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個支離破碎的故事(1 / 1)

廢墟 倪匡 6548 字 1個月前

胡明的信,字跡相當潦草,我翻了一翻,除了第一頁是他的筆跡之外,其餘約有近三十頁,全不是他的筆跡,而是英文打字,那自然是白素所說的“故事”了。我不知道胡明為甚麼要我看這個故事,希望他能在信中說明白。“在多年埋頭研究曆史之後,我忽然又有了十分稀奇的遭遇,遭遇的緣起,是由於我讀到了一個故事(附上故事的全部),請你一定也要看一看這個故事。”他在這一句之旁,密密地加了不少圓圈,以表示其重要性。我不由自主皺了皺眉,胡明是一個考古學家,他所說的故事,不見得會有趣,看起來故事還相當長,我在猶豫是不是要去看。白素在一旁留意我的神情,自然知道我的心中在想甚麼,她道:“你不妨先翻一翻倒數第三頁。”我向她望了一眼,照著她所說的,翻到了倒數第三頁,一看之下,我不禁呆了一呆,那一頁隻有一半是文字,另外一半是一幅圖。如果我隻是第一次看到那樣的一幅由簡單的線條組成的圖形,我一定說不出那表示甚麼。可是這時,一看之下,我立即認出,這幅圖雖然隻是隨手畫出來,並沒有運用繪圖的工具,以致有的應該是直線的所在,有點彎曲,但是大體上,算是畫得十分用心。整個圖形,可以分成兩部分,一邊,全是六角形的,如同蜂巢一樣,可是每一個六角形之間,有著少許空隙。而另一邊,則隻是一個同樣大小的框框,框內一片空白,甚麼也沒有。我在一呆之後,就“啊”地一聲,抬頭向白素看去,白素道:“故事的本身,也頗有吸引人之處,不妨從頭到尾看一遍。”我吸了一口氣,指著那幅圖:“這不是陳長青那怪屋子不見了的那一層的平麵圖嗎?”白素點頭:“看來極像。”我不禁大感興趣,忙去看圖上的那半頁文字,想弄明白為甚麼在這個“故事”之中,會出現了這樣的“插圖”。可是立即發現,白素的話是對的,我必須從頭看起,才能明白。因為故事的本身,堪稱支離破碎之極,有的段落甚至無頭無尾。就算是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也不容易將之貫串起來,想在其中的一段之中了解故事,連梗概也不可能。我後來自然把整個故事看完了,也會把整個故事記述出來,因為這個故事在整個事件之中,占著相當重要的地位。當然,我是先耐著性子看完了胡明的來信之後,才開始看那個故事的,那幅插圖把我的好奇心提高到了無可遏止的地步:陳長青屋子中不見了的那一層圖樣,怎麼會出現在胡明寄來的故事之中?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我急急地再看胡明的信:“故事像是一篇自敘,可是極不完整,甚至有的片段和另段之間無法銜接;看起來又有點像是一篇題材怪異的的不成熟初稿——你在看完了故事之後,自然會明白我的意思。“這個故事中記述的事引起了我的興趣,所以我來到了菲律賓的南部,一個叫比利倫的島上,你在地圖上,可以在萊特島的北麵找到這個島。這個島的麵積不大,最寬處隻有三十公裡左右,全島全是山,可是卻有十分奇特的社會環境,它是菲律賓政府和遊擊隊經常交替占領的一個地方。“由於這個島的特殊環境,島上的居民幾乎全是三教九流的特殊勢力份子,有遊擊隊,有私貨販子,有軍火走私者……“有來自各地避難的亡命之徒和犯罪分子,也有政府軍,情形之混亂,全然沒有社會秩序可言,我之所以詳細介紹這種特殊的情形,是因為了解了這些,可以比較容易明白那個‘故事’。“自然,現在情形,有了大大改善,政府軍幾乎已控製了全島,但請注意,那個‘故事’發生的年代,我估計是在三十多年前,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不久,韓戰開始的時候,也是這個島上最紊亂的時候,幾乎每個山頭都由不同勢力的人馬占山為王,無法無天,互相之間為了爭奪金錢上的利益,火並廝殺,無日無之。”我看到這裡,悶哼了一聲:“這種落後地區,看來現在情形也好不了多少,胡明跑到那種地方去,隨時會莫名其妙被槍殺。”白素笑了一下:“彆想得太恐怖了,他還要你去哩!”我愣了一愣,向下看去,果然:“我來到之了後,初步探索,已有十分意料之外的發現,十分希望你能來,我的發現,可能比當年‘支離人’、‘牛頭大神’更不可思議,你在看了那‘故事’之後,想必也有同感。雖然多年未相聚,但是我一直在留意你的種種記述,發現近年來你變得懶了,不願動了,這不是好現象,多親自動動,會對你有好處。”我悶哼了一聲,對他的批評表示不同意,事實上,近年來我一點也沒有閒著,不久前還和溫寶裕去夜探陳長青的怪屋來著。胡明的信繼續:“你來的話,由南岸上,一上岸就可以和我聯絡到。又,請代找一下我的一個堂侄,他在一間博物館服務,專管自然科學部分,他的名字是叫胡說——不念‘說話’的說,念‘不亦說乎’的說,請告訴他一下我的行蹤即可。”我看到這裡,不禁道:“世界真小。”白素道:“是啊,小寶不是正和那個胡說來往嗎?原來他是胡明的侄子,見到小寶時請代告一聲好了。”我急於看那個故事,答應著,已開始看故事的第一頁,一直到看完,我呆了半晌。白素問:“怎麼樣?”我抬起頭來:“甚麼怎麼樣?”白素道:“故事我也看了一遍,你有甚麼結論?”一般來說,在看了一篇相當長的故事之後,總有一點意見可以發表的,白素問我“怎麼樣?”自然也是想聽聽我意見的意思。可是,我卻呆住了講不出話來,隻是反問她:“你看怎麼樣?”白素的反應和我一樣,也說不出甚麼來,隻是緩緩搖著頭:“很難說,十分奇特,我甚至不明白何以胡明博士在看了這樣的一個故事之後,竟然會不遠千裡去造訪故事的背景,而且整個故事那麼淩亂,似是一個女人的自述。”我呆了半晌,沒有說甚麼,思緒十分混亂。自然,在未曾把那個“故事”記述出來之前,我和白素的討論,在彆人看來,都會不明情由,所以還是先說說那個故事的好。但在未說之前,也要略作說明:第一,故事是十分淩亂的、斷續的,看的人一定要看得相當用心,不然會聯不起來。第二,故事分成許多段,每一段或長或短,並不一定,每一段之前,都有一個標題,也是長短不一,我連這標題也保留了下來,並且在上麵加上順序的數字,以便看起來容易一點。第三,當時胡明並沒有在他的信中說出他得到這個故事的經過,也沒有說明故事的來曆,那些,是以後才得知的,自然留待以後再敘述。好了,以下就是那個我稱之為“支離破碎”的故事的全部,我曾一再說明,故事十分淩亂,現在再說一次。小女孩問:“媽媽,為甚麼彆人都有爸爸,我沒有?”小女孩問這個問題的時候,仰著頭,昏黃的燭光,映在她充滿疑惑的臉上,令她臉上的稚氣,添上了幾分成熟。她的眼瞳之中,反映出搖晃的、發出暗黃色光芒的燭火,和極度的企盼。她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小女孩,雖然才過了十歲生日,可是已經可以肯定,她長大之後,會成為一個出類拔萃的美人。即使是現在,在她的眉梢眼角之間,也已經可以隱隱地找到美女應有的神情。她在發問的時候必須仰起了臉的原因,是因為她發問的對象,是一個又高又瘦的女人。那女人的身材十分高——高出了一般男人,又很瘦,所以看起來有點特異。那女人站著,她的頭發甚至碰到了屋頂——那屋子,其實隻是一個運用了各種材料搭成的棚,應用的“建築材料”包括了木板、紙片、鐵片等等。那被用來作棚頂的鐵片上,有著明顯的坑紋,一看就可以知道是用盛汽油的那種容量五十三加侖的大鐵桶剪開來之後再壓平的。棚很低,那女人的身材又很高,所以她站著的時候,蓬鬆雜亂的頭發就碰到了棚頂,而又由於那一支燭是從棚頂垂下來的,又有著簡單的遮光罩,燭光便照不到她的臉上。她整個頭部都在陰暗之中,看不清她的臉麵,隻能看到她的頭發,亂得像是一蓬野草。她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也不出聲。小女孩在問了一次之後,得不到回答,仍然仰著臉。在她的臉上,有一種固執的,得不到答案絕不乾休的神情。女孩又問:“媽媽,為甚麼彆人都有爸爸,我沒有?”小女孩問的雖然是同一句話,可是和第一次問的時候卻有了不同,不但她的語調更焦切,而且她的聲音之中已帶著明顯的哭音,可以料到,她如果再把問題重複一遍,她可能會哭出來。這時,四周圍仿佛很靜,但實際上卻有許多聲音,隻是因為在這裡的人都習慣了那些聲音,所以都不把它們當做聲音。那些聲音,包括了斷續的槍聲,有時十分密集,有時隻是零散地傳來——那是山上不知是哪兩幫人,不知為了甚麼原因又在開火了。開火的原因,可以隻是為了酒後的一句話,也可以是為了十箱簇新的軍火;可以是為了一個女人。也可以是為了整幫人的控製權。也包括了此起彼落的犬吠聲。犬吠聲有時十分密集,有時隻是零散地傳來——那是山下不知是哪些野狗,正在爭奪一根自山上掉下來的骨頭,或是人的肢體,上麵還有可供啃吃的腐肉的那種;或者是一頭野狗,忽然憶起了不知多少年前的原始生活而發出的嗥叫,在這裡的野狗全是真正的野狗,因為嚼吃了太多的屍體,他們的眼睛,看起來全是紅色的,在黑暗之中,閃耀著暗紅色的光芒,加上他們白森森的利齒和長舌,看起來十足是一頭又一頭的惡魔。也包括了此起彼落的各種人聲,卻全是婦人的詈罵聲和孩子的哭聲——怎麼聽不到男人的聲音呢?男人全在山上,而這裡是山腳下。山腳下用各種材料搭成的棚子,住的全是女人、老人和孩子;男人就算是斷了腿,也寧願爬出去,爬到海邊去等死,也不願在山下。這一切嘗雜的聲音,會令對這個環境不熟悉的人手心冒冷汗、坐立不安,可是對熟悉這個環境的人來說,卻覺得四周圍靜得出奇。小女孩仍然仰著頭,那女人仍然站著不動,全然看不清她的臉麵。她蓬亂的頭發,像是一大團無數糾纏不清的疑問。“要爸爸有甚麼用?”“不……知道……可是人人都有。”“誰向你說的?”“他……他們。”“叫他們把他們的爸爸帶到你麵前來,讓你看看。”“他們說……他們的爸爸……全在山上,他們的爸爸,全是了不起的人物……”“不,他們沒有爸爸,沒有人有爸爸,山上……有很多人,可全不是任何孩子的爸。”“媽媽,是不是……我的爸爸,也在山上?”“不,你沒有爸爸。”“我……為甚麼沒有?”“沒有就是沒有。”小女孩不聽媽媽的話。小女孩自己在想:人家都有爸爸,他們的爸爸都在山上。我一定也有,一定也在山上。她睜大眼,睡不著,翻來覆去地在想著,想著想著,她就相信了自己的結論。她悄悄坐起來,向左邊望了一下,在鋪著乾草的木板上,她媽媽蟋縮著身子,看來已經睡著了。小女孩的動作如幽靈,一點聲音也不發出來,這對於她來說,顯然十分習慣,證明她曾不止一次用這樣的動作偷偷出去而不被她媽媽覺察。當她推開那用硬紙拚成的門時,也沒有發出聲音來,她身子閃了一閃,就閃了出去。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閃了出去之後,她的媽媽就緩緩伸直了身子,而且轉過身來麵向著門。外麵的月色可能極其皎潔明亮,而棚子又到處全是大大小小的隙縫,所以月光可以毫無顧忌地射進來,把黑暗的棚子割成許多塊。當她轉過身來的時候,恰有好一片月光,映在她蠟黃的、瘦枯的臉上。臉是呆滯木然的,一雙大眼在這樣的一張臉上,也顯得格外地大,眼珠幾乎凝止不動,隻是定定地望著門,沒有人可以在這樣的神情之中,猜到她在想些甚麼。小女孩出了棚子,山腳下有不少這樣的棚子。外麵的月色果然極好,抬頭遙望,可以看到灰蒙蒙的山峰,一個壓著一個、一個比一個更高。小女孩平時悄悄出來,最多隻是為了去逗一窩才出生的小狗玩,或是爬上樹去,找到了鳥窩,掏出鳥蛋打碎了吞下去。她知道孩子是不能上山去的,可是今天晚上,她卻決定要上山去,為了她心中一個莊嚴的目標,她要上山去。人人都有爸爸,爸爸在山上,她就要上去找爸爸。她堅決地向前走著,不多久,就開始踏上了通向山上的那條小徑。有兩頭野狗。看來不懷好意地跟著她,發出嗚嗚的低吠聲,她拾了一根又長又粗的樹枝,又時時轉過身來,蹲下身子,使野狗不敢太接近她。於是,她成了上山的小女孩。不多久,上山的小徑就不是那麼明顯。她要用樹枝撥開長到她腰際的野草,才能肯定自己還在上山的途徑上。在月光下,就算她不撥動野草,在黑黝黝的野草叢中,也會有綠幽的閃光,那種閃光一閃一閃,有時隻是一小點,有時是一團,看起來幽秘而詭異,而當她一用樹枝撥動草叢之際,那種閃光就會散開來,一點一點、一朵一朵地浮開去,在浮開去的時候。仿佛會帶起一下歎息,或是一陣嗚咽,一種極度的不甘心,一種極度的冤屈。小女孩對這種閃光並不陌生,她知道這全是一根一根形狀不同的骨頭所發出來的。男孩子喜歡撿了一根骨頭,小心地在石頭上磨了又磨,然後趁著一個最黑暗的晚上,揮動它,它就會發出那種微弱的、綠幽幽的光芒來。像是一個幽靈在泣訴,何以會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堆枯骨。人變成枯骨的原因在這裡有無數個,沒有人會去深究,這裡本來就是活人隨時會變成死人的所在——有什麼地方不是那樣呢?到處全是一樣的。小女孩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在這裡長大的孩子,都不知道什麼叫害怕,她甚至一腳踏在一個軟軟的東西上,撥開草叢一看,看到那是一雙被野狗啃去了一半的手,也不會因此多眨一下眼睛。她終於來到了一塊大岩石下,前麵看起來已沒有了去路,她抬頭向上望,上麵有燈火在閃耀,也有人聲傳下來,那是聽來粗豪的人聲,男人的聲音。她知道,所有的爸爸全是粗壯的,看起來和孩子以及女人完全不同的男人,隻有那樣的男人,才能發出那種令人心悸的聲音來。她陡然感到了異樣的興奮:她的爸爸可能就在上麵,就在那塊大岩石上麵。於是,她昂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儘她所能,用儘了她全身所有的氣力,雙手緊握著拳,雙臂先向上舉,然後又用力向下一沉,同時,腰也向下用力一挫,叫了出來:“爸爸!”山頭上的男人,看起來一個一個都不像是人,而隻像是一種稀奇古怪的野獸,沒有人知道他們為甚麼會變成那樣子,隻怕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在山上較平坦的地方,搭著許多就地取材,用樹木和棕櫚樹葉子搭成的棚子,棚子前的空地上,照例有著篝火堆,風過時,火堆的火苖會向上竄,灰燼會旋轉著向外移,一直到飄散消失為止。火堆上有著許多各種野獸的屍體,有的已經烤熟了,發出誘人的香味;有的鮮血淋漓,才被剝了皮放在火堆上。圍在火堆邊上的人,毫無例外地每個人手中都有雪亮鋒利的小刀,用來割下烤熟了的、或是半生不熟的肉,塞進口裡,和著能令人全身灼熱的土酒,用力咀嚼著,然後又努力吞下去,用以維持他們的生命。有好多男人圍著她,可是那些圍著她的男人,雖然努力挺胸突肚,有的還舉著手臂,但是看起來,沒有一個比她更高。她反倒顯得身形有點傴僂,雖然她這個年紀上隻怕還不到三十歲,是不應該用這樣的姿態來站立的。她的聲音像是從什麼機器中擠出來的一樣:“我女兒呢?”她已經問了很多遍,每問一遍,就惹來一陣哄笑聲,可是她還是問著。終於,有一個男人走向前來,也斜著眼,口角有涎沫流出來:“你女兒?跟我來,過些日子就會有,要女兒是不是?”他一麵說,一麵走得離她更近,而且伸出手來,向她的胸口摸去。當他在這樣做的時候,邊向四周圍望著,擠眉弄眼,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引得四周圍看著他的人都發出了呼叫和轟笑聲,有的更催促他快點行動,各種各樣的粗言穢語。如同燒紅了的鍋子中忽然撒下了一把豆子般,自那些人肮臟的口中迸跳出來。最後,伸出手去的那人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一麵笑,一麵手指已向那女人的胸脯疾抓了下去。小女孩隻是閉上了眼睛,她除了閉上眼睛之外,還可以做點什麼的,可是她沒有做。她知道,胸脯要是被那種肮臟得像獸爪一樣的手抓上去會很痛,痛得會流淚,會大叫,那是她昨晚上才知道的。昨晚她在岩石下大叫的結果是引來了幾個人,先是賊頭賊腦打量著她,然後就各自伸手捏她的身子,她想避而避不開,就有了那樣的經驗。她不想她媽媽被那獸爪捏抓,她可以飛快地衝出去,把那個男人出其不意地撞開,免得媽媽受辱。可是她卻沒有那樣做,因為她更多想到自己,她早就看到媽媽上山來了。也知道媽媽上山是來找她。昨晚上的經驗,她年紀雖然小,但也有點明白:一個長大了的女人上山來是多麼危險的一件事,危險的程度,就和一頭綿羊闖進了狼群一樣。昨天晚上在她的身上有幾十處青腫之後,那幾個人是因為她“年紀太小”而把她推開去的。媽媽年紀不小了,不但是她,連彆人也都認為媽媽是一個很好看的女人。可是她卻一直隻是悄悄地跟在媽媽的身後,硬起心腸。聽媽媽逢人就問:“看到我女兒嗎?”她有她的打算:她是來找爸爸的,她知道媽媽和爸爸之間是一種什麼關係,所以她想到:媽媽為了找女兒,最後一定會找到爸爸那裡去,那麼,她就可以找到爸爸了。就為了這一點理由,她仍然一動不動地躲在一叢灌木之中,像一頭野兔懂得如何掩蔽一樣地一動不動,隻是盯著前麵看著。硬心腸的小女孩,是的,她是一個硬心腸的小女孩。媽媽為了找她而進入狼群,可是她卻硬起心腸,眼睜睜地看狼群怎樣吞噬媽媽。媽媽一直對她不好?她實在說不上來,在她的記憶之中,媽媽似乎和彆的所有人都不一樣,有時候她甚至會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撫摸一下媽媽的臉,想弄清楚媽媽是真正的人,還是石頭刻出來的。她隻聽說過有一樣東西叫作“冰”,很冷很冷,是水變成的——她見過水,見過無數次,可是她一直不相信水會變成又冷又硬的東西,因為她從來沒有見過冰。在她的印象中,媽媽就是冰。當媽媽不論用甚麼姿態望向她的時候,她就覺得媽媽整個人都是冰,那一雙一動不動的眼珠更是冰,甚至會使她真的感到寒冷。就算媽媽是冰塊雕成的,媽媽總是媽媽;就算她衝出去撞那個人並沒有甚麼用處,她也應該衝出去。可是她沒有,她是一個硬心腸的小女孩。那個男人哈哈大笑著,那隻獸爪一樣的手伸屈著,已快碰到她的胸口了,然後,陡然一下,向她膨脹的胸脯上抓了下去。她一直站著不動,直到這時,才倏然揚起手來,一下子抓住了那男人的手腕,接下來發生的事,令所有人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先是那男人發出了一下淒厲之極的慘叫,接著,所有人全靜了下來,甚至連附近的野狗也停止了吠叫,隻有篝火堆中的樹枝,還因為火焰在吞噬著它們最後的生命,而發出“嗶嗶剝剝”的呻吟。慘叫聲還在所有人的耳膜上鼓蕩著,便是一連串至少有五、六下清脆的、難以形容的“啪啪”聲。沒有人可以知道這種聲音代表了甚麼事,那男人踉蹌後退,滿頭滿臉都是汗珠,神情痛苦得令他的嘴歪得幾乎到了耳邊,他剛才伸出去的手臂,可怕地垂著。由於他退得十分快,所以下垂的手臂在晃動著——奇異地晃動著,他的手臂顯然已不再是兩截,而是變成了六、七截!在晃動之際,猶如一條被斬成了六、七段但是蛇皮仍然連在一起的蛇,而且還發出了骨頭摩擦的那種不是十分響亮,卻極度令人心悸、刺耳的聲響來。這才使人知道,剛才那一連串的“啪啪”聲,是這個人的手臂骨,在頃刻間斷成了好幾截時,所發出來的聲音。那人在退出了幾步之後,側過頭,看著自己下垂著的手臂。看他的右肩向上聳起的樣子,像是努力想把自己的手臂抬起來,可是斷成了好幾截的手臂,當然抬不起來。於是他用另一隻手丟托他的斷臂,這又令他發出了第二下慘叫聲來。折斷了的手臂,自然令他感到劇痛,也使他在全然不明白發生了甚麼事之際,感到了極度的惱怒。他的慘叫聲中,夾雜著狂吼,他陡然拔出了腰際的短刀,發狂一樣的衝向前,一刀刺向她的胸口。四周圍的人,直到這時才發出了一下驚呼聲——這下驚呼聲是為了那男人突然手臂斷折而發出來的。然後,立時又靜了下來,有許多人甚至是張大了口,在還未及發出驚呼聲之前就靜了下來的,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事,又令他們發不出聲來——至少,要等心神上的震悸平靜之後,才能發出聲來。鋒利的短刀,是山上的男人所擁有的最根本的武器,也是最低級、最原始的武器。高級而進步的武器,自然是各種槍械,甚至還有負在肩上發射的火箭筒。可是即使是最原始的武器,在所有人的心目中,也都絕料不到一柄鋒利的短刀會有這樣的遭遇。他們都睜大眼看著,看到的是實實在在發生的事,可是他們卻無法相信。他們看到當短刀直刺向她的胸口之際,她甚至未曾眨眼,手也幾乎沒有甚麼移動,就用她的食指和拇指,捏住了短刀的刀尖。接下來,她的手腕向上微微一翹,一下聽來震人心弦、極其響亮的“啪”地一聲,那柄短刀便已齊中斷成了兩截。不但所有人都呆住了,連那挺刀剌出的人也呆住了。刹那之間,他不覺得斷臂的痛,不覺得心中的怒,隻是感到了極度的恐慌。他僵立著不動,所有的人之中,還是他最早出聲,他尖叫起來:“不是人,你不是人!”她手中捏著半截斷刀,隨隨便便一揮手,斷刀射出,直沒進了那人的右膝之中,那人倒地,仍然在尖叫:“不是人,不是人!”在那人的尖叫聲中,她環顧四周,問:“誰見過我女兒了?”小女孩伏在一個老婆婆的背上——不,她不是伏在老婆婆的背上,而是老婆婆的手臂,那兩條看來像是枯柴一樣的手臂,枯瘦得輕輕一碰就會斷折的手臂,緊緊地箍住了小女孩的腿彎,使小女孩不得不趴在她的背上,儘管小女孩不斷掙紮,用雙拳槌打老婆婆的背,甚至槌打老婆婆的頭,可是她仍然不得不趴在老婆婆的背上,讓老婆婆背著,飛快地向山上竄去。真快,小女孩從來不知道人可以奔得那麼快,隻有在她和彆的孩子圍捕野兔的時候,才見過野兔奔竄得那麼快過。有一次,一隻野兔被圍捕的人趕急了,竟然一下子從她的頭上竄了過去。那老婆婆上山的快,就和野兔一樣——眼看前麵有一塊大石擋住了去路,老婆婆快撞上去了,小女孩心中希望老婆婆在石上撞死,那麼她就可以脫身了,可是,就在那塊一定可以撞死人的大石之前,老婆婆的身子忽然竄了起來,一下子就越過了那塊大石。老婆婆已經奔得快近山頂了,那是最高的一座山,高得早已越過了有人在的高度——那些在山上的男人,隻怕也沒有到過那麼高。老婆婆是突然出現的。小女孩聽到媽媽在問:“誰看見我女兒了?”沒有人回答,媽媽慢慢向前走,所有離她近的人,都連滾帶爬向外避開去,每一個人的臉上都現出駭然之極的神情來。她向前走,繼續上山,小女孩仍然悄悄跟在她的後麵:媽媽在找她,可是她卻躲在媽媽的後麵,機警地掩蔽自己,仿佛那是她天生的本領。聚在山上的人雖然多,可是山上是如此廣闊,有許多地方,除了形狀怪異的石塊和各種各樣的樹木草叢之外,也是沒有人的。當媽媽走到一個看不到人的所在時,老婆婆就突然出現了。老婆婆出現的時候,小女孩嚇了一大跳。她見過許多老人,但是從來也沒有見過那麼老的老人過。她根本不知道她是甚麼時候突然出現的,由於怕媽媽發現,所以她離得相當遠,又要不時匿身在石頭後麵或是草叢裡,就在她在草叢中躲了片刻,再一探頭時,就看到了那老婆婆。開始時,她根本不以為那是一個人,還以為那隻不過是一大蹶枯樹樁子,直到老婆婆開口說話,她才知道那是一個老婆婆,年紀大得不得了的一個老婆婆。媽媽一看到有人,就站住了問:“有沒有看見過我的女兒?”老婆婆站著不動,翻著眼。在陽光下,如果說媽媽的眼珠是冰,那麼老婆婆的眼睛,不知道算是甚麼,隻好算是兩粒看起來根本沒有生命的白珠子。可是奇怪的是,這時老婆婆恰好迎著陽光站立著,陽光映在她除了皺紋之外甚麼也沒有的臉上——臉上的眼耳口鼻,都和皺紋融在一起,分不清楚。可是她的一隻眼珠子卻有著強烈的反光,盯著她的眼睛看,那種強烈的反光,幾乎令小女孩睜不開眼來。老婆婆的聲音嘶啞不堪,聽起來十分不舒服,她在回答媽媽的問題:“女兒?你的女兒也不見了?”媽媽陡然連退了好幾步,小女孩隻能看到她後退的背影,可是小女孩卻在背影中感到,媽媽心中感到了難以形容的恐懼!小女孩一點也不明白為甚麼,剛才她已經可以肯定媽媽有著難以想像的本領,可以對付凶悍的男人,這種本領幾乎和一直流傳在島上的那個傳說差不多了。傳說是:在島上最高的山峰上,住著一夥妖魔,這夥妖魔盤踞在山上不知有多少年了,也不知總共有多少個。這夥妖魔有極大的本領,來去如飛,行勁如竄,要人生就生,要人死就死。人人都相信這夥妖魔的存在,雖然誰也未曾見過他們,可是連最凶悍的人,也不敢上那最高的山峰去。在山上的男人,以誰的棚子搭得最高來表示地位和勇氣,可是山中地位最高、勇氣最大的幾個人,他們所搭的棚子,離頂峰還有一大截距離。他們不敢再向山上去,為的就是怕在山頂上聚居的那夥妖魔。小女孩曾目睹媽媽的本領,為甚麼她現在會感到那麼害怕,連遠在幾十步外的小女孩,也可以在她的背影中感到了她的害怕?媽媽在退出了幾步之後,像是見鬼一樣地叫了起來:“你,你,你……”老婆婆逼近了一步:“你也知道找女兒,一心想把女兒找回來是甚麼滋味?”小女孩完全聽不懂老婆婆的話是甚麼意思,她悄悄向前走出了十來步,又躲在一塊大石後麵。老婆婆繼續說著:“女兒是心連著心,血連著血,肉連著肉的,怎麼會走了呢?怎麼會要做媽媽的到處去找呢?”她在這樣說的時候,把頭抬了起來,使她滿是皺紋的脖子拉長了些,她的聲音有點發顫,看她的情形,像是正在向老天問問題。天上自然沒有回答她的聲音,反倒是媽媽,忽然叫了一聲:“媽。”小女孩聽了,心中奇怪極了。小女孩一直以為媽媽是最大的大人,從來也沒有想到過,媽媽也會有媽媽。那老婆婆一定是媽媽的媽媽,不然,媽媽怎會叫她“媽”?小女孩心中在想:媽媽的媽媽,是自己甚麼人呢?老婆婆緩緩低下頭來,雙眼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你叫我甚麼?我以前倒是有一個女兒,不過狠心的女兒不要娘,硬著心腸走了,我從此之後,就再也沒有女兒,你剛才叫我甚麼?”小女孩更加不懂了,她不由自主搖了搖頭。這時,媽媽長歎了一聲:“事情過去那麼多年了,你……還……”老婆婆發出了一下極可怕的嗥叫聲來,嚇得小女孩不由自主地伸手抓緊了石角,老婆婆的叫聲充滿了痛苦,像是在心口被人插了一刀一樣:“那麼多年了,是的,那麼多年了,每一時每一刻都在心痛,心痛自己的女兒,那麼多年了,竟然還能活著,這才叫……”她講到這裡,又笑了起來,可是她的笑聲,卻比哭聲難聽了不知道多少,雖然陽光猛烈,可是小女孩還是感到了一陣陣發顫,一陣陣發冷。媽媽的背影看來也在發抖著,更像是在努力掙紮著,因為她雙手握了拳又放開。可是在老婆婆可怕的笑聲中,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老婆婆的笑聲突然止住,四周圍一下子變得出奇地靜,小女孩可以聽到老婆婆和媽媽的喘息聲。老婆婆突然又開口說起話來,話說得又急又密,聲音嘶啞得可怕,每一句話,每一個音,都像是利刀在刺著人的耳朵。小女孩半句也聽不懂。剛才,她聽得清老婆婆的話,可是不是很明白老婆婆話中的意思,她不明白何以媽媽叫她為媽媽,而老婆婆又說自己的女兒早就不見了。而這時,小女孩是根本不知道老婆婆在說些甚麼。在老婆婆說了一段之後,媽媽也說著小女孩聽不懂的話,兩個人越說越急,像是在爭論甚麼,又像是在吵架,突然之間,兩個人都靜了下來。媽媽急速地喘著氣,說的話小女孩又聽得懂了,隻是仍然不明白:“好,我沒有話說了,隻不過想等找到了女兒再說。”老婆婆聲音冰冷:“不必了,走掉了的女兒,那裡還找得回來?”媽媽苦澀地笑著:“再給我找一天?”小女孩聽出媽媽十分想見她,非常盼望能找她回來,可是小女孩是硬心腸的小女孩,她仍然躲著不動,不出聲,她隻是想跟著媽媽,想找到爸爸。老婆婆又突然提高了聲音,講了幾句小女孩聽不懂的話,而且揚起她那鳥爪一樣的手來,媽媽這時半轉過身,望著山腳下。山腳下是一個又一個的山峰,最遠處,有著海水的奇異閃光,山穀中是濃鬱的綠色,各種深淺不同的綠色融成了一堆。小女孩發現媽媽的臉上,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悲痛,全身在發著抖,在這時,可以看到她的眼珠不再是冰,而且還有淚水在流出來——雖然令她難以相信,但那一定是淚水。媽媽慢慢舉起手來,老婆婆轉過身去,奇怪的是,老婆婆的身子也在發著抖。然後,媽媽一聲長歎,揚起手來,盯著手上所戴的一隻戒指。那隻戒指,小女孩印象十分深,當媽媽不是一動不動望著她的時候,大多數時間,就一直愣愣地望著那枚戒指。媽媽從來也不脫下這隻戒指來,戒指看來沒有甚麼特彆,而這時,她卻脫下了那隻戒指來,放進了口中,臉上現出苦澀無比的神情,用力咬了一下。媽媽一口咬下時,發出了“卜”的一聲響,老婆婆在那時,身子陡然轉動了一下。媽媽突然笑了起來:“哈──”可是她隻是發出了“哈”的一聲,就沒有了聲音。她的口仍然張得極大,可是卻再沒有聲音發出來。而且在轉眼之間,在陽光之下,小女孩看得清清楚楚,媽媽的臉上變成了可怕的青紫色,不但臉上,連手也是那樣,成了可怕的青紫色。而且,她的身子搖晃著,向著一邊,倒了下去,小女孩全然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可是卻也知道事情大大地不對勁。不過,她是一個硬心腸的小女孩,即使是這樣,她還是猶豫了一下。就在那一霎間,小女孩看到老婆婆的身子,慢慢蹲了下來,縮成了一團,不停地發著抖。媽媽倒在地上一動不動,雖然媽媽多半時間是一動也不動的,可是這時的一動不動,和平時的一動不動不同。這時的不動,使小女孩想到了一個字:死。小女孩叫了起來:“媽媽!”小女孩一麵叫,一麵奔了出去。老婆婆還在向上奔,小女孩已經放棄了掙紮,她的拳頭已經痛得紅腫,以致當她想起,應該去抓老婆婆稀疏的頭發時,她的手指已不十分靈活,無法達到目的。小女孩還是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可是她卻知道媽媽的死和老婆婆有關,而老婆婆又一直在向山頂上奔去。山頂上住著一夥妖魔,那麼,老婆婆是不是山頂上的一個老妖魔呢?小女孩一想到這一點,心中害怕起來,老婆婆的後頸上也全是一疊一疊的皺紋,她甚至感到老婆婆的身上,有一股臭氣發出來。妖魔是會吃人的,叫人死就死。死亡對小女孩來說是十分模糊的概念,可是被妖魔吃掉,卻十分清楚,那是把身體一塊一塊撕下來,放在嘴裡嚼著;一塊一塊,生的有血,煮熟了有肉香,可是當煮熟了的肉,是自己的肉時,那會是一種甚麼樣的氣味?小女孩害怕得哭了起來,一麵哭,一麵叫著:“放我下來,放我下來,你是妖魔,山頂上的妖魔,你是山頂上的妖魔。”老婆婆甚麼都不理會,仍然飛快地向上奔,小女孩的聲音都叫啞了,但是她還是叫著:“彆把我吃掉,彆把我吃掉,放我下來。”當她確切地感到自己會被妖魔吃掉之際,她實在十分後悔,不該偷上山來,不該偷偷離開媽媽,不該在媽媽上山來找她的時候仍然躲著,甚至在媽媽死了之後,她也不是立刻衝出來。硬心腸的小女孩後悔了,不過,後悔總是於事無補的,她仍然被老婆婆背著,向山頂上飛快地移動著。她快被妖魔嚼吃了。小女孩沒有看到妖魔,不知發生了甚麼事,她突然之間甚麼也看不到了。那並不是她的眼睛瞎了,她知道,而是她處身在一個極其黑暗的境地之中,所以甚麼也看不到,她被關進了一間完全沒有光線透人的房間之中,心中又害怕又焦急。是老婆婆把她關進去的,在快到山頂的最後一段路,老婆婆突然把她放了下來,她拔腳向山下衝去,老婆婆一伸手,她就甚麼也不知道了。小女孩再醒過來,人已在黑暗之中,聽到外麵有許多聲響。有的聲響,是人在走來走去,有的是人在吆喝和說話,可是小女孩卻一點也聽不懂吆喝和說話的內容,還有許多像是打鐵一樣的“當當”聲。小女孩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了山頂傳說中那一夥妖魔的魔窟之中了。除了是在魔窟中,甚麼地方會這樣黑暗呢?開始時,她蟋縮著,一動也不敢動,發著抖,等候妖魔來咀嚼她,把她的身體一塊塊吃掉,可是等了又等,一直等到倦極而睡,妖魔似乎並不急著行動。而當她一覺醒來時,她聞到了食物的香味,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是甚麼,狼吞虎咽吃了之後,她在黑暗中慢慢走動,知道自己的確是在一間房間中,房間一共有六麵牆,是一個六邊形。妖魔一直沒有來,不,妖魔終於來了。小女孩終於知道,自己原來是妖魔的同夥。既然是同夥,她自然也會說妖魔的話,她是慢慢學會的,開始的時候很難,漸漸就容易了,最後,她自然說得和妖魔一樣。她也知道,媽媽和老婆婆在山中,若乾時日之前,用她聽不懂的話在爭吵,用的就是這種妖魔的語言,媽媽原來也是妖魔的一夥。可是小女孩卻十分寂寞,沒有甚麼人理她,一切全要靠她自己摸索,把她帶來的老婆婆對她最好,可是也硬逼著叫她每天一動不動地坐上好久,好久。所有的人──妖魔的外形,看來和人一樣,隻有一點點不同,就像小女孩、媽媽和老婆婆一樣──都像是有甚麼事瞞著她,她也不去深究。不知多少日子過去,小女孩長大了。小女孩偷偷把自己所住的地方,畫了一幅圖,房子的樣子很有趣,離開了房間之外,若是對麵遇上了人,若是兩個人都不肯相讓,就大家都無法通過。在這樣情形下,相遇的人,有時會打架打上很久,有時,其中一個會在另一個頭上飛過去。人自然不會飛,那是跳躍,跳得像飛一樣。(在這一段之下,是一幅平麵圖,就是一開始時白素要我看的那一幅。是在倒數第二頁。)(就是這一幅畫,吸引我看完了所謂整個“故事”的,看到這裡,隻剩下一頁了,自然急急再向下看去,不多久也就看完了。)小女孩越來越長大,她終於明白了許多、許多,可是她還是甚麼也不明白。直到有一天,帶她上來的老婆婆快死了,這時,小女孩自然早已知道老婆婆是媽媽的媽媽,而媽媽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是一個比她更硬心腸的小女孩。小女孩知道了許多,可是仍然有許多不知道。老婆婆告訴她,他們不是一夥妖魔,實實在在是一夥人,可是連小女孩自己,也不免在心中自己以為自己是妖魔。小女孩知道了許多事。小女孩仍然有許多事不知道。小女孩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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