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招魂 倪匡 4163 字 1個月前

夜裡12點,魯老頭圍著彆墅作了第一次巡視。自從主人要他白天睡覺晚上守護以後,他就成了夜貓子。彆墅周圍以前鋪有一條碎石小徑,由於一年多來這裡沒有住人,小徑上已經長出很多雜草,這使人夜裡走路有點絆腳,花園也是被雜草嚴重侵犯,以前彆墅正麵一大片都是草坪和花木,但魯老頭一個人隻保護住了魚池一帶還算得上是花園的模樣。在這島上,最強大的東西便是那些茅草和亂七八糟的灌木了,它們仿佛吹一陣風就會長高一大截似的。魯老頭不禁懷念起那兩隻猛犬來,這兩隻馬斯提夫犬一隻叫大虎,一隻叫二虎,以前有它們在的時候,魯老頭從來是可以放心睡覺的。由於怕傷著了來客或者女傭,這兩隻猛犬白天都關在花園的一座小房子裡,黃昏時分放出來,魯老頭便可以和它們嬉戲了,伍鋼也常拿上一塊肉來逗逗它們,但有時他將它們喂得過飽,到魯老頭按時給它們正餐時,它們都看也不看了。奇怪的是,主人的妻子藍小妮一直很怕這兩隻猛犬,有一次大虎向她表示親熱,立起身子來將前爪搭在她肩上,大虎200多斤的重量竟把洪太太推倒在地上,惹得主人對它嚴厲訓斥了一番。這兩隻猛犬染病後是慢慢死去的,地方上的獸醫和警察的警犬訓練基地的醫生都先後來診治過,最後是無力回天。這次主人沒有新購來猛犬,說明主人這次回彆墅不會住得很久。看得出來,他純粹是陪那個遠道而來的女子住回彆墅來的。主人對這個女子很尊重,魯老頭想這女子一定有什麼特彆的地方。彆墅底樓各個窗戶的燈光都熄了,魯老頭知道,底樓右側的走廊上通向五個房間,現在那裡住著了個女傭,廚房旁邊有一個房間,小胖子廚師就住在那裡。伍鋼也住底樓,在客廳儘頭、樓梯的側麵有一道門,那裡麵是一個套間,很漂亮的,伍鋼在這裡也算得上是主人了,之所以住在底樓,是因為他擔負著彆墅裡的安全責任。二樓現在是一片漆黑,魯老頭站在小徑上望了望,他知道現在沒有人住在二層,那是洪於的母親於老太太以前住的地方,還有就是客房,現在也沒有客人來島上拜望了。此刻,整幢彆墅隻有三樓主人的臥室和閣樓的百葉窗還有燈光。魯老頭不理解的是,主人這次帶來的女人為什麼不和他住在一起。從前,凡是洪太太回了城裡沒住在島上時,偶爾也會有這種又漂亮又有氣質的女人來到彆墅,並且直接住進了主人的臥室,這種情況魯老頭也是從夜裡的燈光推測出來的。不過這種女人都隻住一宿便離開,而這次這個舒小姐就像親戚一樣在這裡一直住下了。魯老頭圍著彆墅巡查了一圈,又回到了他的小木屋前。此時,彆墅裡僅剩的燈光已全部熄滅了,隻有彆墅的黑色輪廓座落在夜色中,它的尖頂對著夜空像鐵鑄的一樣。但願今夜不要發生什麼可怕的事。魯老頭側耳聽了聽四周,沒有任何異樣的動靜。這時,魯老頭的眼前突然浮現出兩張可怕的麵孔來,這是曾經死在彆墅裡的那一對遊客的臉,魯老頭當時推門進去看見時曾嚇得魂飛魄散。曾老頭很響地咳了幾聲嗽,以此來驅散這種回憶。魯老頭認為,他通宵值守作用不大,問題出在彆墅內部,洪太太曾經看見過的穿黑裙子的女人是出現在樓梯上,這證明彆墅裡藏著鬼魂。這次,舒小姐在半夜又聽見了莫名的哭聲,看來那鬼魂在彆墅裡一直未離去過。這時,黑沉沉的湖上傳來快艇的聲音,快半夜了,誰會上島來呢?魯老頭拔腿向岸邊跑去,躲在一棵樹後緊張地觀望。真有一隻快艇靠在了島邊,一大團黑影跌跌撞撞地上了岸。魯老頭慢慢看清楚了,是伍鋼橫抱著一個女人走下船來,他將那女人放在地上,那女人伏在地痛哭,聲音已經嘶啞。魯老頭心裡一驚,立即跑過去問道:“伍鋼,出什麼事了?”“沒,沒大事。”伍鋼從頭到腳水淋淋的,但滿嘴的酒氣還是讓魯老頭後退了一步。“剛才,船開翻了。”伍鋼指著遠處說道,“不是開翻了,是一股妖風把船吹翻了,我們都掉進了水裡,我抓起了她,”伍鋼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痛哭的女人繼續說,“她妹妹找不著了。”“淹死人了?”魯老頭緊張得心都要跳出來,“在哪裡?快,我陪你開船去找找!”伍鋼搖搖頭說:“魯老頭,我的水性不比你差,找不著了。我救起她時還看見她妹妹的頭發在水上浮動了幾下,等我把船翻過來將她丟上船以後,水麵上已經沒有人影了。我在那一帶找了很久,水裡什麼也沒有,你知道,湖心的水有30多米深,誰知道她妹妹沉到哪裡去了。”“妹妹呀--”那女人在地上痛哭,手指抓著地麵像要陷進去一樣。她很年輕,是個20來歲的女孩,渾身透濕。她的衣服穿得很少,加上在剛才的死裡逃生中撕破了不少,現在看上去幾乎是赤身露體。“她是誰?”魯老頭歎了一口氣問道。“我們從犀牛島過來的。”伍鋼說,“這事不用你管。”“需要我去叫主人嗎?”魯老頭感到人命關天。伍鋼突然生了氣,吼叫道:“這事不用你管,你走吧!”魯老頭忐忑地離開了岸邊,回到他的小木屋前。犀牛島是一個大賭窩,伍鋼一定在那裡喝了酒,又帶上這兩姐妹回島來。喝醉了還半夜開船,能不翻船嗎?造孽啊!魯老頭在心裡罵道。伍鋼和那個可憐的女孩在岸邊嘀咕了很久,那個女孩的哭聲漸漸止住了。後來,他們一起進了彆墅,魯老頭看見伍鋼房間的燈光亮了一會兒又熄了。這兔崽子,害死了人還能摟著女孩睡覺,魯老頭感到一陣毛骨悚然。林中有一隻什麼怪鳥突然叫了一聲,然後又是寂靜。魯老頭往湖上望去,黑沉沉的什麼也看不見。早晨,舒子寅來到底樓飯廳的時候,洪於已經在那裡等她了。這飯廳很典雅,一張長條形的餐桌能坐上20多人,舒子寅覺得很冷清,便對正在送餐的雪花說:“叫大家都一塊兒來吃吧。”她不知道傭人是不能和主人同桌進餐的。“不,我們待會兒再吃。”雪花禮貌地說。“伍鋼呢?去叫他來用餐。”洪於吩咐道。放在舒子寅麵前的是一份西式早餐,一個煎蛋,幾片火腿腸、兩片烤麵包還有花生醬、奶油什麼的,外加一杯咖啡。舒子寅想,洪於的早餐習慣不一定是這樣的,那這是為她特地安排的了。這時梅花走進來說伍鋼的房門未開,可能還未起床吧。“我們先吃吧。”洪於對舒子寅說。剛用完早餐,魯老頭走了進來,他低頭附在洪於的耳邊嘀咕了一陣子,舒子寅看見洪於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你是回房,還是到外麵散散步?”洪於對舒子寅說,“我去找伍鋼問一件事。”舒子寅表示願意散步。她走出彆墅,空氣清新得很,太陽還未升起來,遠處的湖水綠幽幽的像一塊玻璃。洪於走進了伍鋼的房間,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你這個混蛋,怎麼老給我惹禍?”洪於低聲吼道。伍鋼膽怯了,隻有三個手指頭的右手有點發顫。“老爺子,彆生氣,我已經都擺平了。”他怯怯地說,“我把她從柳老板那裡贖出來,再給她一筆賠償金讓她安撫家裡的老人,她都接受了。隻是她怕柳老板再抓她去,想就留在這裡做事,我還沒跟你商量。”“這裡有什麼事做?”洪於說。“清理花園吧。”伍鋼看來已安排好了,“花園已經亂得不成樣子了,並且以99csw.後也需要專人照料。”“你呀,如果不是你父親臨死前我答應過要關照你,我非得叫你滾蛋不可。”洪於的怒氣仍未消退,“你已經31歲了,是不是?該娶個老婆了。”“不,女人都是他媽的婊子!”伍鋼衝口而出,但立即知道說錯了話,忙叫正道,“我是說像玲子那種女人。”玲子是伍鋼的第一個女朋友,伍鋼和她好了三年,從17歲到20歲,玲子喜歡打麻將,有一次被彆人出“老千”輸了錢,伍鋼找著那人,一刀揮過去便將那人的耳朵削掉了一隻,伍鋼進了監獄,盼著玲子來看他,可是玲子一次也沒出現過,卻跟另一個黑幫派的的小頭目好了,在伍鋼出獄前夕,這一對小鴛鴦嚇得跑到沿海謀生去了。“彆提你那些蠢事了。”洪於嚴厲地說,“不管怎樣,你以後在女人方麵要收斂點。”洪於望了望緊閉的臥室門又說,“去把她叫出來。”這是一個可憐的女孩,穿著一件伍鋼的大襯衣,見著洪於便哭了起來。“我妹妹死了。”她哭著說。她的經曆很簡單,在勞務市場上找工作時,她和妹妹一起被騙到了犀牛島娛樂中心,昨天才剛到。柳老板叫她們陪那些賭博完了的人睡覺,嚇得兩姐妹哭著要走。可柳老板說是花了五千元錢買她們來的,要走得拿出這錢才行。晚上,伍鋼來要了她們姐妹倆,來島的途中船翻了……“嗯,那你就留在這裡吧。”洪於聽得有點難受,“柳老板那邊,這位伍大哥去打個招呼就行了。你姓什麼呢?”“姓張。”女孩止住了哭聲說,“我叫木莉,我妹妹叫水莉,我妹妹才16歲,我真不該帶她出來啊!”說完又哭了起來。“好了,木莉。”洪於安慰道,“人死不能複生,我會叫人把你妹妹的屍體想法打撈上來,安葬後你再帶些錢回去,告訴父母你妹妹出了事故。”“我不回去,我沒有父母了。”木莉說,“是嬸嬸把我們姐妹倆帶大的。”“這事由你決定,”洪於說,“想留在這裡也可以。”舒子寅在島邊散步。舉目遠望,除了在前方有一座蘆葦浩蕩的荒島外,視野裡就全是茫茫湖水了,她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她看見伍鋼和魯老頭向水邊走來,他們跳上了快艇,迅速發動後便向湖心駛去。魯老頭連上衣也沒穿,站在船頭,那姿勢仿佛隨時要紮進湖水裡去似的。在她觀看湖水和快艇的時候,洪於走了過來。他說:“昨晚湖裡淹死了人,他們去看看能否找到屍體。”“什麼人?”舒了寅吃驚地問。“是伍鋼給這裡找的女傭,來的時候船翻了,伍鋼救起了一個,另一個沉下去了。”洪於將事情的真相作了點修改,不然伍鋼的行為會讓舒子寅很惡心的。早晨的空氣很涼爽,舒子寅又穿上了洪於第一次看見的那件黑色絲裙,露在外麵的肩膀連接著優美的脖頸,有著玉一樣的光滑和潤澤。這湖上和島上有不少醜惡的東西,洪於想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她不受傷害。舒子寅歎了一口氣,說是要回閣樓寫作去了,她說這樣好的環境應該讓論文完成得快一點。洪於約她下午遊泳,她說傍晚吧,太陽落下去以後遊泳更舒適一些。在彆墅外麵,他們與手拿掃帚的梅花迎麵相遇。梅花瞪大了吃驚的眼睛望著舒子寅說:“你在外麵啊?怎麼我剛剛看見你上樓去了呢?”梅花說,她剛才正在三樓主人的房間打掃衛生,聽見有人在走廊上走過,她出門去看時,一個穿黑裙子的女人的背影正好拐彎,進入上閣樓的樓梯去了。梅花當時認為是舒小姐回房間,也沒在意。接著梅花便下了樓,走出彆墅來打掃門外一帶,卻抬頭看見舒子寅和主人一起從水邊走來。現在是早晨,太陽正在升起來,這種以前在半夜出現過的事情居然在早晨出現,洪於感到了一陣恐懼……這一天,洪於體會到了時間的漫長。舒子寅在閣樓上寫作,連午餐也是叫雪花送到書房去的。洪於在彆墅內外漫無目的走動,這裡坐坐,那裡看看,心裡老想著傍晚將和她一起遊泳的情景。可太陽在湖水上空像被釘住了一樣動也不動,“傍晚”仿佛成了一個遙遙無期的時辰。這期間洪於上閣樓看過她兩次,因為他忍不住想看看她在寫作中的樣子。洪於認為女人在從事於某種崇高事情的時候,其眼神是在世俗生活中難以見到的。他曾經被護士和女醫生露在大口罩上麵的眼睛強烈打動過,尤其是在護理病人或搶救病人的時候,她們的眼神純潔寧靜有如天使。另外就是學習中的女性,讀中學時一個女生看書的眼神打動過他,那種睫毛掩映下的眼波閃動給他留下了長久的印象。當然,洪於上閣樓看舒子寅寫作還有另一個想法,是想消除一下自己的擔心。因為早晨他和舒子寅在島邊說話時,梅花曾看見有一個穿黑裙的女人上了閣樓。當時他們都非常吃驚,立即上了閣樓去查看,卻沒發現有人來過的任何痕跡。舒子寅認為是樓道走廊的光線較暗,一定是梅花看花了眼。她說沒事,她甚至認為她的這篇關於哲學、宗教和巫術的碩士論文在這種氛圍下寫作挺有意思。洪於覺得,這是一個有著強烈的好奇心和冒險意識的女子,不然她不會接受他的邀請,從遙遠的大海邊來到這內地的湖上小島。當然,她的這種浪漫又很脆弱,那天夜裡傳出的哭聲曾嚇得她臉色蒼白就是證明。所以,洪於在她寫作中上閣樓看看,是擔心有什麼可怕的事在閣樓發生了而自己還不知道。當然,看到她平安無事、正專注地寫作或查閱著厚厚的資料時,洪於不便久坐。下樓時看見雪花正在三樓的走廊上徘徊,便說:“這樣很好,白天這樓上幾乎無人,你沒事就在二、三樓多走走,發現什麼立即叫人。待一會兒,伍鋼也就要從湖上回來了。”伍鋼和魯老頭是中午過後才回到島上的。他們沒有找到屍體。“也許要過兩天才會浮上來。”伍鋼說,“前兩年有一個穿黑裙子的女遊客淹死在湖裡,後來根本就沒浮上來過。這湖水下麵不知有什麼東西。柳子說有人看見過魚精,有一隻小船那麼大,也許在湖裡活了上百年了。”木莉此時站在彆墅門外的台階上,看見回島來的伍鋼和魯老頭正與洪於說話,她甚至不敢過來問問她妹妹的消息。她太恐懼了,脖頸僵硬地站在那裡。她已經穿上了女傭的統一服裝,這種繡有花邊的米白色裝束配在她身上還很好看,隻是她的身體還處在恐懼的僵硬中,因此給人以一種套著漂亮服裝的塑料模特的感覺。洪於將伍鋼叫到一棵樹下,望了一眼木莉後對伍鋼說:“從今後你不準再欺負她,等她精神養好一點,儘快讓她回家去。你準備給她多少賠償?”“兩萬元。”伍鋼說,“她沒意見的,本來也是一次事故。”“給五萬吧。”洪於說,“就這樣。等她走時給她,讓她帶回家去。”“嗯。”伍鋼答應著,心裡不明白老爺子這次為何這樣大方。洪於走進彆墅,對正在擦拭樓梯扶手的梅花和桃花說:“新來的木莉你們要多關照她一些,她的妹妹淹死了,就讓她和你們一起做事,多和她說說話,讓她開心些。”兩個女孩懂事地答應道,放下抹布便去找木莉說話去了。安排好伍鋼惹下的禍事,洪於回到三樓的臥室。雪花已經擺了一把椅子坐在三樓的走廊上,洪於笑了,說:“沒那樣嚴重吧。大白天的,不會有鬼魂出現的。”雪花卻一本正經地說:“不一定吧,梅花今早晨不是在這裡看見鬼影了嗎?以前聽老年人說,鬼魂是在半夜出現,天亮前雞一叫,他就得回陰府去。那麼,梅花今早晨看見的鬼魂,也許是被關在這彆墅裡出不去了。”儘管一本正經,這話卻充滿孩子氣。洪於看著雪花說話時浮現在臉上的酒渦,她本來也是個孩子呀。“什麼鬼魂,瞎說。”洪於說道,“很可能是梅花看花了眼睛。我不過是要你們多警惕一點,看看有沒有小偷什麼的。”回到臥室以後,洪於的心裡一直忐忑不安。對彆墅裡幾年來出現的怪事他無法解釋。剛才對雪花說的什麼小偷之類的話,他自己也不相信。試想,在這四麵環水的島上,有什麼小偷會飛到這裡來呢。當初,他也是煩透了才搬回城裡去住的,沒想到一年後重回這裡,還是有這些怪事發生。舒子寅答應在這裡住上一個月,她說一個月的時間便可以完成她的論文了。現在,隨著這些怪事不斷發生,他不知道她能否不受影響地堅持下去。現在才是下午三點,這天的時間就像走不動似的。洪於想,如果沒有和她約定在傍晚遊泳,是否就不會有這種等待的感覺呢?他不知道。總之她今天是第一天寫作,這之前他和她隨時在一起,分開一整天的感覺是今天才嘗到的。不論如何,他得等到傍晚。洪於踱到了三樓的小茶室,他以前常在這裡聚會朋友的。現在他不想過問公司裡的任何事情,他想過一個月的自然人的生活,而不是集團公司董事長和法人代表。牆上掛著表現《聊齋》故事的工筆畫,是一個有名的畫家送他的。那老頭子說,在喝茶的地方看著這種書生和狐魅的畫麵,能使人超越今生而飄飄欲飛的。而現在,洪於突然想到,自己不正是有了遇上狐魅的感覺嗎?這種等待,這種六神無主,這種柔絲繞心,是他多少年來從未有過的了。即使是他現在的妻子藍小妮,這個溫柔漂亮的空姐,他在飛機上遇見她以後,也不過走出機場便忘記了。直到後來在一次航空公司對特殊客戶的答謝活動中見到她,他才重生愛意,找機場的主任作媒,很快便娶了她。多少年來,緊張的商務活動使他遇事必講究效率,而像這次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狀態,他自己也感到非常陌生。他走到上閣樓的樓梯口,想了想又退了回來,現在是下午四點零五分,他隻下樓去走走了。這一個傍晚令人心醉。湖水半是深藍,半是墨黑,在一輪過早地掛在夜空的月牙兒映襯下,給人一種不太真實的夢幻感。島邊的沙灘上暑熱已經退去,洪於靠在白色的躺椅上,等待著舒子寅的出現。晚餐過後,她失蹤了一會兒,後來知道她是在島的另一端和木莉談心。洪於想讓她們談談也好,這對那個可憐的女孩會有幫助。剛才,他已叫梅花去催促她了,梅花回話說,舒小姐上樓去換上泳衣就來。洪於在躺椅上仰望著夜空,耳朵卻聽著小徑的方向,他不自覺地在捕捉舒子寅到來的腳步聲。一整天的等待,似乎喚醒了他身體中的某根琴弦,那根弦調試已久,隻待一根手指來輕輕撥響。多少年來,他以為那根弦已不複存在。他依稀記起了第一次等待的情景。在城市邊緣的西河大橋上,他在等待一個女孩的出現。那年他18歲,正是下鄉當知青的前夕。即將離開故土的惆悵感讓他對心愛的女孩做出了勇敢的舉動。那是住在他家巷口的一個女孩,大概與他同齡,她每次洗了頭後愛用手絹將長發束在後麵。那天早晨,他看見她拿著油瓶去了雜貨店,他跟了過去,塞給她一張表達愛意並約定晚上見麵的紙條。他塞出紙條後轉身就走,直到聽見背後傳來一聲油瓶的破裂聲才回頭一看,那女孩正楞楞地看著已展開的紙條,油瓶卻因為緊張已從手中滑落。那一天是怎麼過來的他已記不清了,總之是等待了100年天才黑下來。他向約定的地方走去,他覺得整個城市都像過節一樣,燈光特彆亮,所有的人臉上都在微笑。他甚至不好意思地埋下了頭,因為他覺得人人都能看出來他是個幸福的人。等待和期盼曾經讓人如此幸福。洪於在島邊的躺椅上閉上了眼睛,他想重回那樣的時光不再醒來。而即將到來的女人將攜起他的手,以穿越重重歲月的聲音輕輕說:“我來了。”50歲了,洪於感到疲憊不堪。他想去一個地方,什麼地方他不知道。他獨自外出,在飛機上想像著雲層下一掠而過的山川河流,這種距離曾經讓彆離的古人肝腸寸斷,夜晚投宿、雞鳴看天的長途讓遠行人須發漸白。以這樣的速度對照時間,洪於感到自己已活了100年、200年甚至更久。現在他想找一個地方讓自己停一停。他去了海邊,又飛回這座彆墅。他像一隻撲火的飛蛾又變回到幼蟲,安安靜靜地爬在一片綠葉上,將一個漫長的下午看成永恒。洪於在等待中的走神用了多少時間,他不知道。時間是這個世界上隨意性最大的東西。當他意識到舒子寅還未到來的時候,他從躺椅上坐了起來。與此同時,他隱隱地聽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聲,是一個女人的撕心裂肺的叫聲,從彆墅方向遠遠的傳來。“不好!舒子寅出事了!”洪於刹那間被一種恐怖的直覺抓住,他拔腿向彆墅跑去。彆墅門大開著,客廳裡沒人,隻有樓上傳來一片嚷嚷聲。洪於跑上樓去,沿途踩得地板咚咚地響。在三樓儘頭的拐彎處,幾個女傭和小胖子廚師都擠在通向閣樓的樓梯口。舒子寅倒在地上處於半昏迷狀態,她的嘴唇不斷地抽搐。她穿著一件猩紅色的泳衣,顯然是正準備出來遊泳時在這樓梯口遇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雪花蹲在地上扶著她的頭,不停地叫著:“舒小姐,舒小姐。”洪於也蹲了下去,摸了摸她的額頭,又湊在她耳邊說:“彆怕,我們都在這裡。”洪於又抬頭問周圍的人道:“你們都看見了什麼?”梅花說,她和姐妹們都在彆墅外麵乘涼,當時整個彆墅裡沒有人,隻有小胖子在廚房裡製作京味雜醬麵的調料,因為舒小姐說過喜歡吃這種口味的麵條。但是廚房在底樓後麵的角落裡,他根本看不見有沒有人在彆墅出入。梅花她們幾個乘涼的地方倒是正對著彆墅,但除了看見舒小姐進去換泳衣外,沒看見有另外的人進入。不一會兒,她們便聽見了舒小姐的慘叫聲,她們立即跑了進去,大家都往樓上跑,梅花想到都是一幫女孩不放心,便跑到廚房去叫來小胖子,小胖子說他在廚房裡怎麼沒聽見聲音。大家跑上樓,在這裡看見舒小姐倒在地上。正在這時,樓梯一陣亂響,伍鋼和魯老頭驚慌地跑上樓來。洪於站起來,怒不可遇地吼道:“你倆到哪裡去了?”伍鋼說:“在島邊釣魚,我們什麼也沒聽到。魯老頭感覺到樓裡有動靜,我們才跑過來的。”“我真是白養你們了!”洪於有點喪失理智,罵出了一句從未說過的話。伍鋼的臉上覺得有火苗在燒。伍鋼的心裡來了牛勁,“其餘的人跟著我一層樓一層樓地清查。”他望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舒子寅,他知道一定又是出現了什麼人影鬼影的。“不!”洪於果斷地糾正道,“伍鋼你立即去沿著島邊搜查一遍,看看有沒有隱藏在島邊的船隻。其餘的人在樓裡搜查。舒子寅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看見洪於便“哇”地一聲哭出來。洪於拍著她說:“沒事,沒事,一切都過去了。”他和雪花一起將舒子寅扶上了閣樓的臥室,讓她平躺在床上,雪花找來了一件睡衣蓋在她的身上。這樣的場麵讓洪於似曾相識。以前,全家人都住在這裡的時候,他的妻子藍小妮也遇上過這樣的事,事後她在床上躺了兩天才能下床,後來就嚷著要搬回城裡去住。奇怪的是,他的母親一個人住在二樓,都從未受到過什麼打擾,難道這一切隻針對他心愛的女人嗎?但是,洪於立即意識到這判斷難以成立,因為女傭們也不斷遇到可怕的影子,還有死在這裡的借宿者,他們和這幢彆墅應該是沒有任何關係了。雪花兌了一杯糖水,舒子寅喝下去了,看來她已經好了許多。洪於坐在床邊撫模著她的頭,這個讓人難以接近的女學子此刻成了一個孩子,洪於覺得隻有他才能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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