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魔鬼的引誘”(1 / 1)

背叛 倪匡 3106 字 1個月前

君花雙手揮舞,神情激動之極:“那不行,那不行,我一定要讓他知道,我沒有參加背叛,我沒有,背叛他的,隻是方鐵生。”白素再令她喝了一大口酒,才道:“建議你快一點去,把一切經過,通過擴音裝置,使他能聽到,隻要他還生存,在聽了你的話之後,我想他一定會現身和你相見。”君花的身子抖得厲害,張口想說什麼,可是語不成句,好一會,她才重重在自己頭上,連打了幾下:“真笨,當年我怎麼沒有到這一點。”白素輕歎一聲:“照我的推測,甘鐵生在僥幸生存下來之後,一定對人世間的一切,失望之極,自此他不要再見到任何人,寧願和岩石為伍,他不知道一切如何發生,對你自然也有誤會,所以才不想見你。”君花急速地來回走了幾步——在這時,才看出她當年的確受過正規的、嚴格的軍事訓練,她看來步履矯健,有職業軍人的風範。君花又陡然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氣:“我這就去,這就去。”她說“這就去,”真正說走就走,大踏步向門走去,我還想阻止她,白素向我使了一個眼色,不讓我有任何動作,隻是在她身後大聲叫:“一有了結果,第一時間讓我們知道。”君花也大聲答應著,已經走了出去。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君花這個中的神秘人物的出現,當然使當年的事,又揭明了許多,可是對於最主要的一個疑問,還是一點幫助也沒有。那疑問是:那場背叛,究竟是怎麼會發生的?君花離去之後,我們維持著沉默,我一口又一口地喝著酒,直到白素的手,溫柔地按到了我的手背上,我向她望去,看到她的眼中,略有責怪的神色我才知道自己喝得太多了。(白素有極美麗的眼睛,而更動人的是她眼中流露的那種溫柔之極的眼光,這種光采,使人在任何煩躁不安的情緒下,都會感到無比的寧貼。)我翻過手來,握住了她的手,她自然的問:“想到了什麼?十分可怕?”我和白素,已經自然而然,有近乎心意相通的能力,她看到我忽然之間,蹙著眉,不斷喝酒,就可以揣知我是想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我立時點頭:“是,我從人性的醜惡麵,想到了一個……可怕的結論。”白素的聲音很平淡,可是她說的話,卻令我吃了一驚,她那樣說,證明她也想到了我所想及的,她說:“甘鐵生作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我歎了一聲:“是,他不該把君花讓給方鐵生,方鐵生若是得不到君花,會儘一切力量去爭取,得到了,自然會儘一切力量去保有,而他失去君花的唯一可能,就是來自甘鐵生的威協。”白素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所以,他就要消滅情敵,這才有了那次背叛。”我們兩人所想的既然相同,也感到,如果事情是那樣的話,真是太可怕了——甘鐵生作了那樣的犧牲,可是結果,反倒引發了背叛。過了好一會,我才道:“唯一不通的是,方鐵生若是為了這個理由而背叛,他沒有理由失蹤,一定會和君花在一起——那正是他背叛的目的,不然,何必背叛?”白素試探著問:“或者是在背叛發生了之後,他忽然又天良發現?”我搖頭:“我們從人性最卑劣的一麵出發作設想,達成了這個結論,怎能期望那麼卑劣的人,又會天良發現?”白素神情猶豫:“人性十分複雜,有時,善和惡,高貴和卑劣,幾乎交錯發生,沒有明顯的限界。或許,方鐵生明知事情一發生,君花必然不會原諒他……”我打斷了白素的話頭——當白素在分析一件事的時候,我極少打斷她的話頭,可是這時,白素所說的話,顯然連她自己也不能肯定,我道:“若是他知道這一點,他就不會背叛。”白素低歎:“人有時,明知自己在做著的是蠢事,甚至明知蠢到無可再蠢,可是在不知什麼力量支配之下,還是會做下去,一麵後悔,一麵做。”白素的話,給了我某種啟示,我忙道:“把你剛才的話,一字不變,再講一遍。”白素再說了一遍,我低聲跟著她說,說到了“在不知什麼力量支配之下”時,我吸了一口氣:“還有一個可能,方鐵生的背叛,是突然發生的,一種不知道什麼力量,支配了他。”和白素討論問題,真是賞心樂事,不但可以在多數的情形下,有共同的想法,而且,就算是無頭無腦地說上一句,她也可以立即了解在說什麼,不必作多餘的解釋和說明。這時,我這樣一說,白素就馬上道:“那一晚,上半夜,在山洞中,方鐵生說他忽然有了一種強烈的感覺?”我一揚手:“就是那次,方鐵生說,感覺強烈之極,在他的一生之中,有這樣的感覺是第三次,前兩次,都使他的生活改變。”白素想了一會:“他有了那種感覺,離開了山洞,遇到了一些什麼……算是一種力量,他就受了那種力量,他就受了那種力量的支配,作出了背叛的決定。”我連連點頭:“可以這樣設想,因為接下來,君花找不到他,再接下來,他就下達了假命令,一切都很吻合。”白素笑了一下:“可是新疑問又來了,那種‘不知什麼力量’支配方鐵生叛變,有什麼目的?”我苦笑:“不知道,魔鬼引誘亞當和夏娃叛變,又有什麼目的?”白素的回答來得極快:“為了和上帝對抗。”我也回答了她的問題:“那種力量,為了和人性美好的一麵對抗。”白素神情迷惘:“你的話很有點道理,兩個鐵生之間,生死不渝的情誼,本來反映了人性最美好的一麵,忽然之間,方鐵生的行為,展現了人性最醜惡的一麵,這中間,明顯地有著對抗。”我隻感到思緒愈來愈紊亂,不由自主,雙手揮動著,象是想把許多無形的,雜亂無章的東西都揮開了一樣,我大聲道:“不必再設想了,這……當年發生的事,再設想也沒有用,除非能把背叛的主角方鐵生找出來,但是這又沒有可能。”白素呆了片刻,忽然道:“也不見得,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我不禁被白素逗得笑了起來,接著道:“甘鐵生要是找到了,方鐵生還能找不到嗎?”白素也笑著:“你說得對,彆再去想了,想也想不出名堂來。”我來回踱了幾步:“要不要聽聽那四個小鬼的意見?”“四個小鬼”何所指,白素自然知道,她道:“這……件事中,涉及了……同性戀,他們年紀輕——”我立時道:“他們都不是小孩子了,可以了解到人類行為之中,有同性戀這種行為的事實存在。”白素還在猶豫間,門打開,兩股紅影衝了進來,良辰美景一下子就到了白素的身邊,一邊一個,雙手交叉,掛在白素的肩上,現出嬌憨的笑容:“這幾天在忙什麼?怎麼不理我們了?”溫寶裕和胡說也在門口出現,溫寶裕在嘰嘰咕咕——他想表示什麼意見,而又明知這意見不便公開發表,就會有這種行動。這時,我聽得他在嘰咕的是:“去送命的時候,會不會也那麼快。”他們四個人顯然是一起來的,良辰美景行動快,所以引起了他的不滿。看到了這“四個小鬼”,人會自然而然,有一股朝氣蓬勃,充滿了活力之感,連說話的興致也會高漲,我唯恐遲了一步,就沒有了說話的機會,所以搶著道:“你們來得正好,這幾天是有點事,有幾個疑問,怎麼設想,都沒有合情合理的結論。”四人都大感興趣,溫寶裕更一疊聲地追問:“什麼人?什麼事?”我指著出版了的:“你們先看了這篇再說。”溫寶裕一伸手搶了一本在手:“什麼故事?原振俠傳奇?亞洲之鷹?”我道:“都不是,是講幾十年前的一些戰爭。”溫寶裕的熱情一下子降低:“哦,民初裝,最不好看,太久遠了,沒有時代的共鳴。”我大喝一聲:“小寶,你少胡亂發表意見,你可以不看,不過我告訴你,要是你不看的話,一定會後悔。”溫寶裕又嘰咕起來:“看就看,也犯不著連言論自由都要扼殺。”我悶哼一聲:“對了,你們四人一起看,看了之後,再發表意見。”良辰美景兩人取了一本,湊在一起看,胡說取了一本,走過一邊,他們都有很快的能力。故事的時代背景,對他們來說,自然相當陌生,但是故事本身很古怪,君花的文筆也很生動,很能吸引人看下去,所以他們很快就被故事吸引,一頁一頁,飛快地翻動著,看得十分入神。我知道這一看,至少要好幾小時,和白素作了一個手勢,表示各自去做自己的事。那天接下來,又發生的一些事,和這個故事無關,可是卻又十分異特,我會在另外一個故事中把它記述出來。四人之中,溫寶裕最先看完,出乎意料之外,他竟然一反常態,沒有接著說話,隻是抱著書發怔。等到四個人都看完,已經是晚上了,白素道:“怎麼樣,先吃飯?”99lib?四人都精神恍格,隻是點了點頭,吃飯的時候,也不言不語,食不甘味。可見得故事中所寫的背叛行為,給他們以極大的震撼。。飯後,溫寶裕這小子居然提出:“有沒有酒?”我的回答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他過了三分鐘之後,故意大聲發出“咕嘟”一聲,吞下了一大口口水,表示抗議。我已把和君花會麵,以及中沒有寫出來的情節,詳細說了一遍。然後,我才問了那個最重要的問題:“方鐵生為什麼要背叛?”胡說和良辰美景,顯然早已有了回答,他們齊聲道:“不知道,怎麼想都想不透!”我、白素和所有人,由於溫寶裕並沒有立時回答,所以一起向他望去,溫寶裕吸了一口氣,看來準備作長篇的發言。老實說,溫寶裕的想法,稀奇古怪,有時也很有點道理,能道人之所未道,但是大多數情形,卻全不知所雲,若是由得他長篇大論,誰有空洗耳恭聽?所以,我先發製人:“長話短說!”溫寶裕對我的話,一點反應也沒有,自顧自道:“任誰看了這個故事,都會把背叛的焦點,放在方鐵生的身上,不會有人想到甘鐵生,因為他是被害人,但如果一切是他所安排的圈套呢?”良辰美景立時責問:“安排一個圈套害自己?”溫寶裕道:“若是一個人想自殺,同時又想殺死他想殺的人,就可以安排精密無比的圈套,既害自己,同時也害彆人。”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是一樣的想法:溫寶裕的古怪念頭,確有過人之處,我和白素,怎麼想,都沒有想到過這一點!甘鐵生若是恨方鐵生,想同歸於儘,那麼,從那個作戰計劃一被提出,就是圈套的開始,全部官兵,都是圈套的犧牲品!甘鐵生為什麼要那麼做,這是小寶這個假設最不能成立之處,因為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甘鐵生都沒有這樣做的動機!所以,我和白素,又自然而然,緩緩搖了搖頭。溫寶裕一麵發表意見,一麵在察看我們的反應,他自然也可以猜到我們的心裡怎麼想,所以他立時又道:“那隻是假設之一,假設之二,是方鐵生想擺脫甘鐵生,因為甘鐵生對他太好了。”白素歎了一聲:“小寶,設想也不必太離奇了!”我忙道:“小寶這個假設,倒相當有理,一個人若是對另一個人太好,在一些特殊情形之下,反而會使另一個人有太大的精神壓力,會在潛意識中,起著自己都不知道的反抗,當這種強大的反抗意識,從潛意識轉向明意識時,就會發生十分可怕的事。”溫寶裕急急道:“我就是這個意思——從垃圾堆中撿回來的一個人,要他上進,要他不斷拚命,要他不斷記得是被人從垃圾堆中撿回來的,要他分分鐘都提醒自己不能忘恩負義,就是精神壓力,沒有人喜歡在那樣沉重的壓力下生活,久而久之,這個人就會在心底呐喊:我寧願回到垃圾堆去!”胡說的聲音很小:“小寶快可以當心理學家了。”溫寶裕一副當仁不讓的神情:“最近我看了很多心理學的書,深知精神力量之大,超乎想像之外,精神壓力所產生的憂鬱,可以致人於死,而每一個人都自我中心,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好,另一個人不一定感激,因為各人的角度都以自己為中心。”良辰美景的聲音有點疑惑:“照你推測,甘鐵生對方鐵生好,使方鐵生不快樂?”溫寶裕點頭:“大抵如此,設身處地想一想,永遠當一個人的副手,再也擺脫不了被人從垃圾堆上撿回來的陰影,做人有什麼樂趣?”白素不同意:“你太否定人際關係中有友情這回事了!”溫寶裕一攤手:“我隻是從心理的角度來作出假設,彆忘記,他們兩個都是同性戀者,可是相互之間,卻又沒有戀情,隻有方情,往就乾分古怪,通常,兩個男性同性戀者之間,很少這種情形——”我打斷了他的話頭:“小寶,彆信口開河了,這種情形,十分普通。”溫寶裕在胡言亂語之後,可以臉不紅氣不喘,簡直到了厚顏無恥的程度,他道:“或許是,我對於同性戀者的心理狀況,並沒有多大的研究。”胡說悶哼一聲,他性格和溫寶裕的滑頭滑腦不同,所以對溫寶裕的這種態度,不表示同意:“彆忘記,方鐵生曾力求留在山上。”溫寶裕道:“如果他要求成功,他可以再等下一次出賣的機會,何況,他每次爭取最危險的任務,表麵上是勇敢,不怕死,又怎知不是他在潛意識中活膩了,不想活了?”良辰美景責問:“你一下子說是甘鐵生的圈套,一下子說是方鐵生蓄意背叛,豈不矛盾心?”溫寶裕大搖其頭:“非也非也,一點也不矛盾,正要提出各種各樣的假設,比較研究,才能找出最有可能的一種假設來。”我歎了一聲:“很好,你提出了兩個新的假設,可是都不能成立。”溫寶裕這個年輕人,就是有這個好處,說了半天,提出來的兩個假設,一下子被否定了,他卻一點也不氣餒,立時又興致勃勃提出了新的假設:“方鐵生也大有可能,受了魔鬼的引誘。”我和白素又互望了一眼,溫寶裕這時那樣說,和我們的“受了某種外來力量的支配”,基本上是一樣的!溫寶裕受了我們神情的鼓勵,看來正準備大大發揮一番,可是良辰美景已齊聲喝止:“且慢!你愈說愈神了,什麼魔鬼。”溫寶裕舉起了手來:“魔鬼,隻不過是一個代名詞,代表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可以通過種種方法,使人改變一貫的認識,這種改變行動,就是背叛,例如方鐵生背叛甘鐵生,例如背叛愛人,背叛國家,背叛主義,等等行為都是。”良辰美景要說是說不過溫寶裕的,她們隻好撇了撇嘴,表示不屑,溫寶裕進一步發揮:“魔鬼的方法,多數是收買,每一個人都有價錢,魔鬼總有方法找到人的弱點,趁隙進攻。”白素輕輕鼓掌:“小寶這番假設,十分有理,魔鬼隻不過是一個代名詞,而且,曆史上有許多反常行為,都證明和魔鬼有關。”溫寶裕更是手舞足蹈:“原振俠醫生認識的一個人,就曾把靈魂賣給了魔鬼,現在又成了魔鬼在地球上的代理人,說不定就是他乾的好事。”我歎了一聲:“方鐵生背叛的時候,原醫生的那個朋友,還沒有出生。”溫寶裕眨著大眼睛:“魔鬼的代理人不隻一個,有的是,說不定就碰上了。”白素興致十分高:“小寶,再假設一下,魔鬼要方鐵生叛變,代價是什麼?”溫寶裕怔了一怔,卻答不上來。良辰美景道:“答應他八十一世,都和君花在一起。”溫寶裕苦笑:“一定有極優厚的條件,不然,方鐵生不會答應。”我大大的打了一個嗬欠:“還有什麼彆的假設,包括方鐵生隻是為了好玩?”溫寶裕連這樣的話,也可以接得上口:“也許是,方鐵生厭倦了軍旅生涯,要胡鬨一番,作為雙重性格的一種發泄,不顧一切,製造混亂,曆史上有的是這種不顧一切隻顧胡鬨的人!”我不禁啼笑皆非,因為溫寶裕的話,你又不能說他不對,曆史上的而且確,有許多胡鬨的事例,而且主持胡鬨的還都是些英明偉大的領袖,所以才一聲令下,有成千上萬的人跟著胡鬨。比較起曆史上許多胡鬨事件來,方鐵生的行為,小之又小,他真的有可能隻是為了好玩,而作出也背叛的行為!當晚,溫寶裕講話最多,良辰美景講話最少,可能是事情涉及曖昧的男性同性戀,她們有少女的矜持,不肯多發表意見。這種討論,當然不會有什麼結果,“魔鬼引誘”說似乎可以成立,但魔鬼在哪裡?除非方鐵生現身,或是當年引誘方鐵生的魔鬼出現,不然,也還隻是假設,一點也解決不了問題。白素說了一句話,想作為討論的總結,不料反倒又使講座延長了下去。她說:“希望君花能找到甘鐵生,多少會有幫助。”我先道:“不會有幫助,連君花都不知道方鐵生為什麼要背叛,甘鐵生自然更被蒙在鼓裡,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被出賣,所以才痛苦得把自己禁閉在荒山野嶺之中,那麼多年。”我的說法,大家都表示讚同,白素笑了一下:“要真是找到了他,多少對當年的情形,可以知道得多一點,如果方鐵生蓄意背叛,甘鐵生多少會覺察得到吧!”我搖頭:“如果他有半分警覺,就絕對不會安排那次作戰計劃。”白素沒有再說什麼,隻是輕歎了一聲。一下子過了三天,在這三天中,都有彆的事在忙,恰好沒有離開——我很多日子都在世界各處亂走,完全沒有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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