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屏風夾層內藏異寶(1 / 1)

神仙 倪匡 4919 字 1個月前

執筆要記述《神仙》這個故事,躊躇了好一會,為的是不知從哪裡開始才好。整件事,牽涉到的事和人,相當複雜,過程也絕不簡單。本來,想從公元一九零零年八月十五日寫起。但是想了一想,從頭寫起,很難表達整個故事的曲折。可是,如果從中間開始,又不明來龍去脈,想來想去,還是決定了從魯爾的那封信寫起。經常有許多陌生人寫信給我,世界上有怪異經曆的人越來越多,所以,寫信給我的陌生人,有很大部分,告訴我他們親身經曆的一些現代科學不能解釋的怪事。關於這一類信,我例必回信,有時,請他們進一步查究,有時,請他們把詳細的經過寫來給我參考。其間也頗有些有趣的事,有的,已經為文記述。可是魯爾的來信,卻一點也沒有趣。信很簡單,不妨全文引在下麵:“衛斯理先生,我的上代,曾到過中國,帶回了兩件中國東西,我是一個普通的農夫,完全不了解中國,請你告訴我這是甚麼,是不是有價值。魯爾。”附在信中的,是兩幅拍得極其拙劣的黑白照片,看起來,那像是古代的玉圭,或者玉符,諸如此類的東西。那個德國人,把我當作收買古董的商人,還是拍賣行的估價人?一看他的回信地址在東德,一個叫伏伯克的小地方,他是東德人,這引起了我的惡作劇心理,一半自然也是由於他寫來的信太無趣,所以我順手回了信。我的回信更簡單:“魯爾先生,等你有機會帶著你的中國古物,翻過柏林圍牆時,我再告訴你那是甚麼。衛斯理。”回信寄出去了,我也早忘了這件事。魯爾的信來了之後的第七天,或者是第八、九天,記不清楚了,有一個十分惹厭的古董店老板來找我。這個古董店老板姓賈,叫玉珍。男人而有這樣一個名字,又姓賈,所以我時時取笑他,誰來向他買古董,那可算是倒了黴。這個賈玉珍,是一個典型的奸商,最善於哄抬古董的價錢,為人庸俗不堪,再精美的古物,在他眼中看來,都隻是一疊疊厚薄不同的鈔票。這樣的一個人,本來我是不會和他來往的。可是他卻有一樣大好處:為人十分隨和,隨便你怎樣當麵開罪他,甚至罵他,總是笑嘻嘻地,不會生氣,弄得你再討厭他,也不好意思再將他怎麼樣。當然,單是有這個好處,我還是不會和他來往,賈玉珍有一項舉世知名的本領,那就是他對古董──中國古董的鑒賞能力極其高超。據他自己說,他的這種本領,是從小接觸古董多,再加上天才而形成。他九歲那年,就進入中國北方六大當鋪之一的豐來當鋪做學徒。中國北方大當鋪,有專門處理古董的,那是朝奉之中,地位最高的一種。賈玉珍由於聰明伶俐,一進當鋪做學徒,豐來當鋪的大朝奉就很喜歡他,他就在大朝奉的身邊,跟了五年。賈玉珍常說,那五年,他所獲得的有關中國古董的知識之多,任何大學的研究所中,花十年的時間也比不上。那也是他的運氣好,豐來當鋪大朝奉,本來就是中國古董的鑒賞名家,在北京城裡,數一數二,經常和古董鑒賞家有來往,賈玉珍就跟在旁邊聽他們發表議論。光是聽還不夠,還得有實際的古物過目過手,那時,正是清政府被推翻、民國成立之初的動亂時期,本來收藏在皇宮內府、親貴大臣家中珍貴的古物,大量流入民間,當鋪就成為這些古物轉換的中間站。雖然地位低微為學徒,每天接觸各種各樣的古董的機會之多,多過世界上任何一地的博物館館長。五年之後,賈玉珍還隻有十四歲,但是眼光已經出類拔萃,成了豐來當鋪的三朝奉,他當三朝奉,是因為他年紀實在太小,穿起長衫來,全然不像樣子,以他的見識而論,就算不能當大朝奉,當三朝奉也綽綽有餘了。“朝奉”是當鋪中地位十分高的一種職位,在社會上的地位也不低。他當了兩年三朝奉,積累的古物知識更加豐富,恰好他的恩師,那位大朝奉去世,在臨死之前,向東家(當鋪老板)竭力推薦,由賈玉珍來繼任大朝奉。可是當鋪老板覺得他年紀實在太輕,所以口頭上答應了,結果並沒有遵守諾言。這時的賈玉珍,已經不是才進當鋪當學徒的賈玉珍了,一怒之下,就辭掉了當鋪的職務。當鋪老板不會用人,另外有會用人的,一家規模宏大的古董店,當鋪設在天津的租界內,立時重金禮聘,請他去當掌櫃。那時,北京的一些世家,雖然窮得要靠賣祖傳的古董過日子,但是在北京公然出售,麵子上總有點下不來,所以大都把古董帶到天津去出售。所以,天津的古董買賣,在北京之上,而且全是精品。一當上了著名古董鋪的掌櫃,賈玉珍的社會身分又不同,出入豪門世家,現任的督軍部長、過去的尚書親王,都十分器重他在古物方麵的知識。最難得的是,賈玉珍對於古物的知識是多方麵的,從最難辨真偽的字畫起,一直到瓷器、玉器、銅器,門門皆通,門門皆精。他一方麵做買賣,一方麵自己也揀好的機會,收藏一些古物,等到他二十歲那一年,他就自己開古董店了,店名是“玉珍齋”。“玉珍齋”很快就打向了字號,“玉珍齋”成為識貨的代名詞。在接下來的歲月裡,中國一直處在動蕩不安的環境中,在這樣的環境中,古董的轉手機會最多。自從“玉珍齋”開設到現在,已經四十多年,總鋪也早已從北京,搬到了倫敦。在世界各大城市之中,都有他的分店,經營著中國古董的業務。我和他認識,是一個朋友的親戚(複雜得很),有四扇小屏風要出讓,那是四扇放在桌上作為裝飾用的小屏風,用雜色玉鑲嵌,看來沒有甚麼大不了。可是屏風的持有人,卻堅稱他祖父臨死之際,曾說這屏風價值連城,非同小可。所以,我那個朋友,先把那屏風拿到我這裡來,我自認對中國古董,也有一定認識,可是看那四幅屏風,卻看不出甚麼好處。屏風的正麵,是麻姑獻壽圖,背麵是一篇祝壽詞,連上下款都沒有,雖然是很好的楠木屏架,但也不是十分罕見。當時,恰好報上登著廣告:“本齋主人賈玉珍,周遊世界,現在本市,欲求珍罕古玩,請來本店麵洽,玉珍齋啟。”我以前也約略聽過賈玉珍這個人,當時就建議:“拿去給那位玉珍齋主人看看吧。”我那朋友還膽小:“這不好吧,要是值不了多少,那多尷尬。”我道:“那有甚麼關係,他一露不屑之色,我們掉頭就走,下次再遇到他,不知是哪年哪月了,有甚麼好尷尬的?”我那朋友是一位科學家,學的是天文,不善交際,屬於書呆子一類,要他去和古董商打交道,當然不行,所以我自告奮勇,打電話到“玉珍齋”去,約時間要見賈玉珍。那次的那個電話,打得我一肚子是火,可是又無法發作,真是窩囊之極。聽電話的那位小姐,聲音十分好聽,可是語音冰冷:“要見賈先生嗎?把東西帶來,你的號碼是兩百三十七號,接見你的時間是下午五時二十六分。賈先生每次見客人,隻限兩分鐘,所以你絕對不能遲到。”我還想問清楚一點,那邊已經把電話掛上了。我隻好對我的朋友發牢騷:“你看,全是為了你,要受這樣市儈的氣。”我的朋友苦笑:“我也是受人所托,沒有法子啊。”既然對方說得那麼嚴重,我們倒真的不敢遲到,中午時分,就和那朋友見麵,帶著九*九*藏*書*網那扇屏風,我心想,不必一定要到玉珍齋去受氣,旁的古董店,或者也可以出得好價錢,所以先走了幾家,我那朋友每次都躲在店門外,不敢進去。這種帶著東西,上門兜售的滋味,不是很好受,尤其取出來的東西並不是很稀罕,古董店老板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神情,更不好過。跑了幾家之後,我道:“算了,看來這東西,根本不值錢。”那朋友苦笑:“到了玉珍齋,要是再碰釘子,我也算是儘了力。唉,他們家裡,要不是太窮,也不會出售家傳之寶。”我連捱了五六處白眼,虧他還說那是“家傳之寶”,我實在有點啼笑皆非:“到了玉珍齋,你可不準再躲在門外,要一起進去。”朋友麵有難色,我態度堅決,他隻好苦笑著答應。到玉珍齋時,是四點半,和約定的時間還早,由於天氣很熱,也沒有彆的地方可去,所以就先進去。玉珍齋的店堂小得出乎意料之外,繞過店堂,後麵的地方卻極大。一個大天井,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盆景,一眼看去,盆盆都是精品,有幾盆九曲十彎的九裡香,見所未見,還有兩株作懸崖式的黑鬆,更是矯若遊龍,其中最妙的一盆,是完全照黃山的那株著名的“迎客鬆”栽種的,具體而微,簡直一模一樣。這個天井中的盆栽,如果要每一盆仔細來看,一天也看不完。那朋友對盆景一點興趣也沒有,他說那些全是“因為營養不良而不能充分成長的小樹”,所以隻是稍為看了一下,就穿過了天井,進入了一個相當大的客堂。那是一個中國式的客堂,家俬是明式的紅木椅、幾。客堂中坐著的人還真不少,有職員在負責管理,我們進去,揀了位置坐下,告訴了我們的登記號碼,和約定的時間。我也算是見過不少大人物,心中在想,賈玉珍不過是一個古董商,有甚麼了不起,偏偏要擺出這樣的排場來。可是看看在客堂中等著的那些人,人人都抱著充滿希望的神色,希望自己所帶來的東西,是稀世奇珍,希望經過賈玉珍的品評,就可以有一大筆金錢的收入,也難怪賈玉珍可以擺這樣的排場。職員先請我們喝茶,然後禮貌地要我們把帶來的東西,先讓他過目一下,他用即拍即有的相機,拍了兩張照,然後道:“請等一下,到了約定的時間,叫你們的號碼,你們就可以進去見賈先生。”我向朋友道:“看這樣子,我覺得自己是來領救濟金的。”朋友隻是苦笑,不斷向我行禮。反正我也沒有事,就觀察在客堂裡的那些人。客堂的左首,有一道門,通向賈玉珍的會客室,職員一叫號碼,立時就有人站起來,急急向那道門走進去。而時間算得真準,每一個人進去,至多兩分鐘就又走了出來,進去的時候,人人充滿希望;出來的時候,個個無精打采。在超過大半小時的觀察之中,隻有一對老年夫婦,出來的時候,滿麵笑容,笑得合不攏嘴來,手裡還拿著一張支票,不住地看著,老先生道:“真想不到,一隻碟子可以值那麼多錢。”老太太道:“真是,要再找幾隻出來,那有多好。”我眼光看到他們手中支票的麵額,確實是不小的一筆數目,我順口道:“兩位賣了甚麼碟子?”老先生老太太不約而同,瞪了我一眼,鼻子裡哼地一聲,生怕我沾了他們的光,根本不睬我。我無緣無故,碰了一個釘子,真是哭笑不得。不過,我倒是很快就知道他們出售的是甚麼碟子,那是一隻青花瓷碟,這隻瓷碟,後來在蘇富比拍賣行,以十倍以上的價錢賣出。當時,我見到賈玉珍正以一副愛不釋手的神情,在把玩著那隻瓷碟。那是又見到了七八個人失望地出來,叫到了我們的號碼,我和朋友一起走進會客間之後的事。會客間也是舊式的布置,他坐在一張相當大的桌子後麵,把玩著那隻碟子,我們進去,他連頭都不抬起來。他看來約莫六十出頭年紀,頭頂光禿,禿得發亮,穿著一件白綢長衫,我注意到那扇屏風的相片,已放在他的桌上了。他仍然自顧自把玩那隻碟子,用很冷漠的聲音道:“你們帶來了一扇屏風是不是?我看過照片了,給二十美元,留下屏風吧。”他說著,仍然不抬頭,放下碟子,移過桌上的一本支票簿來,就自顧自去簽支票。他那種傲慢的態度,真叫人生氣,要是我年輕十歲,一定伸手,在他的光頭上重重地鑿上兩下,才肯離去。他十分快開好了支票,推了過來。我那朋友皺著眉,二十美金,已經是這兩天所聽到最好的價錢,看他的樣子,像是就此要拿了支票就算數了。可是在這時候,我心中陡地一動,向他使了一個眼色,拉著他站了起來:“對不起,你在開玩笑,我們不必浪費時間,這是我的名片,你有興趣,可以來找我,我見客人的時間,倒不限定是兩分鐘。”我說著,放下了名片,拉著那朋友,掉頭就走。我看到在我轉身的時候,賈玉珍愕然地抬起頭來,我知道自己的估計不錯。離開了玉珍齋,那朋友埋怨我:“二十美金也好的,你為甚麼不賣?”我道:“二十美金我也拿得出,你先拿去給你親戚用,你沒有注意到?那麼多人進去,都是帶著東西退出來的,不是真正的古董,他根本不要。賈玉珍是一個奸商,他懂得如何壓價錢,我要他付出公平的代價,這屏風是真正的古董,一定極有價值,我們不懂,他懂,不然,他三分錢也不會出。”那朋友還將信將疑,結果跟我回家,拿了我的支票走,留下了屏風。賈玉珍來得之快,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才坐定,不到十分鐘,門鈴響,老蔡走上來,在書房門口道:“有一位賈玉珍先生來見你。”老蔡把賈玉珍的名片放在桌上,我詫異之餘,忙道:“快請!快請!”賈玉珍顯然趕得很急,走上來時,額上滿是汗珠,他和我打了一個招呼,就自行動手,把包在屏風外麵的紙,扯了開來,看著。令我對他印象稍為好了一點的,是他那種專家的眼光。當他盯著那扇屏風看的時候,和一個病理學家在看病原體、一個天文學家在觀看星辰、一個電腦專家在看集積電路時的眼光,完全一樣,這種眼光,表示對這件東西有極深刻的了解,絕不是普通的欣賞。我不去打擾他,由得他看,他看了十來分鐘,又用手指甲,刮著屏架的木頭,刮下一點木屑,看著,然後,他抬起頭來:“好吧,加一個零。”我怔了一怔,加一個零,那是二萬美金了,如果他第一次開口,就說出這個價錢來,那我一定一口答應。這時,我忽然想起了中國民間傳說中出售寶物的事:收買古董的人向寶主人買貨,寶主人根本不知自己有的是寶,隨便伸出五隻手指,意思是五兩銀子就夠了,但古董商卻回答:好,五千兩,寶主人高興得昏了過去……這一類的故事,在兒童時期,聽得很多,看得很多,想不到有朝一日,會變成親身經曆。我望著賈玉珍,搖頭道:“加一個零?加兩個零也不行。”賈玉珍直跳了起來,禿頂上變成了紅色,指著我道:“你……哪哪哪哪哪…”我悠然道:“你會做買賣,我也會。”賈玉珍取出手帕來,抹著額上的汗,不客氣地叫著我的名字:“衛斯理,我敢保證你不知道這屏風珍貴在甚麼地方。”我真是不知道,可是卻不甘示弱,微笑著:“我知道它值多少。”賈玉珍盯著我,半晌講不出話,接下來的十分鐘,他隻是繞著屏風打轉,然後道:“值不到加三個零。”三千美元,加兩個零,已經是三十萬了,要加上三個零的話,便是二百萬美元,老實說,我也認為值不到這個價錢。但是既然是和一個奸猾的古董商在打交道,也就不能不狡猾一點,我隻是保持著微笑,問:“你經營古董店有多久了?”這句話,想不到所引起的反應,就像是在他的光頭上敲了一記,令得他極其憤怒,立時道:“在你父親還穿開襠褲的時候,我已經認識古董了。”我並不生氣,隻是道:“那麼,你應該知道,至少可以加三個零。你知,我知,何必再多費唇舌?”賈玉珍的樣子,像是要把我吞下去,過了一會,他才道:“唉,我錯了。”我吃了一驚,不知道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他又歎了一聲,才又道:“我錯了,原來你真知道這扇屏風的來龍去脈。好,我就出二百萬美金。不過我先得看一看,要是裡麵的東西不在了,三元錢我也不要。”我還不知道他所說的“裡麵的東西”是甚麼意思之際,他已經取起了我書桌上的裁紙刀,一下子,就把屏風上鑲嵌的那個西王母的頭,撬了下來。我陡地吃了一驚,儘量保持鎮定,看他究竟在乾甚麼。這時,我知道屏風有夾層,賈玉珍一看就知道了,夾層中的東西,一定極其珍貴,至少可以值三百萬美金。我心中不禁有點嘀咕,是不是價錢要得太低了呢?賈玉珍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意,瞪了我一眼:“價錢已經最高,我不會將它再賣出去,留著自己有用,你也該知道,除了我之外,彆人不會出這個價錢。”我倒有點不好意思,為了掩飾尷尬,我避開了他的眼光,轉過頭去。就在我轉過頭去之際,我聽到了輕微的“拍拍”兩下聲響,再轉過頭來時,我看到賈玉珍已經把屏風折起來,我不禁罵了自己一聲“該死”。賈玉珍的動作快,剛才那“拍拍”兩下聲響,顯然一下是打開夾層,一下是合上的聲音。他看清夾層中的東西還在,這從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可是我卻沒有看到,不知道夾層中是甚麼東西。本來,事情很簡單,我可以問他:“裡麵是甚麼東西?”可是這句話,我當時卻問不出口,因為我剛才還裝出了一副“早知秘密”的樣子,把這屏風的價錢抬高到了這一地步,現在再去問他,這麵子怎麼下得來?賈玉珍這滑頭,連提都不提,他甚至不將那扇屏風放下來,折疊好,挾在脅下,動作艱難地開著支票。他把麵額二百萬美元的支票,交到我手裡,我更不好說甚麼了,價錢是議定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東西已經是他的了,我總不能強搶過來,看看那屏風中藏的是甚麼。他半秒鐘也不停留,立刻就走,等我到了書房的門口時,他已經下了樓,走出去了。老蔡在樓梯下大聲道:“怎麼一回事?這禿子搶了東西?走得那麼急?”我隻好苦笑,我幫人家做成了一宗大交易,自己的心中卻多了一個謎。我回到書房,看著那張支票,撥電話給那朋友,當我說出二百萬美元這個數字時,我沒有聽到那朋友的回答,隻聽到“咕咚”一聲響,那朋友可能是昏了過去,跌倒在地上了。後來證明,他雖然沒有昏過去,可是真的由於吃驚太甚,在地上摔了一支。後來,他和委托他出售屏風的那個親戚,向我千恩萬謝,不在話下,那個親戚是一個很乾瘦的中年人,看得出他被生活擔子折磨得很苦,現在有了那麼大筆錢,對他來說,是最快樂的事,他提出來要分我一半,我當然拒絕了。我對他道:“賈玉珍是一個十分精明的古董商人,他有過人的眼光,不會化多一元冤枉錢。問題是我們不知道那扇屏風何以那麼值錢。”那人囁嚅地道:“是啊,再也沒有想到,竟會那麼值錢,能賣個一兩萬,我已心滿意足了。”我道:“這東西是怎麼到你手裡的?來龍去脈,希望你詳細對我說說。”那人皺著眉,道:“是祖傳的,我祖父傳給父親,那時候,我們家道還很好,因為時局變化,要往南逃,我還很小,祖父說他年紀大,不走了,要我父親走。在臨走的前一晚上,城裡已經可以聽到炮響,祖父把那扇屏風取了出來,交給父親,告訴他說,這是很值錢的東西。”我立時追問:“令祖父沒有說它值錢在甚麼地方?”那人側頭想著:“當時我祖父和父親的對話,我記得十分清楚,可以一字不易地講給你聽。”我忙作了一個手勢,催他快說。(以下是那時的一段對話,這段對話,是一個動亂時期,將要分開的一雙父子的對話,聽來很普通,但對整個故事,有相當重要的關係,所以照錄在下麵,對話的雙方,一個是“祖父”,一個是“父親”。)父親:(看著屏風,神情不明)這不過是雜色玉石鑲嵌的東西,我看不很值錢,還是不要帶了吧。祖父:(沉思地)不,要帶著,這東西我得到的經過十分奇特,而且告訴我價錢的那個人,他不會騙我,因為我救過他的命。父親:(訝異地)哦?祖父:那時,我在一個偏僻的縣份當縣官,有一個遊方道士,受當地的一個篤信道教的富戶供養,凡心未淨,竟然和富戶的一個姬妾勾搭上了,被富戶捉奸在床,幾乎要活活打死,打了一頓之後,又送到官府來,一定要把他處死。父親:(悶哼)那時代真黑暗。祖父:(感慨地)我做官問良心,那富戶許了我一千兩黃金,要把這遊方道士問成死罪,遊方道士也自分死定了,一句話也不說,我考慮了一個晚上──父親:考慮了一個晚上,為甚麼還要考慮?祖父:唉,黃閃閃的一千兩黃金啊,我又不是包龍圖,總難免也受到誘惑,到臨天亮,我下了決心,把那遊方道士從牢裡提出來,叫他快離開。那道士死裡逃生,對我自然感激莫名,就把那扇屏風送了給我。父親:那也不能證明這東西值錢,就算他說了值錢,也可能是因為他要報答你,胡說八道。祖父:你想想,我放棄了一千兩黃金,怎會再要他送給我的值錢東西?那東西再值錢,也不會值一千兩黃金吧?我是因為他的一番話,才收下來的。父親:哦?他當時說了甚麼?祖父:那道士說,這屏風,是他從四川青城山的一個道觀中得來的──他沒有說怎麼到手的,我看這道人的品格很有問題,他會去勾引富戶的小老婆,多半是他從那個道觀中偷來的。他說,這屏風中有極深的玄機,要是能參透,那就不得了,可惜他凡心未儘,一點也參不透,又出了漏子,所以留著也沒有用,希望我好心有好報,會參透玄機,我看這也不是很值錢的東西,他又說得誠懇,所以就留了下來。父親:(有點嘲笑地)那麼,你參透玄機沒有?祖父:(有點惱怒)叫你帶著它走,你偏有那麼多囉唆,我等凡夫俗子,哪有那麼容易就參透玄機的,叫你帶著,你就帶著。父親:(老大不願意,但又不敢再說甚麼)是,我把它帶著。那人繼續道:“我父親帶著它離開了家鄉,來到這裡,環境一直不好,他死之前,想起了祖父的話,我實在沒辦法了,才拿出來賣,真想不到,可以賣那麼好的價錢,真是……真是想不到。”我笑了一下,道:“那屏風中,有一個夾層,夾層裡麵的東西才值錢。”那人怔了一怔,和我那朋友齊聲問:“夾層中是甚麼東西?”聽得他們這樣問,我不禁很懊喪:“我不知道,賈玉珍知道,不過我當時和他討價還價,裝出一副在行的樣子,自然不好意思問他。我看那屏風很薄,就算夾層裡的東西再貴重,這個價錢已差不多了。”那人忙道:“當然,當然,我心滿意足之至了,管它是甚麼。”他說著,又笑了起來:“所謂內有玄機,原來就是有夾層,我看那遊方道士和我祖父,他們無論如何九*九*藏*書*網也想不到。”我那朋友道:“奇怪,賈玉珍怎麼知道的?”我的答案,隻是我的猜想:“賈玉珍對古董的知識很豐富,他可能在甚麼冷門的記載之中看到過,或者是聽人說起過,所以知道。”我朋友搖著頭:“真不可思議,青城山裡不知有多少道觀,來自一個小道觀中的東西,居然也有人知道它的來曆,這個人真不簡單。”送走了他們之後,我以為這件事,已經完全告一段落了。誰知道第二天,我一起床,老蔡就告訴我:“那位賈先生,等著見你,已等了很久了。”我一看時間,才上午十時,賈玉珍那麼早來看我乾甚麼?難道他對這樁交易後悔了?這可麻煩得很,我連夾層中是甚麼都不知道,要是他取走了夾層中的東西,再來混賴,可不易對付。我想了一想。請了他到書房相見,已經準備好了一番話去對付他。可是事情卻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一見我就道:“衛先生,我想直接見一見賣主。”我冷冷地道:“交易已經完成了,你見賣主有甚麼用?我看不必了。”賈玉珍雙手亂搖,道:“你彆誤會,我絕對沒有彆的意思,我隻是想問問他,他是不是另外還有一些古董,是我……有興趣的。”賈玉珍說話說得吞屯吐吐,我心中想:原來是這樣,多半是屏風夾層中的東西,比二百萬美金更值錢,所以便嘗到了甜頭,又想賺更多的錢。我笑著:“賣主並不是甚麼收藏家,那扇屏風是他父親逃難的時候,他祖父硬要他帶來的。”賈玉珍“哦哦”地答應著,也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些甚麼。我心想,要是不讓他見見賣主,他也不會死心,就打了一個電話給我朋友,告訴他這件事,給了賈玉珍地址,叫他自己去找。賈玉珍見了賣主之後,定然再也收買不到甚麼,不過他可能在賣主口中,知道這屏風是怎麼到他手裡的,也在我朋友口中,知道了我是怎樣的一個人,所以從此之後,隨他高興,經常來找我。開始的時候,我驚訝於他對古物知識的豐富,也很樂意和他談談,我也告訴他,沈萬山的“聚寶盆”的碎片,我也見過,有一個科學家高價買了去研究,發現“聚寶盆”的秘密,原來所謂“聚寶盆”,是“太陽能立體金屬複製機”。每次交談,我都設法轉彎抹角,向他套問屏風夾層中,究竟有甚麼。可是這老奸巨猾,十分機靈,每次我一開頭,他就用言語支吾過去,始終一點口風也不露。到了六七次以後,我實在忍不住了,直截了當地問他:“喂,老賈,我實在告訴你,當初我們討價還價的時候,我一點不知道那東西值錢在甚麼地方,也不知道還有夾層。”賈玉珍老實地道:“是,當時我叫你瞞過去了,回去一想,知道上了你的當,可是我倒一點也不後悔。”我盯著他,問道:“夾層裡麵是甚麼?”他眯著眼,回答得令我生氣:“我不會告訴你,不管你是直接問,還是想用旁的方法套,我都不會告訴你。”我不禁大是惱怒:“那你還來找我乾甚麼?”賈玉珍笑著:“談談啊,和你談話很有趣。”我大聲道:“恰好相反,我覺得和你談話,一點趣味也沒有。”賈玉珍也不生氣,嗬嗬笑著,一點也沒有離去的意思,不過自那次以後,他來的次數少了,至少有一年沒有來了。看,我在一開始的時候,就已經說過,要記述這件事,真不知從何開始,因為牽涉到的人和事,實在太多。從魯爾的信開始,到介紹出賈玉珍來,已經相當複雜。我兒戲似地回了信,就隨便把魯爾的信和他隨信寄來的照片,放在桌上。那天,賈玉珍來的時候,神情顯得有點無精打采,我反正閒著,又有一年多沒見了,也就不忍再對他惡言相向,隻是問他道:“怎麼,沒有甚麼值得你收購的古董出現?”賈玉珍歎了一聲,用手撫摸著他自己的頭:“我有事情托你。”我在他做這個動作時,陡然呆了一呆,他本來是一個大禿頂,可是一年不見,他的頭不禿了,長著烏黑的頭發。賈玉珍瞪著眼:“我知道你本領大,我想找……一件東西,是玉器……”我沒有讓他繼續纏下去,隻是指著他的頭:“你禿了那麼久,怎麼忽然長出頭發來了?那是甚麼假發,假得真好,難怪我一見你的時候,就覺得有點怪模怪樣。”我一麵說著,一麵伸手就去摸他的頭發。這當然很不禮貌,但我也根本不準備和他講甚麼禮貌。我伸手過去,他身子縮了縮,想避開去。可是我既然有心要去摸摸他的頭,哪怕他像野兔子那樣會跳,也躲不過去,手臂一長,還是在他頭發上,抓了一把,可是“假發”卻並沒有應手而落,長在他頭上的頭發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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