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一間特異蠟像院中的經曆(1 / 1)

極刑 倪匡 9202 字 1個月前

我第一次見到那個人的時候,就覺得這個人有點怪異。通常,一個人若是給人以怪異的印象,不是這個人的外形,有什麼特異之處,就是他的行動,有多少不合常規。可是,這個人使我產生怪異之感,卻不是由於上述兩點,而是另有原因。原因是什麼呢?還是從第一次見到這個人的時間、地點說起的好。時間是黃昏,地點是在一個蠟像院之中。蠟像院這個玩意,不知是誰首先發明的,把真人大小,用蠟製成的人像,配上真正的服裝,陳列出來,供人參觀。做得好的蠟像,頗能給人以真人的感覺,所以蠟像院這等所在,也就使人自然而然聯想起許多詭異、恐怖的事情來。多年之前,就有一部恐怖電影,說一個蠟像院主人,把真正的人的身體,澆上蠟,使之成為像真度極高的蠟像,開始,還隻不過是利用屍體,到後來,索性把活生生的人浸在溶成液體的蠟汁之中,恐怖莫名。也有一篇著名的,寫一個自命大膽的人,和人打賭,可以在專門陳列曆史上著名凶徒的蠟像院之中過一夜,結果,到了午夜人靜之際,由於陳列室中的氣氛太詭異,在幻覺之中,這個自以為膽大的人,覺得所有的蠟像都變活了,他並未能安然過一夜,嚇死在蠟像院之中了。我第一次見到這個人,覺得他有點怪異,恰好是在一個蠟像院──或者應該說,是在一個十分特殊的蠟像院之中而已。這個蠟像院之所以被我認為特殊,自然是由於它所陳列的蠟像之故。一般來說,蠟像院陳列的蠟像,都是分類的,有的專陳列曆史上的名人、帝王將相之類,也有的陳列才子佳人。也有陳列的是現在還在世的名人,也有一組一組的蠟像,表示出曆史上著名的事件,例如孟母三遷、荊軻刺秦王等等。也有的專陳列曆史上著名的凶手。而我那天去的那家蠟像院,陳列的主題,十分特異,它隻陳列在中國曆史上,死於非命,死得極慘的名人的蠟像。誰都知道,中國雖然號稱“五千年文明古國”,但是對於處死一個人(執行者和被處死者都是同類,大家都是人!)的花樣之多,堪稱世界之最。被處死者不論以前多麼聲名顯赫,功績彪炳,也不論在他死後若乾年,又被公眾或是史學家,認為是氣節過人,英雄蓋世,但是當他在被處死之際,他卻隻是一個身體。一個可供各種酷虐的,駭人聽聞的手段作殘害對象的身體而已。這個蠟像院的主人,就是我一開始時說及的那個我一見他,就覺得他十分怪異的那個人。對於參觀蠟像院這種行動,本來我提不起什麼興趣來的,我之所以會到這座蠟像院來,完全是由於我的一個好朋友陳長青,竭力慫恿的結果。他在參觀了這座蠟像院之後,幾乎每次見到我都要提上一次:“你要去看看,真正值得你去看看,每一個蠟像,都給人以極度的震撼,你叫我說,我也說不出來,可是你真應該去看看。”開始的幾次,我隻是唯唯以應,並沒有真正去看一看的意思,我好像還回答了幾句活,像“蠟像總隻是蠟像,大多數的蠟像,甚至稱不上有藝術價值,你感到震撼,多半是由於你太容易受感動了”之類。陳長青自然對我的話,大表反對:“你沒有去看過,怎樣能這樣說?”我笑著:“如果每一件事,都要親自看過才能作準,那還得了!有很多事情,是可以憑想像或者憑知識來作判斷的。”陳長青依然大搖其頭,我和他之間,類似的爭辯極多,也不必一一記述,不過,有關那個蠟像院主人的介紹,倒使我很有印象。他先向我說了院中陳列的主題,然後道:“這個蠟像館主人,是一個十分有意思的人,他的蠟像院,每天隻放一批人進去參觀,絕不是隨到隨看,時間是下午六時到八時,進去的人,還得照他的規矩。”我不禁失笑:“什麼規矩?”陳長青道:“進門口是一個客廳,每天六時,他就在那裡等著,要進去參觀的人,先得聽他演說,聽他把為什麼要設立這個蠟像院的目的說明白。不聽他的演說,是看不到那些蠟像的。”我當時隻是聳了聳肩,由於我根本不打算去看,管他有什麼特彆的規矩。那天下午,我也是偶然經過的,看到了蠟像院的招牌,立時看了看時間,恰好六點才過一點,而我又難得清閒,一點沒有雜務在身,想起了陳長青的一再推薦,所以就信步走了進去。所以,實際上應該說,我第一次見到這個人的地方,是在蠟像院一進門的一個廳堂之中。當時,約莫己有二十來個人在這廳堂中,每個人都站著,男女老少都有,我進去之後,就在角落處,靠著一根柱子站著,我打算,如果這人講話乏味,那我就立刻離去,不浪費時間。當時,他正在對那些人,講他設立這樣一個蠟像院的原因。不單是由於他語音響亮,儀表出眾,而且也由於他講的話,聽起來很有點意思,所以我聽了片刻,就決定留下來,聽他侃侃而談。他很快就談到了種種殘害人體的酷刑。那人說道:“由於一個人肉體上所受的痛苦,隻有身受者才能感覺得到,而施刑者是一點也感覺不到的,所以施刑者就可以為所欲為,把種種酷刑,加在受刑者的身上。“在地球生物之中,隻有人類才有這種殘虐同類的行為,而且花樣是如此繁多,我曾花了多年時間,研究人類曆史上的種種酷刑,發現中國在曆史上,所使用的酷刑之多,堪稱首位,而且,酷刑的發明者,對於人體的結構,有著深刻的了解,都知道如何才能使受刑者感到最大程度的痛苦!”當他講到這裡時,神情有點激動,揮著手,額上也有細小的汗珠滲出來。他的身形相當高,接近一八零公分,相貌也十分神氣,一頭頭發,硬得像是鋼絲一樣。當時,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什麼來路,隻是聽著他在發議論。他所說的話,也不算是新鮮,但當我聽到他為了研究多種酷刑,而花了好幾年時間之際,我自然而然感到了興趣。並不是我對酷刑有興趣,恰恰相反,我認為那是人性醜惡麵之最,是人類做為一種高級生物的汙點,甚至我也可以說,正由於人類曆史上和現在,還存在著對同類施以酷虐的行為,人類不配被當作一種高級生物。在地球上,人類控製著,但到了有朝一日,和宇宙間其它的高級生物接觸之際,除非人類到時已完全摒棄了這種行為,不然,一定會被彆的星體生物,認為是一種低級的、野蠻的、未成熟的生物。正由於我對酷刑一點沒有興趣,而且一想起來,就不免有惡心之感,所以我才對一個專門研究酷刑的人,產生了興趣。當時我這樣想:這個人致力於研究各種酷刑,當他在史實之中,看到了那麼多人類對付同類的殘酷行徑之際,他心中不知有什麼感想?是厭惡得不想再繼續下去,還是津津有味地研究,為了在資料中多發現了一種酷刑而感到興奮?當然,我那時也想到,用這種態度去對付一個揀了這樣一個研究課題的人,不是很公平;人類既然存在這樣的行為,自然應該深入研究才對。我本來離發議論的他相當遠,距離是恰好可以聽到他的聲音,這時為了想更聽清楚些,就向他走近了幾步。而被他的講話吸引了的,顯然不止我一個人,這時,在他的身邊,至少圍了三十人左右,我是站得離他最遠的。他在繼續著,並且用一種相當誇張的手勢,來加強他的語氣。他說:“酷刑,不但要使受刑者感到痛苦,最終的目的,還要奪走受刑者的生命,把受刑者處死,而且,要使受刑者在極度的痛苦之中死亡。對任何人來說,死亡隻是一種不可知,既然無從避免,也不會應該感到太大的恐懼。可是死亡是一回事,在死亡之前,還要遭受難以想像的痛苦,又是另外一件事。”圍在他身邊,有一個年輕人忽然插了一句口:“殺頭是最野蠻的了!”年輕人這句話一出口,有了不少附和的聲音,他卻哈哈大笑了起來:“殺頭是最野蠻的?我的看法恰好相反,殺頭在酷刑之中,大抵可以說是最文明的了。”他頓了一頓,這個人很有演說的才能,在他略停一停之際,他知道聽眾的注意力更集中了,才繼續下去:“奪取人生命的是死刑,一定要使受刑者在臨死之前,感受到儘可能最長時間的痛苦的,才https://能稱為‘極刑’,殺頭,頭一離開身軀,被殺頭者就死了。”另一個青年人咕噥了一句:“誰知道一個人的頭被砍下來之後,要隔多久才會沒有知覺,死亡才會來臨?”演說者做了一個手勢:“自然,沒有人知道,曆史上,凡被砍了頭的,沒一個能告訴人,他身受的痛苦,到了什麼程度,所以我們也隻不過是憑設想,和一些科學根據,來判斷人頭離開身體之後,所受的痛苦,時間上不會太長。”他竟然用那麼有條理的分析,討論著殺頭這樣的事,我看出有幾個女性聽眾,已經有難以忍受的神情,我也有了惡心之感。而他顯然還隻是開始,他提高了聲音:“用同樣的根據來判斷,‘腰斬’的痛苦程度,一定在‘殺頭’之上。”他看到有一位少女,神情上似乎不明白“腰斬”是什麼意思,於是他做了一個手勢,雙手在自己的腰際,用力劃了一下。然後,他道:“用一柄又大又鋒利的刀,把人的身體,齊腰斬斷,分為兩截,由於人體主要結構,大都在腰部以上,所以,斷成了兩截的人,在一個相當的時間之內,不會立刻死亡──”當他講到這裡時,有好幾個女性聽眾,已經發出了呻吟聲,掩住了口奪門而出,當然,不準備再參觀這個蠟像院了。而這個人,對於有人忍受不了他的話而離開的這種情形,像是早已習慣了,甚至於連說話的語氣,都未曾停頓一下,繼續道:“對於腰斬,是不是一定要一刀了事,我曾作過研究,結論是一定一刀就要把人的身體斷成兩截,所以這一刀斬下去的位置,十分重要,必須在盤骨之上,在那個部位,人體隻有脊骨,所以才能一下子就把人斷成為兩截──”當他講到這裡時,又有七、八個人離場,包括了女性聽眾和三個老年人。他仍然在講下去:“腰斬自然可以給受刑者極大的痛苦,可是比起‘淩遲’來,那又不算什麼了。”這時,連幾個年輕人也有忍受不了的感覺了,一個道:“讓我們進去參觀蠟像吧。”這個人臉色一沉:“要是連進場前的解釋都忍受不了,那麼,我提議閣下不必參觀蠟像了,陳列的蠟像,製作極度認真,隻怕閣下的精神,承擔不起。”那青年人沒有再說什麼,顯然不肯承認自己精神脆弱,他也沒有離去。我在那時候,也覺得有點不耐煩,自然,我可以選擇離去,不過這個人的話中,也多少有吸引人之處,何況到了這時候,我倒也真想看一看那些蠟像了,所以我沉聲說了一句:“請長話短說。”他抬頭向我望來。我進來的時候,他已經在開始演說,我站得又離他相當遠,他根本未曾注意我,如果不是我講了一句話,他也根本不會望向我。不過,這時,他一望我,就楞了一楞,他的那種反應,是十分明顯的,所以使得他身前的幾個人,也一起轉頭向我望了過來。我也望著他,他看了我好一會,至少有十多秒,才把視線收回去,然後,又想了一想,才道:“好的,長話短說,不過,我還是要把我想講的的話講完。”我輕輕鼓了幾下掌,表示並不反對他把話說完。他向我點了點頭,道:“我剛才已說了不少,主要的是想說明,一個人肉體上的痛苦,彆人是感受不到的,在很多情形之下,一個人在麵臨死亡之際,他精神上的痛苦,遠在肉體痛苦之上。”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譬如說,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民族英雄,卻被冤屈為賣國賊,而遭受極刑,在臨刑之際,他的精神是處在一種什麼樣的痛苦狀態之中?”一個年輕人低聲道:“沒有人知道。”他陡然提高了聲音:“不,可以給其他人知道的,肉體上的痛苦沒有感染作用,但是精神上的痛苦,卻有著巨大的感染力量。”他講到這裡,向我望來。我隻覺得他所說的話,有越來越玄的感覺,而且,我全然無法明白他究竟想說明什麼問題。在他又開始說話時,他的神情,陡然激動起來:“正因為精神上的痛苦是可以感染的,所以才有藝術。古今中外,人類不知創造了多少藝術作品,都在不同的程度上,給他人以程度強弱不同的感染,這種感染,全是精神上的,我這個蠟像院中所陳列的,全是在臨死之前,有巨大的精神屈辱的一些人,我認為,他們的真正痛苦,可以通過蠟像的表達方法而感染他人。”一個年輕人有點不很相信,他道:“通常,蠟像並不能算是藝術作品。”這個蠟像館的主人忽然之間生起氣來:“小朋友,等你看了之後再說!”這個人,我一直隻注意到他的外型,並沒有注意他多大年紀。直到這時,他叫了一聲“小朋友”,我才開始留意了一下。這個人究竟有多大年紀呢?大概是介乎四十歲到五十歲之間,十分難以有正確的判斷。我這時多少已經知道了他的用意,看來,他並非是在介紹他館中的蠟像如何逼真,如何有藝術價值而已。他還在繼續著:“自然,他人受到的感染再強烈,也不及身受者的千分之一或萬分之一,除非有一個人,他的遭遇是和受刑者一致的,才能完全體會到受刑者的痛苦!”他再強調:“其實,單是遭遇一樣,也不能完全感受到,必須這個人的思想,是和受苦者一樣才行!”他講到了這裡,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停了下來,他還是沒有請人進去參觀的意思,而是用眼神在詢問各人,是不是有什麼問題。這時,剩下的人隻有十五、六個了,絕大多數都是年輕人,居然還有三、四個女性在內。其中一個女青年問:“請問,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是不是和館內陳列的蠟像有著共同點?耶穌是在極度的痛苦中死亡的,而各類表現他釘在十字架上的藝術品,也可以給予觀賞者以不同程度的感染力。”那人“嗯”地一聲:“問得好,可以說是有共通點的,但是裡麵陳列的,看起來更直接。”他說到這裡,伸手向內指了一指:“請進!”年輕人大多數比較性急,立時一湧而入,我正想進去,門外又有兩個人走了進來,卻被那人不客氣地阻止了:“明天再來,六點,不能遲過六點零五分。”那兩個人有點悻然,轉身離去,他來到了我的身前,向我伸出手來:“真高興見到你,衛斯理先生!”當他第一次向我望來,一看到了我就發楞之際,我就知道,他一定認出我是什麼人來了,所以這時他這樣說,我也不覺得有什麼驚奇,我和他握了握手,他自我介紹:“我姓米,單名端,端正的端。”對於這個名字,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所以我隻是道:“米先生,你剛才說的話,十分精彩。”米端苦笑了一下,在他苦笑之際,神情之中,有一種真正的苦澀,他道:“請進去參觀,希望你能產生的感受,比彆人來得強烈一點。”我一麵向前走去,一麵道:“希望我對於陳列的蠟像,有所認識,那樣,或許會通過藝術造型,有所感觸。”米端道:“認識的,你一定全認識的!”我推開了一道門,米端好像是跟了進來──我說他“好像”跟了進來,隻因為門一推開,我已經被裡麵的情景驚得楞呆了。首先我看到的,是那十來個參觀者目瞪口呆的神情。若是可以令那麼多人,同時現出這樣的神情來,那麼他們所看到的情景,一定是十分駭人的了。我隻是略轉了一下頭,就看到了令那麼多人震駭的情景。我以前也曾經參觀過一些著名的蠟像院,雖然蠟像做得逼真,但絕不會在人的神智清醒之下,給人以那是真人的感覺。可是這時我看到的情形,彆說是第一眼的感覺,感到那是真人,就算在盯著看之後,仍然覺得那不應該是蠟像,而是真人。自然,給人以這樣印象的主要原因,是蠟像做得實在太像了,像,是指蠟像的神情而言。在進門之後的第一間房間,約莫三十平方公尺大小的房間中,其實隻有兩個蠟像在。一個,被綁在一根柱子上,全身幾乎是赤棵的,在他赤裸的身子上,被一種類似魚網狀的東西,緊緊地勒著,使得他的肌肉,一塊一塊,在網眼中凸了出來,那凸出來的肌肉,給人以極強的有彈性之感。這個人的身上,已經有了不少傷口,血自傷口中在流出來──是真正有血在流出來──這也是為什麼看起來那麼像真的原因,那可能一個簡單的機械裝置,使蠟像有血紅色的液體流出來,就像是人體受傷時一樣,血順著人體流下,流到了地上的一個凹槽之中,再被吸上去,這樣周而複始地流著。這個人身上的傷處極多,有的傷口,一時之間,看不出是什麼造成的,但有的傷口,一看就知道是什麼形成的:凸出在網眼外的肌肉,被利刀削去了的結果!有的傷口是一片鮮紅,赤裸裸的肌肉,似乎還在因痛苦而顫動。有的傷口,且已模糊,有的傷口,血珠子在沁出來,十幾滴,沁出來之後,聚成一團,往下淌著。那種血向外沁流的情形,如此真實,令得看到的人,身上同樣的部位,也有涼浸浸的感覺。在那個人身邊的是另一個人,穿著十分奇特,手中拿著一柄形狀古怪,略呈彎形,又薄又鋒銳的利刀──這柄刀當然是真的刀,而且一看就可以叫人感到它的鋒利程度的那種。這柄利刀的刀刃,有一半正切進那個被網勒著的那人,在網眼中凸出的肌肉之中,同樣的,也有鮮血,奪目的鮮血沁出來,順著刀尖在向下滴著。執刀者的神情,極其全神貫注,仿佛他在切割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在用一柄利刃,雕刻什麼沒有生命的材料,要使之成為一件藝術品一樣。而真正令人吃驚的,是那個受刑者臉部的神情,那是一張什麼樣的臉!所有人的臉,構造和組成的部份,全是一樣的,無非是眼耳口鼻,再加上肌肉皮膚而已,可是,結構和組成部份相同的臉,卻可以有數以萬計的形狀變化,還可以有更多幾千倍的神情變化。那個受刑者的神情,真是叫人吃驚,我從來也未曾在一個人的臉上看到如此受了冤屈,如此憤然不平,如此把所有內心的痛苦都集中在一起的神情過。他的雙眼睜著,使人感到他雙眼之中,有一種力量,要把世上的一切全都化為飛灰。他的口不是張得很大,但卻可以使人感到仿佛聽到他發出的,充滿了憤怒和痛苦的呼叫聲。陳列室中人雖然不少,可是卻靜到了極點,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響來,但是在那麼寂靜的境地之中,我仿佛聽到了鮮血滴在地上的聲音,也仿佛聽到了那受刑者發出的呼叫聲,那簡直是來自地獄的聲音,這種聲音,或許不能刺激人的聽覺神經,但是卻可以使得人體內的每一根神經,都感到他的力量。我真正呆住了,這個受刑人,對他肉體上所受的痛苦,似乎根本未曾放在心上,雖然他臉上有著極痛苦的表現,但那種痛苦,絕不是來自他身上的肌肉,正在被利刃一片一片削下來,而是來自他內心的深處。在他的內心深處,有著極度的悲慟,他的那種眼神,清楚地使人感到他內心的哀痛,和他正在發出什麼樣的嘶叫聲。他不是在叫痛,而是在叫出他心中的悲憤,叫出他心中所不明白的問題,叫出他對命運的投訴,叫出他心中所懸念的一切。我甚至立即知道了這個受刑者是什麼人,雖然一無文字說明,但是我立刻知道了這個受刑人是什麼人。也正因為如此,我記憶中有關這個人的一切事跡,在刹那之間,都湧了上來,也更使我感到了震撼。正如米端所說,精神上的痛苦是可以感染的,他也說得對,感染再強烈,被感染者和身受者還是完全不同的,身受者的感覺,要強烈一千倍,一萬倍。然而,在知道身受者的背景之後,當然所受到的感染也會強烈得多。我這時已無暇去注意彆人的反應,隻覺得自己血流在加速,甚至有一種暈眩之感。那個受刑者的臉上,有著那樣令人震撼的神情,自然是有它原因的,他一定是明朝末年的大將軍袁崇煥。雖然曆史上受過淩遲處死這種極刑的人有許多,也有很多是十分出名的,但是我可以肯定,這個受刑人不會是彆人,一定是袁崇煥。這個把自己所有的能力,都貢獻在和強大敵人鬥爭的民族英雄,而結果,他受刑的罪名,卻是通敵叛國,是漢奸!英雄不會怕死亡,即使是淩遲處死,也不會怕!(“淩遲”這種酷刑的執行方法是劊子手一定要割一千刀,在受刑人未曾被割上一千刀之前,受刑人要是死了,劊子手是有罪的。發明這種酷刑的人,目的自然是要受刑者多受肉體上的痛苦,但是,真正的英雄,其實並不怕肉體上的痛苦。想出這種酷刑的人,顯然不了解英雄的精神麵貌。)而根據曆史上的記載,袁崇煥在行刑之前,民眾盲目地以為他真是通敵的漢奸,而紛紛撲上去,去咬他的身子,把他的肉咬下來,蠟像上許多並非刀傷的傷痕,血肉模糊的傷口,自然全是人的牙齒所造成的。群眾的盲目竟然可以到達這種程度,這實在是人類是否能劃入高級生物之列的最大疑問。袁崇煥在受刑之際,感到的不是肉體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痛苦,被冤屈了的痛苦,失敗的痛苦,被命運作弄的痛苦,無可奈何絕望境地的痛苦,控訴無門的痛苦,恨不能自己的身子化成飛灰去換取理想實現而又不可能的痛苦……。這種精神上所有痛苦集中在一起,真給人以巨大的震撼,會使人忍不住身子發顫!房間中從極度的寂靜,變得漸漸有了聲響,那是呼吸聲──在一看到這種景象之際,人人都屏住了氣息,但漸漸地,就變成了急促的呼吸,而且呼吸越來越急促,到後來,簡直是在大口喘氣,人人都不由自主,在大口喘氣。我也不能例外,也一樣在喘著氣。然後,又有了哭泣聲,那幾個女青年已經情不自禁哭了起來。有幾個男青年也流著淚,然後,又是一陣骨節摩擦所發出來的“格格”聲,那是好幾個男青年緊緊捏著拳頭,所發出來的聲響。儘管大家對袁崇煥這個人的遭遇都很清楚,但是這樣活生生的情景,呈現在眼前,文字的功力再高,也難及萬一。讀曆史使人扼腕,這時,簡直使每一個看到這種情景的人,都感染到了那種精神上的痛苦──就算程度深淺不一,也一定是一生中最深刻的一次了。我勉力使自己鎮定,而且,立即想到了一個問題:塑造這個蠟像的人是誰?這簡直是偉大到了極點的藝術品,我一定要見見這個把這麼巨大的震撼力量,融進了他作品之中的那位藝術家!當我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我才轉動頭部,四麵看去,直到轉頭時,我才發覺我一直盯著在看,一動也沒有動過,以致頸骨都有點僵硬了。轉過頭去,我看到米端直挺挺地站在房間的一角,也望著那令人震懾的情景。我本來是想向他發問:誰是那麼偉大的塑像的創造者?可是我一看到了他,雖然已張大了口,可是我的話,卻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堵在口裡,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那種使我出不了聲的力量,來自米端,或者正確一點說,來自米端臉上的那種神情,這時,站著一動也不動的米端,所表現出的那種痛苦的神情,竟半分也不亞於那個袁崇煥的塑像。若說我看到了塑像時,已是受了極大的震驚,那麼這時,我震驚的程度更甚。米端為什麼會有那麼深切的、精神痛苦的神情?緊接著這個問題之後的,自然而然是:他是什麼人?他是什麼人,我一無所知,隻知道他的名字是米端,是一個蠟像院的主人,如此而已。如果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何以他對精神痛苦的體會,竟然會如此之深?在一連串的疑問湧上我心頭的同時,有一件事,我卻是不必發問就明白了。我本來想問他:塑像是誰製造的?這個問題,根本不必問,就有答案了,當然是米端的創作!要在塑像上表現那麼深刻的悲哀和痛苦,那樣的憤怒和激動,自然藝術家本身,要有這樣的體驗才可以做得到。這時,我還盯著米端在看著,我可以肯定,不會再有人會有這樣的神情出現在臉上,所以,創作塑像的,自然是他。我甚至還發現了,米端的臉形,和塑像袁崇煥,多少有點相似之處──我想,這可能由於他們這時,神情太類似了,才會給人以他們的相貌也有相似之處的感覺。由於我的震駭是如此之甚,使得我喉間,不受控製地發出了一種奇異的“咯咯”聲,這種不尋常的聲音,驚動了米端,他陡然震動了一下,原來的神情,迅速改變,當他在刹那之間,發現我正在凝視他的時候,他又現出了一種極其怪異,十分難以形容的神情來,像是他正在從事一件極其秘密的事,卻被人撞見了一樣。但這種怪異的神情,一閃即逝,幾乎無法確切地去捕捉它。然後,他又和我才進蠟像院看到他的時候一樣了,他不再望向我,轉向受了塑像震撼的那些參觀者,用相當低沉的聲音道:“各位,可以到下一個陳列室去繼續參觀了。”三個女青年流淚滿麵地向他望來,一個問:“其餘的陳列室中所陳列的……”米端的語調十分平靜:“大同小異,人類亙古以來的痛苦,英雄的悲劇,雖然各有各不同的環境和曆史背景,但是本質上是一致的,這間陳列室中,所表現的是冤屈的憤怒和無告的絕望。”三個女青年互望了一眼,一個低聲道:“夠了,我們不……不想再看下去了……夠了。”她們一麵說,一麵向外走去,米端並沒有想要留她們下來的意思。三個女青年疾步而出,當她們來到門口之際,又不約而同,回頭向塑像望了一眼,這一望,使她們至少又呆了兩分鐘之久,才奪門而出。我也在這時,才注意到,在這間陳列室中,我們已停留了將近半小時。在感覺上,這半小時簡直像是幾秒鐘,那自然是由於全副心神都叫所見的景象吸引住了,所以根本不知道時間是怎麼過去的。米端已推開了另一扇門,門外是一條走廊,我第一個跟在他的後麵,其餘人也跟了出來。走廊十分窄,隻能容一個人走,走在最前麵的米端,步子十分慢,而又絕無放棄領先地位的打算,是以所有人,自然也隻好慢慢跟在他的後麵。我想,米端走得那麼慢,是故意的。目的是使參觀者有一段時間,使心境平靜下來,到另一個陳列室中,去接受新的震撼。走廊並不太長,但也走了將近五分鐘,在這五分鐘之中,沒有一個人講話。米端終於推開了另一扇門,他在門口停了一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走了進去,我跟著進去,看到了這間陳列室中的蠟像,也是兩個,兩個卻都是受刑人,劊子手被省略了。兩個受刑人,一個已經身首分離,那是一個年輕人,才不過二十出頭,離開了身體的頭部,雙目緊閉,一副倔強不屈的樣子,在斷頭處,和他的身體上,都有鮮血在冒出來。由於情景的逼真,幾乎使人感到,可以聞到濃烈的血腥味。而另一個受刑人,則是一個正當盛年的中年人,他側著頭,在看著已經身首分離的青年,一柄利刀,已經切進了他頸際一小半,鮮血開始迸流,可是他卻隻是望著那年輕人,在他的眼神之中,有極度深切的哀痛,他口部的形狀,可以教人感到他是竭力克製著口唇的顫抖──自然,他嘴唇也不能再顫動多久了,一秒鐘之後他也會身首分離。那受刑人的那種深邃無比的悲痛,和袁崇煥的痛苦,雖然說是一樣的,但是又給人以新的、強烈的感受,隻覺得這種悲痛,是如此之深切,幾乎儘天地間一切力量,也不能使之減輕半分。悲痛和可以減輕悲痛的力量比較,悲痛是無窮大。等到所有人都進來了之後,悲痛立時感染了每一個人,那已被刀切進了脖子的受刑人,在悲痛的神情之中,甚至帶有一定成分的平靜,然而這種平靜,卻又加深了他內心精神悲痛的程度。好幾個人不由自主張大口,可以吸進多一點空氣,眼前的情景,又是曆史上著名的悲劇:南宋抗金名將嶽飛、嶽雲父子,在“莫須有”一詞之下,同時遇害的情景。塑像中嶽飛在利刃加頸的時刻,望向他的兒子,讓兒子先於他人頭落地,隻怕也是酷刑更殘酷的設想之一。當時真正的情景是不是這樣子?又為什麼不可以是這樣子呢?藝術家可以有豐富的想像力,如果當時的情形,確如此際展現在眼前的一樣,那麼這位麵對著強大的敵人,麵對著敵人的千軍萬馬,毫無畏懼地衝鋒陷陣的英雄,在眼看著他自己的兒子,當他還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時,就從軍抗敵,經曆了十年沙場上的征戰而未曾喪失生命,卻在自己人的刀下,身首異處,他的心中會想到什麼呢?悲痛!當然隻有無邊無涯的悲痛,所以他的神情才會顯示出那麼深沉的悲痛。或許,他也會在自己人頭落地的那一瞬間,在他還能思想的那一瞬間,在他生命終結之前的那一瞬間,想到為什麼這樣的事會發生?公平、正義、正直、勇敢,一切美好的名詞所代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還是在人類的行為之中,根本沒有那些名詞所代表的行為?還是堅持這些行為的,必然會遭到如此悲慘的下場?鋼刀已經切進了頸項,他能思考的時間不多了,鮮血已經湧出來,他三十九年的生命結束,他甚至不知自己死於什麼罪名,隻知道自己一直在做著應該做的事情,或許,他會在最後一刹那間覺得:這就是生命,生命本來就是如此可悲的?從塑像那麼深邃的悲痛神情之中,不知可以使人聯想起多少問題來,好幾個年輕人發出哽咽聲,我在至少二十分鐘之後,才能勉力鎮定心神,把視線從塑像移開之後,自然首先落向米端的身上。米端和上次一樣,仍然佇立在陳列室的一角,一切不動。不過這一次,他卻是麵向著屋角,背向著外麵,所以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可是在一看之下,我立時有了一種強烈的感覺:如果這時我是麵對著他的話,他的神情,一定又和塑像上所表現出來的一樣。不過,我沒有機會證實我的感覺,當我輕輕叫了他一聲之後,他停了一停,才轉過身來,在他臉上,已看不出有什麼異狀來了。他仍然用那種隻要用心聽,就可以聽出那多半是強裝出來的平靜的語調道:“嶽家父子的事跡,大家一定都十分熟悉了,下一個陳列室──”有五、六個青年人一起道:“我們……不準備……再參觀下一個了。”米端作了一個“悉隨尊便”的手勢,那幾個年輕人腳步沉重地走了出來。我本來很想留住他們,問一問他們在看了這樣的情景之後,究竟有什麼感受。但看到他們那樣沉重的腳步,也就不忍心再去打擾他們了。而且,還有三個年輕人留下來,我想,等一會,再問這三個青年,也是一樣的。誰知道,在米端帶著我們,又經過了一條走廊,一打開第三間陳列室的門,我們一進去之後,那三個青年人,不約而同,齊齊發出了一下慘叫聲,掩麵轉身,腳步踉蹌地向外就逃。在看到了第三間陳列室中的情景之際,我也幾乎有立時離開的衝動,可是我卻令自己留了下來,儘管強烈的、想嘔吐的感覺是如此難以遏製,以致我不由自主,發出了十分乾澀的呻吟聲來。一進入第三間陳列室,就是一陣血腥味,簡直是撲鼻而來的,那一定是真正有這種氣味在,而不是感覺上的。雖然眼前的情景,也足夠可以使人感到有血腥味了。一個人,倒在地上──並不是整個人倒在地上,而是分成了兩截,倒在地上,是齊腰被斬斷的。腰斬!令人起強烈的嘔吐感的,還不是不斷在冒出來的,濃稠鮮紅的血,也不是狼藉在血泊之中,幾乎分不出是真是假的內臟,而是那個人的下半截身子,應該已經是靜止不動的了──實際上也是靜止不動的,可是仍使人感到它在顫動,在極度痛苦之中顫動!至於這個人的上半截,塑像自然是不動的,但是由於表達出來的動感如此之甚,在看到的人,神經受到強烈的震撼之後,看上去,像是他臉上的肌肉,正在不斷地抽搐一樣。至於他的手,更像是在動,是的,他的手,手背上的骨,凸起老高,由於血在迅速大量流失,手已變得乾枯,看不到有突出的血管,他左手用力撐著,令得隻剩下半截身子的他,頭可以仰得更高,而他的右手滿是血,血是從他自己身體內流出來,形成了一個血泊處蘸來的,他用蘸來的血在寫字,已經寫了一個,正在寫第二個。已經寫了的一個是“篡”字,看來,第二個要寫的,還是那個“篡”字。他那在寫字的手,仿佛在抖動,他雙眼緊盯著自己要寫的字,看起來像是要把自己生命之中,最後一分氣力,貫徹進他寫的字之中。我隻感到自己麵部的肌肉,也不由自主的在抽搐了,啊啊!有野史記載著,他一共寫了十二個半“篡”字,現在才第二個。這時,他在想什麼呢?他應該知道,至少還要有幾百人,會因為他的行為,而跟著死亡,滅十族啊!連學生都不能幸免。(他在那時不會知道正確的被殺人數,後來,證明被殺者有八百七十餘人,不論是男是女,是老是幼,甚至是嬰兒,都不能幸免,八百七十餘人,完全是無辜的,隻不過因為他們和這個受刑人有人際關係而已。)而他,明知道,自己不肯為新皇帝寫登基詔書之後,會有這樣的結果,他還是作了這樣的選擇,為什麼呢?總有一種信念,在支持著他的行為吧。看他這時的神情,憤怒之中,帶著卑視,那種卑視,自他的眼神中可以找到,自他的口角上可以找到,甚至在他的眉梢中也可以找得到。支持他寧願選擇這樣可怕的下場的信念是什麼呢?叔父做皇帝,還是侄子做皇帝,對他來說,又有什麼大關係呢?可是,他就是那樣固執,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堅持他的信念,認為新皇帝的行為是不對的,是應該受到譴責。他所譴責的,看來不單是帝位之爭,而是信念之爭,是維護正當,譴責不正當之爭。叔父把帝位在侄子的手中搶奪了過來:篡!凡是用不正當的手段取得什麼的行為,都可以包括在內,上至用武力把本來屬於老百姓的權力化為己有,下至剪徑的小毛賊,甚至也可以包括一切巧取豪奪的行為,一切心靈上醜惡的想法,一切人類醜惡的行為在內。唉,方孝孺被斷成了兩截之後,奮起最後一刹那的生命,寫下那十二個半“篡”字之際,是不是不僅止在譴責新皇帝明成祖,也譴責了一切人類的醜惡行為?從他痛苦中的鄙視神情來看,他對人類醜惡的行為,充滿了不屑和鄙視,他堅持了信念,卻遭到了如此的極刑,怎能叫他對人類再有尊敬之心呢?這一次,我想得更多,也立得更久,當我終於深深吸一口氣,去看米端時,米端也正在深深吸氣,他先開口:“到今天為止,能參觀完四個陳列室的人,隻有七個,希望你能成為第八個。”我聲音木然:“哦,還有一間?”米端點了點頭,向外走去。我心中在想,已經看到過的三間陳列室,所見到的情景如此觸目驚心,第四間至多也不過如此了,所以,我立即跟在他的後麵。依然是狹窄的走廊,米端也一樣走得很慢,所不同的是這次他一麵走,一麵在說話。他道:“在進入第四間陳列室之前,我照例要征求參觀者的同意,肯定他是不是真的想參觀……”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才繼續下去:“……第四間陳列室。”我吸了一口氣:“我找不到不想參觀的理由。雖然參觀你創作的那些藝術品之後,受到巨大的震撼,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不知會在心中停留多久,可是我還是想繼續看下去。”館主聽得我這樣說,略停了一停,但是並沒有轉過身來:“你知道那些人像全是我的作品?”我道:“是,雖然隻是我的推測。”他沒有再說什麼,沉默了片刻,我跟在他的後麵,也無法看到他的神情,自然也無從知道,在他片刻的沉默之際,他心中在想些什麼。接著,他就全然不再提及這個話題:“剛才你看過的情景,其實還不算是人生際遇之中最悲慘的。”我吃了一驚,一時之間,對他這種說法所能作出的反應,隻是“啊”地一聲。他又道:“他們所受的酷刑,對受刑人來說,痛苦相當短暫的,即使是淩遲,大約也不會超過三個小時。”我發出了一下類似的呻吟的聲音,對他的話表示不滿:“三個小時,每十分之一秒都在極度的痛苦衝擊之中,什麼樣的三個小時。”米端悶哼了一聲:“還有更長的,譬如說三天,三個月,三年,甚至三十年……”我道:“你是指精神上的折磨和殘虐?”米端道:“肉體上和精神上,雙重的殘酷。”我吸了一口氣:“那就不是……死刑了?死刑是一直被認為是極刑的。”米端的身子顫動了一下,他的聲音也有點發顫:“不見得,死刑,不論處死的方法多麼殘酷,痛苦的時間總不會長……”他說到這裡,又頓了一頓。我陡然之際,想起中國曆史上幾樁有名的、對人的殘酷虐待的事情來,不禁打了一個冷戰,失聲道:“第四間陳列室……不會是一個女士吧?”米端忙道:“不,不,不是她,我知道你想到的是誰,不是她。”我苦笑了一下,我想的是被斬去了手和腳,被戳穿了耳膜,被刺瞎了眼睛,又被灌了啞藥的一個女性,這個女性在受了這樣的酷刑之後,頭腦還是清醒的,生命並沒有被立時奪走,當她被放在廁所之中,繼續活下去時,尚能活動的腦部,不知道會在想什麼?這實在是想想也令人遍體生寒的事。(這件事,發生在漢朝,被害人是漢高祖的寵姬戚夫人,害人者是呂後,曆史上有明文記載。而漢朝,正是中國曆史上的黃金時代,大多數中國人,都是漢人,可見得“漢”字是一種光榮的代表,是佳稱,好名。)我不由得更是緊張:“比……這位女性的遭遇還更慘?”米端揮著手:“不是這個意思,而是……而是受刑人如果是女性的話,那……與我……那不在我的研究範圍之內,所以……”他這幾句話,說來有點斷斷續續,甚至有點語無倫次之感。我在竭力揣摩他真正想表達什麼,還是想掩飾什麼,他又道:“並不是我歧視女性的感覺,女性自然一樣也會痛苦絕望,不過和男性……心理上多少有點不同,我無法達到同樣深切的感受!”我“嗯”地一聲:“當然,如果不是你有那麼深切的感受,你絕不能創造出那麼驚人的作品來。”米端又震動了一下,喃喃地道:“是……就是……這個意思。”他說話的聲音雖然低,可是我還是可以聽得出,他雖然是在說“就是這個意思”,表示同意了我的說法,但實實在在,他心中所想的並不是如此,隻不過是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討論下去,想快點結束話題而已。我不禁又想到:不是這個意思,那又有什麼彆的可能呢?我更進一步想到,一般來說,一個藝術家,總喜歡人家談論他的作品的,為什麼米端總是回避這種話題?我直到那時為止,仍然不知道米端的真正身分,但是稱他為藝術家,那是絕無疑問的事,因為他創作了那樣驚心動魄的作品。看出他不願再討論下去,我自然也不便再說什麼。這時,已來到了第四間陳列室的門口,我突然道:“讓我再來猜猜,我會見到什麼人!”米端直到這時,才轉過頭向我望著:“誰?”他自然是想要我猜,我略昂起了頭,自然而然,神情苦澀,因為在中國曆史上,可供作為第四間陳列室主角的人,實在太多,隨便想想,就可以想出幾百個,甚至幾千個、幾萬個來!他們全曾受過各種各樣的酷刑,而他們絕不是罪有應得的,相反地,受刑人沒有罪,施刑人才是有罪的。可是,一直是這樣在顛倒著,自古至今,一直在這樣顛倒著!是的,自古至今。彆以為種種酷刑,隻有古代才有,就在十多年前,因酷刑致死致殘的人,就數以百萬計。聽到過什麼叫“銅頭皮帶”嗎?是又寬又厚的皮帶,配上生銅的厚重的帶扣,抽打在六十歲老人的身上,就能把人活活抽死!當我想起,在眾多的受刑者之中,我實在無法確定一個之際,我心緒極度低沉,不但感到戰栗,而且感到恥辱:人類的性格行為,竟然有那麼可怕的一麵在!我感到喉嚨發乾,歎了一聲,心中想,應該有人,把曆史上發生過,或正在發生的種種人類酷虐同類的行為,好好記錄下來。一想到這一點,我自然而然,想起了一個曆史上著名的人物來,他,一定就是他,是第四間陳列室中的主角,一定是!我緩慢而深長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才一字一頓地道:“司馬遷!”米端才一麵點頭,一麵道:“你第一個在門外猜中了會見到什麼人的。”我一點也不因為猜中了而心裡高興。相反地,更加不舒服,以致我講起話來,聲音相當啞:“想想他所遭遇到的,真不知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痛苦,而且,正如你所說,他的痛苦,是那麼久遠。”米端的反應,出於我的意料之外。任何知道司馬遷這位偉大的史學家的遭遇的人,在談及他的不幸遭遇時,自然會嗟歎唏噓,都會同情,可是米端反應之強烈,卻超越了常理之外。他一聽我這樣說,臉上立時現出了痛苦和屈辱交織的神情來,那種被極度的侮辱和傷殘的痛苦,是如此之強烈,仿佛接受官刑的不是司馬遷,而是他本身一樣。在那一刹那間,我隻是驚駭莫名地看著他,他也立時警覺了自己的反應太過強烈,連忙轉過身去,然後,喘了好幾口氣,語音恢複了平靜:“進去看看吧。”這種情形,在第一間陳列室中,我已經見過一次──米端曾現出和袁崇煥同樣痛苦的神情,這時,我簡直可以肯定,我即將見到的司馬遷的像,神情會和剛才米端所現出來的一樣。在我前麵的米端推開了門,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塑像。我不詳細敘述那塑像的情形了,那是正受完了刑之後。塑像的頭向上微仰著,並不望向自己的傷口,而是望向極遙遠的地方。自然,在刑室中,他不可能望得太遠。他至多隻能看到見濺滿了鮮血的牢牆,可是他雙眼之中的那種空洞和絕望,卻叫人感到他在望向極遙遠之處,甚至超過了天空的障礙,一直望向宇宙的深處。不出我所料,塑像臉上神情所表現出的被辱和痛苦的神情,和剛才米端所現出來的,幾乎是一樣的。他在這樣的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屈辱之中,正在想什麼呢?看他的樣子,一定是在想什麼。他在想以後怎麼活下去?他有沒有想到過結束自己那痛苦的生命?要是活下去,怎麼活呢?一天十二個時辰,每一刻每一分,都要在身心上受無邊痛楚的煎熬,這樣子的生命值得再擁有嗎?他是不是在想:我犯了什麼罪,要受這樣殘酷的酷刑?真的,他做了什麼呢?為他的一個好朋友辯護了幾句,惹得皇帝生了氣,於是,他的噩運就降臨了。有一種人的身分叫“皇帝”,他一個人動一動念,就可以決定另一個人,另十個人,另一百個人,另一千一萬十萬百萬人的生或死,他可以隨心所欲,把種種酷刑加在其他人的身上而沒有力量可以對付他。人類單是有這種身分的人在,單是有這種事實在,人類就甚至不能算是高等生物了!塑像的被侮辱感,是由於感到了他做為一個人,已經是夠侮辱的了?我盯著塑像看了很久,才緩緩轉過身來,緩緩搖著頭:“夠了,真的夠了,我不希望再有第五間陳列室。”米端苦澀地道:“第五間──”他隻講了三個字,就立即變了話題:“讀過他所寫的‘報任少卿書’的人,都可以知道他受刑的經過,在文字之中是看不出他身受的極度的痛苦來的,或許是他故意掩飾──身心所受的痛苦,要故意掩飾,那使痛苦的程度,又深了一層。”我點頭,表示同意他的說法,同時道:“我想……去透透氣。”米端指著另一扇門:“從這裡出去,是一個院子,穿過院子,就是另一條街。”我當時隻想離開陳列室,心想,米端一定會跟出來的,所以也沒有作特彆的邀請,就循他所指,急急走了出去,一到了外麵,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城市的燈光在黑暗中閃爍著,正是仲秋時分,風吹上來有點清涼,把我來自內心的燥熱驅散了不少。回想剛才在蠟像院中的那兩小時,簡直是做了四場可怖之極的惡夢一樣。我在院子中站了一會,果然看到米端也推開了那道門,慢慢地來到我的身邊。我揮了一下手:“你的藝術造詣如此之高,隻做蠟像,真是太可惜了,我敢說,這些人像,是人類藝術的無價之寶。”他低歎了一聲:“用什麼材料,是沒有分彆的,我覺得蠟更容易處理,所以就製造蠟像……我不敢稱自己的作品為藝術,因為它們隻表達人類的痛苦,而不能表達人類的歡樂。”我興奮起來:“你能表達人類的痛苦,就一定也能表達人類的歡樂。”他抬起頭,向我望來,像是想說什麼,但是卻又沒有發出聲音,接著,他現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苦笑來,沒有再就這個話題再說下去,隻是在院子中來回走動了幾步,才道:“衛先生,我看過你不少的記述。”這樣的話,大約是我聽到過最多的一句話了,我照例隻是攤了攤手,微笑一下,算是作答。米端卻現出了猶豫不決的神情來,我看出他是想講什麼而又在躊躇,就道:“你要說什麼,隻管說,我們雖然第一天認識,但是我非常高興有你這樣的朋友。”米端聽得我這樣說,神情略現激動,“嗬嗬”了兩聲:“我想請衛先生幫……一個忙。”我回答得爽快:“隻管說。”在這樣的情形下,他要我幫什麼忙,應該立刻說出來了。可是米端卻立即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日後,我會請你幫一個忙,你答應得那麼痛快,我實在衷心感激你。”我心中不禁嘀咕了一下,米端的行為,實在不是令人感到十分愉快。他不把要我做什麼說出來,卻又先向我道了謝,那等於說,不論何時,他提出了什麼要求來,我都要答應他了。不過,剛才看到他的作品,實在給我太深刻的印象,就算他的行動不近情理,倒也不是不可以原諒的,所以我心中不快的念頭,一閃即過,隻是笑了笑,道:“米先生,你是在哪裡學製作蠟像的?”米端道:“我自小就喜歡,算是無師自通。”我又道:“像你這樣的作品,應該介紹出去給全世界知道,我認識不少藝術界的朋友──”我話還沒有說完,他已連連搖手:“不,不必了,我不想出名……我的目的,隻不過是想借那些人像……來表達人類的苦難,在很多情形之下,正是人類自己造成的,是由一些人強加在另一些人身上的。”我覺得他有點答非所問,我道:“如果你有這種想法,就應該讓更多人看到你的作品。”米端搖著頭:“隻怕看到的人,不會像你那樣,有這麼強烈的感受,唉,其實,幾千年了,人類都是那樣生活,我做的事……實在沒有意思……”他結結巴巴地說著,我睜大了眼睛,簡直不相信那些話是從他口中講出來的。為什麼忽然之間,他會變得這樣子了?看起來,他像是有著極大的顧忌,可是,哪有什麼顧忌呢?把那麼出色的作品,公諸於世,讓更多人知道,有什麼不好呢?他本來就是把那些作品公開讓人參觀的,隻不過參觀者極少而已。我實在弄不懂他在弄什麼玄虛,不過他既然不想照實說,這隻好歸於藝術家的怪脾氣一類,我也沒有理由逼他非講出來不可。我隻是道:“當然由你自己決定,我也想不到會看到那麼偉大的塑像,米先生,你對那些曆史人物的一切,一定十分熟悉了?”他不經意,或是故意回避地“唔”了兩聲,算是回答了我的話。我又道:“最主要的,然是你對那些人物的內心世界有極深的了解,對他們的精神痛苦,也有極深的感受,不然就不能──”米端這一次,“藝術家的怪脾氣”真正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地步,我自認,我所說的話,絕沒有半分得罪他之處,可是,他卻不等我說完,一個轉身,像是我手中握著一根燒紅了的鐵枝要追殺他一樣,腳步踉蹌,奔了開去,一下子奔進了那扇門,立刻重重把門關上。像這種情形,我真是極少遇到的。我錯愕萬分地在院中又站了幾分鐘,門緊閉著,看來米端再也沒有出來的意思,那自然是不願意和我談下去了。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雖然我驚訝於他態度之不合情理,但當然也沒有自討沒趣,再去敲門求見之理。所以,在十分有耐性地停留了幾分鐘之後,也就一麵搖著頭,一麵走出了院子。院子外麵是一條相當僻靜的街道。我沿著街邊,慢慢走著,心想一定要對所有我認識的人說起那些蠟像,請他們去看,第一個,我會要白素去看,那是寓有極深含義的藝術精品,把人性的醜惡麵,把人的精神痛苦,表現得如此徹底。雖然離住所相當遠,但是我一麵想,一麵走,竟在不知不覺之中,到了住所門口。我取出鑰匙開門,家裡顯然沒有人,我也不開燈,倒了一杯酒,就在黑暗之中,楞楞地坐著發呆,在經曆了剛才目睹的情景之後,心頭所受的震動,絕不是短時間所能平複的。我閉上眼,四個陳列室中的景象,曆曆在目。藝術家自然都有豐富的想像力,米端的想像自然豐富之極,每一個細節,都給人以那麼真實的或覺,簡直就像是那些事件發生之際,他就在現場一樣。而且,就算是他真的在現場,事後也不能把一切記憶得如此詳儘。我不禁苦笑了一笑:想到哪裡去了,一切細節的真實,自然都是米端是一個傑出之至的藝術家之故。我這時,渴望找一個人討論一下那些蠟像,本來最好的討論對象是米端本人,可是他顯然不想和我談論,那我就隻好找向我介紹了不止一次的陳長青了。喝乾了杯中的酒,著亮了燈。燈光一著,我就看到茶幾上有一張紙,紙上寫著相當大的字:“即聽此卷錄音帶,我有事外出。“素 九時零三分”那是白素留下的字條。錄音帶就在紙條旁邊。東西留在這樣顯眼的地方,本來我是一進來就可以看到的,可是偏偏我進來之後,沒有開燈,而且精神恍惚,所以竟到這時才看到。我拿起了錄音帶,上樓到書房去。白素要我立即聽這卷錄音帶,自然是有道理的,她留字的時間是九時零三分,那正是我回來之前不多久,現在已經接近十點了,如果錄音帶中記錄的是什麼急事的話,是不是已經耽擱得太久了呢?我三步並作兩步,一進書房,就把錄音帶放進了錄音機,按下了按鈕。錄音帶一轉動,就先聽到了白素的聲音:“以下錄音,記述的事十分有趣,你可以聽聽。”我聽到了這樣的開場白,就知道不會有什麼緊急的事情,自然也不那麼緊張了,舒服地坐了下來,聽錄音機中傳出來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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