們不是一直很在意日本在各國人心目中的形象嗎?”西方記者們發出會心的笑聲,同時向那幾個持槍的便衣看去。桑霞說:“假如你們能讓門口那些拿槍的先生離開這裡,洪小姐當然很願意接受諸位的采訪。”戴維斯似乎剛剛發現便衣們和保安們的對峙,臉上出現了誇張的吃驚神色:“請問這位先生,你們在這裡乾什麼?”一個便衣冷冷地回答:“不關你的事。”一個保安接話:“哎,你剛才還說,是奉命來保護洪小姐的!”戴維斯問保安:“請問你們呢?”保安說:“我們也是奉命來保護洪小姐的!”戴維斯略加思考,看了看兩邊明顯敵對的人群:“既然雙方都是來保護洪小姐的,我不明白你們乾什麼這麼劍拔弩張的。這樣吧,我有請洪小姐到我們美國會館,在那裡我們可以開個記者招待會,讓洪小姐談一談她對洪教授出獄的感受。洪小姐,你同意嗎?”房間內的桑霞看了一眼洪望梅,伏在她耳邊耳語:“不如將計就計。”轉頭對門外大聲地說:“洪小姐說,隻要她的生命不受到威脅,她同意接受您的提議。”幾個便衣緊盯著門扉,做好了戰鬥的準備。保安們眼睛緊盯著便衣們,也做好戰鬥準備。所有記者以各自的相機做好準備。走廊裡顯得異常安靜。桑霞用目光安慰和鼓勵著洪望梅,一麵用手替她輕輕撫平額上的頭發,又將她領口的紐扣扣整齊,再拿出一管口紅,淡淡地塗在她雙唇上。一切完畢,她退後一步,認真端詳著精神起來的洪望梅,滿意了,這才鄭重其事地把手伸向門閂。“哢嗒”一聲,門從裡麵被打開,桑霞和洪望梅並肩出現在門口。記者們馬上圍了上去,像上次那樣把兩個姑娘保護在其中。保安和便衣們相互保持著對峙狀態,跟著記者們走去,便衣們想下手又無從下手,眼睜睜看著洪望梅和桑霞在記者們的圍攏中進入電梯。記者們簇擁著洪望梅和桑霞來到幾輛轎車旁邊,坐入中間一輛轎車內。轎車啟動了,幾個便衣衝到門口,法國女記者興衝衝地用相機攝下他們滿臉的失落:“哈,希望我們能替無辜的人們永遠甄彆這幾張醜惡的麵孔!”關於醜惡和無辜的區彆,人類的定義很簡單:醜惡的人總是千方百計讓彆人遭罪,而無辜的人隻能是無休無止地受罪。一旦那些突如其來的醜惡降臨在某個毫無防備的無辜人身上,那種摧殘幾乎是致命的。洪澗琛作為無辜人類中的一員,在遭受摧殘之後,他的痛苦並沒有結束,很快便躺倒在床上不省人事。孫碧凝找來醫術高明的法肯斯坦博士,然而麵對這樣一條奄奄一息的生命,法肯斯坦也隻能聽天由命。法肯斯坦吸了一口煙,慢慢吐出來:“內出血止不住的話,所有可能性都是最壞的。止血針打下去,我們再看,發現他不是斷了兩根肋骨,而是斷了三根。估計有一根斷骨的碴子刺傷了肺。假如止住了血,我們再來關照他的肋骨。就這樣,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觀察。”孫碧凝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問:“我需要準備什麼?”法肯斯坦問了一句奇怪的話:“你們信教嗎?”孫碧凝搖搖頭:“信過。不過已經很久不去教堂了。”法肯斯坦開了個一點也不好笑的玩笑:“那就省事了,不必在最後時刻請神父。”然後他發出一聲同情的歎息,“準備一套他喜歡的衣服吧。有備無患。”有人按門鈴,孫碧凝從臥室走出來,來到門口。從窺視孔看出去,一個年輕男子捧著一大籃水果,還紮了根彩帶,上麵寫著“祝願我們敬愛的洪澗琛教授早日康複”。年輕男子說:“孫媽媽,我是您的鄰居,就住在您家樓下。剛才有人送禮送錯了門牌號,送到我家來了……”“真是太謝謝你了!不過我現在不方便出去,能不能請你把東西放在門口?”年輕男子說:“好的,那我就放在門口了。記得要來拿喲,這麼好的水果,被人家拿走了多可惜。學生們一片心意也辜負了……再見孫媽媽!”說完轉身離去。孫碧凝等人走了,準備開門,卻聽到從臥室裡傳來洪澗琛的呼喚。她走進臥室。洪澗琛是被自己的咳嗽吵醒的,他沒有發現自己的嘴角有一注鮮血悄悄流了出來。孫碧凝在床邊坐下,不露聲色地用一塊毛巾地給丈夫擦去血跡,端起床頭櫃上的一把茶壺倒茶。洪澗琛無力地睜開眼,看著她,她微微一笑,把茶壺嘴湊到他嘴邊。洪澗琛喝完,也衝她微微一笑。這對多年的夫妻似乎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他們坦然,從容,所謂相依為命也便在這個時候呈現出它的最深意義。洪澗琛孩子氣地咧了一下嘴角:“我……剛才做夢了……”孫碧凝柔聲問:“夢見什麼了?”洪澗琛的喘息也似乎變得輕柔:“夢見我們在美國……”“後來呢?”“後來……就咳嗽……”又是一股鮮血從洪澗琛嘴角流出,孫碧凝仍然用最不起眼的動作替他擦去血跡。洪澗琛拉住她的手,她輕輕把沾滿血跡的毛巾扔在地上。洪澗琛拿起她的手,努力地看著,然後抬起頭,灰暗疲憊的雙眼因為充滿狐疑倒顯得生動明亮起來。“你在擦什麼?”孫碧凝的手微微動了一下,臉上卻是輕鬆地笑:“沒有……你看,什麼也沒有啊。”洪澗琛眼裡漸漸充滿信賴,安然闔上眼皮。孫碧凝站起來,撿起地上血跡斑斑的白毛巾,眼淚充滿眼眶。她輕輕向門口走去,壓抑地抽泣著。洪澗琛微微睜開眼,看著她手裡的血毛巾,又看著她因抽泣而抖動的肩膀。他想安慰她,可是他能做的卻隻有假裝不知道,他還有些愧疚,這些痛苦不該由孫碧凝一個人承擔的……那些醜惡的人又怎麼會去同情無辜人的遭遇呢?他們是永遠不會懂得感動的。在孫碧凝出門取果籃的時候,他們就像瘟疫一樣突然出現,他們踢翻了果籃,然後大搖大擺衝進了洪家,他們氣勢洶洶地提著木棒,看到什麼砸什麼。他們是多麼可憐,因為隻有在這種殘暴的發泄中他們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價值。孫碧凝一步步往後退,退進臥室,鎖上門閂。她走到洪澗琛身邊,一把抱住丈夫。耳畔一陣陣東西碎裂的聲響,她像是在躲空襲一樣,儘量把丈夫護在身子下麵,她的兩隻手捂在洪澗琛的耳朵上,仿佛臥室外的打砸聲音會震壞他的鼓膜。洪澗琛用微弱的聲音反過來安慰她:“沒關係,讓他們砸,都是身外之物……就是……一把火……把書都燒了,也……沒關係……書都在這裡……”他指指心口,又指指腦子,“不要理他們……”孫碧凝點點頭,她看丈夫神色很平靜,自己也放鬆了不少。便衣們砸完了客廳,並不滿意,開始過來砸臥室的門。洪澗琛輕輕推開孫碧凝說:“去開門。不然好好的門會給他們砸壞的……”孫碧凝慢慢站起來,把臥室的門打開,便衣們衝了進來。洪澗琛閉上眼睛,就像他在平野麵前任殺任剮、眼不見心不煩地閉著眼睛。他已經有了應對醜惡的經驗,而他關閉了視覺的世界是灰色的、平和的。但是他又開始劇烈地咳嗽,他閉著眼睛,任咳嗽震動著全身……一個便衣來到床邊,洪澗琛嘴裡突然噴出一股鮮血,鮮血如同紅色的噴泉,碎裂成無數小小的血珠,墜落到雪白的被單上。便衣嚇呆了,瞪著這個垂死的老人。孫碧凝走過來,推了推便衣:“有什麼看頭?沒見過老人咳嗽嗎?”她用一條一塵不染的白毛巾擦去洪澗琛臉上、嘴上,以及被單上的血跡。便衣們居然退出臥室。在一個垂危的生命麵前,他們居然也會感到恐懼——這也許是他們身上唯一殘留的一點人性。便衣們發泄完畢,要離開了。為了證明沒白來一趟,還不忘順手抱走一件或兩件洪家的擺設:古董陶瓷、座鐘,還有一個便衣實在找不來值錢的東西,乾脆抱著一個豇豆紅大花瓶向門口走去。孫碧凝從臥室裡走出來,叫住他們:“請等一等。”便衣們有些心虛地站住,回過頭。孫碧凝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怒意,而是一種平靜後的悲涼:“我就想問一聲,都是中國人,你們為什麼這麼恨我們?”便衣們好像這才意識到自己原來也是“中國人”,這個事實讓他們更感到尷尬,一個便衣不耐煩地對同夥說:“快走啊!發什麼呆!”孫碧凝淡淡地說:“你們這樣嚇唬我們,折磨我們,讓我們不得安生,無非就是想讓我們改變,變成跟你們一樣的人,是不是?我們是吃不消你們的驚嚇,你們看見了,我們都是一把歲數的人了。不過再吃不消,我們也不會變,不會成為你們這樣的人。沒辦法,一個人要做什麼樣的人,是由不得自己的,就像你們也改不了,也沒法變成我們這樣的人。既然是這樣,你們不如省省力氣,彆來折騰我們了。大家各走各的路不好嗎?我外子隻剩一口氣了,他是誰不還是誰嗎?你改變得了他嗎?你能改變的就是讓他把那一口氣咽了。我想你也不會那麼做,你要是那麼做,我都為你不好意思。走吧走吧,啊?我們家幾代書香,沒什麼好東西,哪幾件東西還讓你們看得上眼你們就都拿去。走吧。”當意識到恐懼於事無補後,孫碧凝這個一向膽小怕事的女人,此刻再也沒有絲毫的驚慌,她柔弱的身體淡定雍容地站在一片廢墟和狼藉中,那些便衣在她麵前,隻能是自慚形穢。白色雪弗萊在洪家公寓的弄堂口停住,先下車的是王多穎,司機把朱玉瓊從車門裡攙扶出來。王多穎從車裡小心翼翼地拎出一個多層食盒。那是朱玉瓊今天特意為洪澗琛接風洗塵做的幾道菜,她親自下廚。幾個便衣從樓上跑出來,有人手裡抱著粉彩瓷缸,有人抱著豇豆紅大花瓶,最後出來的一個人扛著一個三腳架,背著望遠鏡的皮箱。王多穎驚呼:“那是望楠的望遠鏡!怎麼會到他們手裡?”“豇豆紅也是洪家的!”朱玉瓊衝便衣叫喊起來,“喂,站住!”幾個便衣穿過馬路,向停在馬路那邊的一輛轎車跑去,朱玉瓊拉起王多穎就追。母女倆追到馬路對麵,攔住正在往車上裝東西的便衣們。司機看著母女倆不知深淺地要阻擋那幫一看就沒有好來頭的漢子,趕緊跑到路邊公寓電話亭裡,借給巡捕房打電話保全自己。朱玉瓊質問便衣:“這些東西從哪裡來的?”便衣剛剛在孫碧凝那裡接受完教訓落荒而逃,想不到又殺來兩個女人,勃然大怒:“滾開!”朱玉瓊不依不饒:“這些都是我親家的東西!青天白日的,你們打家劫舍啊?”王多穎上前要攔他們,她纖弱的身體又怎能攔得住一群如狼似虎的壯漢,他們把王多穎狠狠推倒在地上,哈哈大笑著揚長而去。永遠不會缺看熱鬨的人,他們對著這對母女指指點點,發出一些無謂的歎息。王多穎站起身來,拍打著身上的灰土,看著這些麻木的人們,突然爆發起來:“你們圍在這裡看什麼?看馬戲啊?你們這麼多人,就看著那幾個歹徒橫行,虧你們還是中國人!虧你們曉得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美德!難怪日本人欺負我們,有些中國人都欺負中國人!”裡三層外三層的圍觀者看著王多穎,態度非常漠然,站在最前麵一個直眉愣眼的少年很響地抽了一下鼻涕。朱玉瓊拉起女兒,搖搖頭:“哪怕你們給巡捕房報一聲警也好啊……”司機看危險沒了,趕緊從人群裡擠進來邀功:“報警也沒有用,巡捕房聽我報了車號告訴我,那是日本特務的車。”洪家的門現在已經沒有防備的必要,大肆敞開著。門口扔著砸碎的陶瓷瓶罐,一屋子砸碎的家具,滿地玻璃碴、碎紙片。孫碧凝正彎著腰在掃地,聽見門口的響動,直起腰。王多穎和朱玉瓊來到臥室門口,看到一個完全脫相的洪澗琛。她們慢慢來到床前,王多穎把茶壺端起來,給洪澗琛喂水,眼淚汩汩地流下來。洪澗琛喝完水,道聲謝謝,看到王多穎的神情,反過來又安慰她:“望楠……不會有事的……在美國……一個吉普賽人給他算過命,說望楠能活到一百零一歲……”老人的生命已經垂危,還在設法安慰她,王多穎使勁點點頭,卻點得淚珠四濺。朱玉瓊紅著眼圈,用胳膊肘搗了搗女兒,示意她彆再刺激洪澗琛。然後從臥室裡出來,一把拉住孫碧凝的掃把柄:“彆掃了!碎了的東西還能掃到一塊兒?”孫碧凝苦笑:“不掃怎麼辦?不過了?”“過,到我家過去!”朱玉瓊轉頭朝臥室喊,“阿穎,你幫洪家姆媽和洪家伯伯把衣服拿出來,裝進箱子裡!”孫碧凝擺手以示拒絕:“不行,澗琛有那麼多書,怎麼搬得過去?”“我把二樓都騰出來給你們。”“還有稿子,學生的論文……”這些可都是洪澗琛的命根子。朱玉瓊打斷親家母:“統統搬過去。看他們還來跟誰搗亂!”孫碧凝木然看著朱玉瓊,還是沒動:“澗琛不會同意搬的,他最怕連累彆人。”朱玉瓊拉住孫碧凝,也開始眼淚汪汪了:“我跟你們是彆人嗎?阿穎,我剛才說什麼了?你沒聽見嗎?給你洪媽媽、洪伯伯收拾東西!”窗外雲濤翻湧,身穿飛行服的洪望楠坐在飛行員後麵,墨鏡遮掩著他蒙著繃帶的右眼。他要飛往澳門,然後坐船轉到上海,回去治療他的右眼。飛行員是一個美國小夥子,他向洪望楠保證:“我一定會讓你趕上船的。頭頭告訴我,你的眼睛早一天手術,就多一分康複的希望。你們中國想要自己造飛機,中央飛機製造廠要重振,你這樣的航空專家是缺不了的。”日本空軍的轟炸對於洪望楠來說是一個噩夢,他還沒有從噩夢中醒過來,苦笑一聲:“重振?談何容易!這回的摧毀,太致命了。政府打了這麼長時間的仗,也打成了窮光蛋,何況貪汙腐敗的官員越來越多。廠址定在雷允的時候,我以為從此不用搬家了,因為廠址那麼隱秘,簡直是個地老天荒的地方……結果日本特務在我們剛投產第一批的時候就在南坎設立了間諜站,開了一家照相館,就隔著一條界河,把我們的廠房都拍攝了照片。”飛行員揣測說:“也許是日本間諜網在國內先弄到的情報,才能把特務派到你們眼皮底下。像上海這種地方,各種情報都在暗地流動,簡直是個地下情報黑市!”“我沒殺過人,我這輩子都厭惡殺人,厭惡流血,不過假如那個給日本間諜搜集情報的人被我抓住,我一定要親手殺了他。”洪望楠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猙獰,“我要看著他的血流出來。”聞辛死了。死在他的愛國熱情被全麵點燃的時候,死在飛機製造廠剛剛有起色的時候。他全身繃帶,在慘叫和呻吟中死去,一切太突然,他甚至沒有留下一句遺言便撒手人寰。他會原諒我嗎?洪望楠一遍遍問自己,答案是否定。因為他真的對不起聞辛。他曾經對聞太太承諾,要對聞辛負責,要對他的家庭負責,現在聞辛走了,他能負得起責任嗎?聞辛死在製造廠的醫院,當時醫院走廊上的味道很重,洪望楠從來不知道什麼叫血腥的氣味,那時候他知道了。可是聞辛連血腥的氣味都沒有,因為他的血已經燒焦。是洪望楠把聞辛從他親人身邊帶來的。聞辛來了,他來了,大家都來了,他以為從此中國就會用自己製造的飛機,上了天不必再吃日本鬼子的虧。誰知道就是那時候,在他們背後,桌子下的交易並沒有停止,政府裡有權勢的人照樣打算收取外國飛機商的賄賂,購買那些讓他們在空中吃虧的飛機。也許這些桌下交易從來沒有間斷,也永遠不會停止,戰爭對他們來說就是交易……可他告訴聞辛,一切都是為了正義和理想,他用這些說服聞辛,把他帶到飛機製造廠。現在,聞辛死了,帶著那些死不瞑目的正義和理想。洪望梅被戴維斯安排暫住《紐約時報》駐滬辦。戴維斯的中文說得不算太糟糕,基本能聽懂。他對洪望梅說:“雖然我們這個地方亂七八糟,吃乾麵包,睡沙發,一屋子老爺們兒的煙臭,畢竟還是很安全的,至少日本人和他們的走狗不敢來。所以我勸你住下去,除非……”他欲言又止。“除非什麼?”戴維斯看洪望梅的眼光很有些不一樣,在欣賞之外,似乎還帶著另一種含義:“除非你搬到我公寓去。”他又似乎在保證,“彆怕,我保證不騷擾你,行嗎?我有兩間臥室,你不放心的話,可以在你的臥室門上加三把鎖。”洪望梅沒立即表態,過了片刻才抬起頭直視著戴維斯:“你說,你們美國人是不是瞧不起中國人?”戴維斯嚇了一跳,連連搖頭:“怎麼會呢?沒有沒有。”洪望梅目光轉到樓下:“我是在美國出生的。我爸爸說,美國白人的醫院不準我媽媽進去分娩。我爸爸後來回國,也是因為美國大學不雇傭中國教授。”“我承認美國人裡麵有特彆保守的人,歧視所有非白人的種族,不過我不是那種人!”戴維斯急於為自己進行辯護。洪望梅不再說話,她在考慮是不是該相信戴維斯。戴維斯拍拍搖椅說:“我能請你坐過來嗎?”洪望梅走過去,坐在戴維斯身邊。她的膝蓋從旗袍下露出,戴維斯摘下自己的長圍巾,搭在自己和洪望梅的腿上:“你看,我這是在搞種族歧視嗎?”洪望梅轉過臉來,對著戴維斯。此刻她不諳世事的眼神已經是信賴的了。戴維斯很善於察言觀色,又發動了進攻:“考慮我的建議嗎?”洪望梅點點頭說:“我就是搬到你那裡,也是臨時的。”“多臨時?”洪望梅的眼神變得溫柔起來,低下頭輕聲說:“我在等一個人。等他回來我就搬走。”“你的男朋友?”洪望梅搖搖頭:“要是有人說他是我的男朋友,他就會生氣。”“他在哪裡?”“不知道。”“那你怎麼等?”洪望梅臉上充滿甜蜜的笑意:“我就這麼等。我媽說,男人打仗,女人總是要等的。”戴維斯若有所思地看著洪望梅稚氣未泯的臉龐,被打動了,他說:“那好吧,搬到我那裡去,我陪你等著,嗯?”一陣風起,吹掉了蓋在他們腿上的長圍巾,戴維斯的手握在洪望梅的手上。桑霞出現在他們身後的玻璃門裡,敲了敲玻璃。兩人回過頭,桑霞微微一笑。他們走到桑霞身邊,洪望梅發現自己的手仍然被戴維斯握在手心。戴維斯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一下,鬆開手。戴維斯要出門采訪,房間內剩下桑霞和洪望梅。洪望梅想回家看爸爸,順便再帶幾本書,桑霞不同意,她讓洪望梅寫了個清單,說會找人到洪家去取。桑霞看到樓下的戴維斯推著摩托車從弄堂裡出來,回頭看了一眼洪望梅說:“他是個好人。”洪望梅點點頭:“一個美國好人。”看桑霞聽不太明白,洪望梅解釋說:“美國的好人再好都沒用,我不會愛他們的。”她夢幻般的眼神看著遠方,“因為我心裡有個中國男孩。”嘴裡嚼著口香糖,準備出發的戴維斯正好揚起臉看見她們,意氣風發地行了個美軍軍禮。桑霞也揮揮手,笑著說:“我倒同情這家夥了。”傍晚時分,桑霞來到街邊茶攤,茶攤長凳上早有人在等候。他是王沐天的夥伴小鄭,現在也是一名新四軍戰士,跟桑霞和王沐天待在同一個隊伍裡。看到桑霞走了過來,他站起身迎上去,臉上浮起習慣性的頑皮笑容,小聲地叫起來:“桑連長!”桑霞瞪他一眼:“調皮!”從皮包裡拿出那個三伯伯交給她的裝現款的皮包,叮囑說:“千萬要小心。”小鄭很有信心:“你放心,有三個押款的人呢,都帶著槍,在車上待命!”“路上不要耽擱,把錢直接給藥廠送去。新四軍很快要轉移了,藥品關係著戰士們的生命。這批藥必須在我離開上海之前買到手。”小鄭不再嬉皮笑臉,嚴肅地點點頭。“任務完成後派兩個人到洪澗琛教授家去,取一點東西。”桑霞拿出一張紙條,“這是地址,要取的東西也寫在上麵。”小鄭一下子猜了出來:“是那個被日本憲兵抓起來的洪澗琛教授?”“小聲點!”桑霞環顧四周,批評小鄭,“你想讓滿大街的人都聽見啊?”為安全起見,洪望楠選在天黑的時候回家,但儘管如此,他還是馬上被特務盯上了。一個便衣站在洪家公寓附近的一棵樹後,一邊捧著大燒餅啃著,一邊密切注意著洪望楠。洪家公寓顯得分外安靜,黑暗中洪望楠打開房門,他輕聲呼喚:“姆媽!”姆媽沒有回應,他試探著向前走了幾步,又輕輕叫了一聲:“小妹!”依然沒有回應。他的腳踢到一塊打碎的陶瓷罐,險些滑倒。他站穩腳,手順著牆壁摸索,摸到了電燈開關,“啪嗒”一聲,燈亮了。他驚呆了:這裡一片狼藉,不像是他親切熟悉的家,倒像是久無人住的荒宅。他匆匆往父母的臥室走去,臥室的燈卻是瞎的,借著客廳的光線,他看到臥室同樣是一片狼藉:打碎了玻璃的窗子像是被挖去眼珠的空眼眶,夜風吹動著撕爛的窗簾。一個盆子扣在門口,旁邊扔著一條沾滿血跡的毛巾,床上的被單也全是血跡。洪望楠猶如置身在一個噩夢中,他奔出臥室,尋找電話機,拿起電話,電話根本不通。他扶正一張倒伏的沙發,看見彈簧和棉絮從劃開的裂隙裡暴露出來。他慢慢坐在這張千瘡百孔的沙發上,想給自己定定神,卻一直無法讓自己平靜,他無法想象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可怕事件。盯梢的便衣看到洪家的燈亮了,正準備過去突襲,卻看到洪望楠拎著箱子從樓門裡出來,向弄堂口走去。他注視著洪望楠在路燈下忽明忽暗的背影穿過馬路進入了對麵的電話亭。小鄭完成了送款任務,趕往洪家,他和便衣擦肩而過。洪望楠拿起話筒開始撥號,話筒裡傳出線路忙碌的聲音。他焦急地掛上電話。等了一會兒,他再次拿起話筒,再次撥號。電話通了。“請問……”話筒裡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彆問了,我就是你要找的人。”洪望楠又是一驚,聲音的主人居然是一個他以為再也不會見麵的人,季家鳴。他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季家鳴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冷冰冰:“昨天從澳門上的船,今天上午到上海的?眼科專家湯普森博士那裡去過了?”洪望楠下意識地往後看了一下,確定季家鳴沒在附近,才說:“你都知道?我剛從診所出來……”“碰到什麼麻煩了?”“你怎麼知道我碰到麻煩?”季家鳴在電話另一端冷笑起來:“沒麻煩你怎麼會給我打電話?不是早就跟我絕交了嗎?你現在在哪裡?”季家鳴說十分鐘後他會到洪家。洪望楠感覺自己又陷入一個迷局,他是如此的不喜歡季家鳴,然而他又真的離不開季家鳴。洪望楠開門進屋,摘下墨鏡,摁了摁額頭、太陽穴,正要關門,發現身後跟了個男人,西裝革履,卻是一臉粗鄙的橫肉。他看著洪望楠蒙著繃帶的右眼,很無賴地笑起來:“報上說洪先生高就的飛機廠遭了好幾噸日本炸彈,今天一看,明白了,洪先生的眼睛遭了不幸,洪先生也可以算是局部地為國捐軀了。”做特務不應該有太多廢話,洪望楠被便衣的話猛然激怒了,他猛地一開門,便衣沒有防備,頓時失重,一頭栽進門來。趁他嘴啃泥倒伏在地,洪望楠抬起腳照著他的腦袋一通狠踢:“我們中國的飛機廠遭了日本炸彈,是不是特彆讓你們這些走狗漢奸稱心啊?啊?”便衣正要爬起來,洪望楠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九-九-藏-書-網,左右開弓地揮拳,把他打得跌跌撞撞地後退。他被打得招架不住,腳下又被一塊瓷器碎片滑了一下,差點又栽倒。在這個時候,便衣義務充當了洪望楠的出氣筒,很快被一連串響亮耳光抽成了豬頭。洪望楠的一隻獨眼使他看上去無比凶狠:“我們挨了日本炸彈,家裡還被你們這些走狗打劫!說,是不是你到我家來殺人越貨的!你把我父母我妹妹弄到哪裡去了?”便衣看到洪望楠凶神惡煞的樣子,嚇壞了。一步步往後退,一個不小心,四仰八叉,倒在碎玻璃、碎瓷片裡,洪望楠不容他喘息,衝上來揪住他的衣襟:“快說,我父母和妹妹在什麼地方?”洪望楠究竟隻是一個文弱書生,很快便累得氣喘籲籲,趁他放鬆了戒備,便衣原地一個翻滾,從後腰拔出了手槍,迅速扭轉了局勢。他從碎瓷片、碎玻璃裡爬起,槍口逼近洪望楠,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飛機沒造出來,拳腳練出來了,啊?”畢竟這裡是洪望楠的地盤,便衣不敢再糾纏,用槍口抵住洪望楠的後背,押著他走向電梯間,一腳把他踹了進去。電梯門快要合攏時,竄進一條矯健的身影——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正是小鄭。小鄭伸手要摁鍵開電梯門,便衣推開他的手。小鄭無奈地說:“我乘錯電梯了——我是要上樓的!”便衣說:“等我們下去,你再上吧。”小鄭作出無可奈何的樣子,慢慢轉過臉,眼睛突然一亮:“唉,這不是洪大哥嗎?剛回來?”洪望楠狼狽不堪地看看小鄭,對這個年輕人他並沒有印象,但還是點點頭。便衣緊張起來,槍口更緊地抵在他的脊背上。小鄭抬起頭,電梯天花板上掛了麵銅鏡,從銅鏡裡可以看到那支頂在洪望楠背上的手槍,他用下巴指指天花板的銅鏡:“洪大哥,頂在你脊梁上的槍是真的假的?”便衣罵了小鄭一句:“你個小赤佬彆他媽廢話!”小鄭瞪著眼很認真地說:“私帶槍支是犯法的!你這位先生怎麼……”電梯著陸了,但誰都不動。便衣抵著洪望楠走到小鄭前麵,命令洪望楠開門,洪望楠正要伸手,小鄭搶在前麵從他們身後伸出手,摁在上升鍵鈕上。便衣急了:“你要乾什麼?”小鄭哼了一聲:“剛才我說了,我要上樓啊!”話音未落,一把槍已經頂在便衣的腦袋上。小鄭把便衣的槍繳獲過來,轉頭對洪望楠說:“洪大哥,摁住鎖門鍵,我搜搜這個老癟三。”倒黴的便衣臉朝牆,雙手抱頭,小鄭熟練地在他身上摸索,從他的褲腰上摸出一把匕首,一順手滑進自己口袋。季家鳴來遲了一步,等他趕到洪家,便衣已經被小鄭在弄堂麻利地處理掉並帶著洪望楠走了。去年夏天,王沐天和夥伴們曾經從日本軍官手裡奪過一輛三輪摩托,後來他改裝成一輛小卡車,參軍離開上海之後,這輛小卡車送給了小鄭的二哥。現在,小鄭二哥坐在小卡車的後車廂,小鄭正開著它,興奮地奔馳在上海街道上。天上落下豆大的雨點,路麵很快被打濕了。霓虹燈和高樓大廈的燈光反射在路麵,使得一切加倍地繁華,整座城市顯得光怪陸離。不知何處傳來恰恰舞曲,整個城市似乎都在跟著扭擺。流光溢彩的城市在這個雨天中暴露出無恥的豔麗。小卡車開進一條弄堂,停在了一個石庫門房前,小鄭邀請洪望楠進去:“這就是我家,我們三兄弟住三間房。”洪望楠跟著走進去,迎麵看到一段老舊失修的木頭樓梯,院子左邊一間堂屋,右邊一間廚房,空間顯得十分狹窄,還碼著半堵牆煤塊。洪望楠感到拘束,幾乎不知何處下腳,他很少來這種地方。小鄭倒是大大咧咧,指指左邊的堂屋:“這邊走。”洪望楠進入堂屋,屋內正中放著一張大方桌,兩邊擺著兩把破舊的太師椅,桌麵上的幾個茶盞多半豁了口。勉強坐在一張關節鬆動的太師椅上,這才看清茶盞裡的殘茶乾了,留下一圈圈褐色的痕跡,好客的小鄭拎起茶壺便往茶盞裡倒茶,一杯色澤極深的液體漸漸積蓄在茶盞裡:“洪先生請喝茶。”洪望楠極力克製住惡心,點點頭,表示謝意。木頭樓梯上忽然響起清脆的半高跟鞋的腳步聲,小鄭聽到腳步聲要出去,洪望楠一把拉住他:“待會兒你能不能送我去一個地方?我想我還是住到那裡去好些。”小鄭驚奇地問:“不是說好暫時先住在這裡嗎?”他根本沒意識到洪望楠的為難。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門外飄來:“小鄭,東西取來了嗎?”這嗓音把洪望楠驚呆了。在這個肮臟的空間裡,洪望楠和桑霞重逢了。桑霞穿著深色絲絨旗袍,戴一根白珠子項鏈,站在樓梯口,大眼睛充滿驚訝,但注意力馬上被他墨鏡後的繃帶奪去:“望楠?你眼睛怎麼了?”小鄭驚奇地看著兩個人:“你們……認識?”他們不但認識,還有許多故事。洪望楠癡癡地看著桑霞,她被深色絲絨旗袍襯得越發挺拔,健美。兩年前她那熱帶女孩的日曬膚色已經褪色,似乎有了另一種風貌,但同樣地矯矯不群,他極力控製住自己:“你怎麼也在這裡?”桑霞卻答非所問:“你放心,你父親和母親都搬到王家去了……”洪望楠點點頭,他已經隱約猜到了一些。陡然間的重逢讓兩人都顯得局促不安,想說的話太多,卻不知從何說起。桑霞忙亂地打開小皮包,取出幾張小鈔,遞給小鄭:“洪先生一定沒吃晚飯,小鄭,麻煩你到路口去買一瓶加飯酒,買十隻油炸麻雀,我們還剩了點泡飯吧?”小鄭接過錢,興衝衝地跑了出去。隻剩下兩個人了,卻彼此不敢張望,半天洪望楠才算是找到一個話題:“你也學會吃油炸麻雀了?”桑霞笑笑:“這是上海最便宜的肉菜啊。”她注視著洪望楠的繃帶處,“我想……我想看看你的傷……”洪望楠故作輕鬆地開起玩笑:“好久不見了,路上你看見我這副樣子,大概都不認識了。”桑霞幽幽地說:“一個人認識另一個人,常常不是靠模樣的。”她已經讓自己平靜下來,不再回避洪望楠的目光。洪望楠輕輕走到太師椅前麵坐下來,說:“來,坐會兒吧。”桑霞走過去,搬了個方凳坐在他身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摘下他的帽子,又輕輕捏起他的墨鏡的鏡腿,把墨鏡摘下來。洪望楠閉上了沒受傷的那隻眼,全神貫注去體會她的關心。桑霞的手輕輕拂過他的繃帶,似乎也在感同身受著他的痛苦,聲音有些顫抖起來:“怎麼會傷得這麼不巧?”洪望楠睜開眼,看著憂心忡忡的桑霞,他們此刻又是如此接近,不禁心跳加快:“傷得太巧了,不巧我怎麼能來到這裡,跟你在一塊兒?”桑霞卻沒心思開玩笑:“醫生怎麼說?”“我們廠裡的醫生給我介紹了一個非常好的美國眼科專家,診室就在外灘路。大夫本來今天就要給我做手術,但是我請求他推遲一天,讓我回家看看父母……”“你父親的事,你知道了嗎?”看洪望楠一臉迷惑,桑霞站起來,在方桌一角堆放的報紙雜誌裡翻尋,抽出一張《字林西報》遞給他。他一眼看到首頁上父親的照片,便急促地起來。讀罷,失魂落魄地放下報紙,半天不言語。桑霞洗淨了茶盞,倒上一杯清水,輕輕端到他麵前,仍然坐在他旁邊的方凳上。洪望楠接過茶盞,又放回桌子上,他長期在內地專注著製造飛機的事業,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日子,想不到不過短短一年半時光,上海的局勢便惡化得這麼厲害。桑霞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局勢每天都在惡化。法國投降了德國之後,法租界也早就不像過去那麼安全了。”洪望楠凝神看著報上妹妹的照片,充滿憐愛地說:“一年前,我還罵過小妹,罵得那麼難聽。”他的表情帶著幾分愧疚,“知道我罵她什麼嗎?‘商女不知亡國恨’,為了這句話,我媽差點把我趕出家門。”桑霞微笑著說:“那天晚上,我也在場。你妹妹是準備用她的生命喚醒上海的新聞界,營救你父親的。”洪望楠站起來戴上墨鏡,又抓起自己的禮帽,他想立刻去見家人。桑霞再次把茶盞端起遞給他:“喝一口水,我們一塊兒走。”洪望楠又要推開茶盞,桑霞會意地一笑,皺眉說:“洗乾淨了。老是把革命和肮臟放在一起,我也一向反對的。”桑霞送洪望楠走出堂屋,見他衣服單薄,心疼地說:“都十一月了,你穿這麼點衣服可不行。等一下。”說著便奔上樓梯。洪望楠看著她輕盈的背影,內心湧起無數心酸和甜蜜。桑霞拿了一條米色長圍巾從樓上跑下來,她的呼吸有些急促:“這是我父親的圍巾,他生前去歐洲旅行的時候買的,新加坡冬天不冷,他一直用不上,你看,還挺新的……”她把圍巾圍在望楠脖子上,“暖和多了吧?”洪望楠握住了桑霞的手,正要說什麼,麵孔忽然抽搐起來,嘴唇微微發抖,他力圖忍住再次襲來的劇痛。桑霞卻未發現他正在經曆傷痛的折磨,仍然在為他係緊圍巾:“這才是真正的喀什米羊絨,是喀什米出產的……”洪望楠疼得不能自已,下意識地把手擱在右眼的墨鏡上,像個老人一樣扶著牆壁慢慢蹲下來:“對不起……實在……太疼了……”桑霞這才注意到他額頭和鼻尖已經出現了細密的汗珠,著急而心痛地把他從地上扶起,幾乎用整個身體架著他,艱難地登上樓梯,把他放置在亭子間的單人床上,又把窗簾拉嚴實:“你先在這裡休息一下,我去找止疼藥。”洪望楠的臉形已經扭曲:“不要止疼藥……沒用……要嗎啡……傷到了眼睛的神經,疼起來就像……就像……”洪望楠再也無法忍受,呻吟起來。小鄭剛從外麵買了油炸麻雀回來,桑霞問他能不能找到嗎啡,小鄭說:“我們從藥廠買的藥裡,有一百多支嗎啡。”不過桑霞的希望很快熄滅了,這些嗎啡是藥廠偷偷加班包裝出來的,今晚無論如何也來不及提貨了。桑霞焦慮地在院子走來走去,忽然又有了主意:“還得勞駕你再出去一趟。到福州路的‘春芳苑’或者‘儘歡閣’去一趟。”小鄭的眼睛瞪得溜圓:“你要我去妓院?”桑霞苦笑:“除了那種地方,你還能想得出哪裡能買到鴉片膏嗎?”小鄭又是一驚:“鴉片膏?”桑霞急切地點點頭:“對!鴉片膏是最好的止疼藥,跟嗎啡的作用大同小異。”說著她掏出一個光洋,“妓院裡一定會有的,你趕緊跑一趟。”洪望楠麵對牆壁,身體繃得像一張弓,桑霞從銅麵盆裡拿出一條濕毛巾,急切地替他擦去額頭和脖子上的汗水,除此她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疼痛折磨。洪望楠的呻吟聲越來越大,桑霞坐在他身邊,把自己的手塞到他手裡。他忘乎所以地握住桑霞的手,越握越緊,桑霞的手被他捏得生疼,卻並沒有抽出來。她鼓勵他:“再忍一忍,我陪著你忍……藥馬上就要拿來了……再忍五分鐘……”桑霞忽然把臉湊過去,嘴唇貼在洪望楠的額頭上,洪望楠看著她,似乎平靜了一點。她的嘴唇從他的額頭移到臉頰,再移到嘴唇……她的吻如同鴉片,不單可以減痛,還可以使他上癮。生鏽的鬨鐘滴答滴答地走動,走動的聲音也像是生了鏽……洪望楠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中午。桑霞正坐在他身邊,看上去有些疲倦,但是卻是充滿笑意:“你現在氣色好多了,昨天晚上真是嚇人……”他坐了起來,感激地看著桑霞:“昨晚……你一夜沒睡?”桑霞搖搖頭:“沒關係,今天補一覺就行了。”她站起身說,“你等一下。”說著快步走出去。凝望著桑霞風姿綽約的身影,洪望楠心馳神搖。昨天晚上他和她之間的一切,一一在眼前浮現,越來越清晰。他忍不住想,疼痛能夠換來她一連串的熱吻,那倒是值得的。桑霞手裡拎著荷葉包走了進來,她解開荷葉包的草繩說:“這是昨晚小鄭出去買來款待你的。我想要你嘗嘗上海大眾現在能吃得起的肉,然後你就知道上海人現在在過什麼日子了。現在在上海會館裡吃一客牛排,價錢等同一個上海紡紗女工一個半月的工錢。”洪望楠說:“所以惡化的不隻是政局。”桑霞把荷葉包裡草梗穿起的十來隻油乎乎的小東西倒在一個盤子裡。洪望楠有些恐懼地看著這些赤裸的小鳥,他從來沒吃過這種玩意兒。桑霞揪下一個油炸麻雀,放在他麵前的小盤子裡,又揪下一隻,放在自己的小盤裡。洪望楠看著盤子裡的袖珍禽類,又看看桑霞,向她討教如何下口。桑霞把麻雀整個地塞進嘴裡,香噴噴地咀嚼起來:“五臟俱全,全在你嘴裡。試試啊!”洪望楠的好勝心來了,他把麻雀塞進嘴裡,橫下心一口咬下去。桑霞歡快地笑起來,她的笑容是如此明媚,帶著陽光的魅力,洪望楠那種秘密的欲望又騰地被點燃了。桑霞似乎意識到了他的衝動,低下頭沉默片刻,又站起身:“我去給你把泡飯熱一下。”桑霞走了出去。洪望楠似乎得到一點緩解,卻又有些失望。他把手伸向她搭在椅背上的毛衣外套,輕輕撫摸著它,又使勁把它攥在手心,緊緊攥成一個拳頭,然後他的嘴唇落在自己的拳頭上……桑霞熱好飯走進房間,房間已經空了,洪望楠已經悄然離去。她追出去,看到一輛黃包車在弄堂口一閃而逝。她慢慢走回房間,看到自己的羊毛外套有一片輕微的、如同菊花形狀的褶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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