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自殺?謀殺?(1 / 1)

規律 倪匡 2358 字 1個月前

我道:“當然可以,我將電話號碼給你,我想你和我聯絡,長途電話費可以報公帳,要是我和你聯絡的話,那這筆費用太大了!”白克笑了起來,在我的肩頭上,打了一拳,我也還敬了他一拳。然後,我們拍打著手,他並沒有送我到機場去,看他的樣子,他像是正急於要去尋找這幅圖中的秘密,然而我卻不相信這些雜亂無章的線條之中,真會有甚麼秘密蕰藏著。我在第二天就離開,回到了家中,這次旅行,可以說極其不愉快,但是無論如何,回到了家中之後,總有一身輕鬆的感覺。白素埋怨我,說是我早該在肯定了康納士博士是自殺的之後,就回來的,我也不加辯駁,隻是將經過的情形,向她說了一遍。從到家的那一天起,白克也未曾和我聯絡過,我將這件事漸漸忘記了。一直到了好幾個月之後,有一天,和一個朋友,約在一間酒吧中見麵,時間是下午兩點鐘。我提前幾分鐘到達,才一推門進去,就看到了白克!一時之間,我幾乎懷疑自己是認錯了人,白克來了,這不是說不可能,但是他來了之後,總該和我聯絡一下才對。我呆了一呆,酒吧的燈光相當暗,但是當我在進一步打量了他之後,我卻可以肯定,這個年輕人,的確是那個特彆調查員,白克?卑斯。但是,我也可以肯定,一定有甚麼極其重大的變故,在這個年輕人的身上發生過,因為這時候,他的神態,令人震駭。簡單的說,這時的白克,是一個醉鬼!在下午喝酒喝到這樣子的人,除了“醉鬼”之外,是沒有更恰當的稱呼了。他一個人坐在一張桌子前,當然,桌上放著一瓶酒和一隻酒杯。他半俯向前,用手指在桌麵上,好像正在撥弄著甚麼。由於光線黑暗,也看不清楚。我走前幾步,心中的駭異更甚,因為我看他的樣子,估計他至少有幾十天沒有剃胡子了,頭發淩亂,那種樣子,和白克以前給我的印象──精神奕奕的一個年輕人,完全兩樣!我還恐怕是認錯了人,所以,當我一直來到他麵前的時候,我先不叫他的名字,隻是咳嗽了一下。我那下咳嗽,相當大聲,用意自然是想聽到咳嗽聲的人,抬起頭來看一下,我並沒有變樣子,白克看到了我,一定可以認出我來,那麼我就可以避免認錯人的尷尬了!可是,他竟像是聾了一樣,仍然維持著原來的姿勢,雙眼定定地望著桌麵。當我也和他一樣,向桌麵上望去時,我不禁呆住了,我看到,在桌麵上爬動的,是一隻金龜子。金龜子是一種有著金綠色硬殼的甲蟲,是小孩子的恩物,的確相當好玩,可是白克卻無論如何不再是小孩子了。然而這時,看他的情形,他卻全神貫注,望著那隻在爬行著的甲蟲,像是除此之外,世界上再也沒有值得他注意的事情了。我看到這裡,實在忍不住了,我又咳嗽了一聲,然後大聲叫道:“白克!”白克在我的大聲叫喚之下,身子震動了一下,抬頭向我看來,我立時裝出一副老朋友重逢的笑臉來。可是,我立即發覺,我的笑臉白裝了,因為白克竟像是全然不認識我一樣,隻是向我望了一眼,又低下了頭去,而就在他抬起頭來的那一刹間,我發覺地的臉上,有一種極其深切的悲哀。而當他抬起頭來之際,我更進一步肯定他就是白克,是以他雖然立時低下頭去,我還是在他的對麵,坐了下來:“白克,發生了甚麼事?”白克不回答我,仍然望著那隻甲蟲,這使我有點憤怒,我伸手一拂,將在桌麵爬行的那隻甲蟲,遠遠地拋在地上,然後,我又大聲道:“白克,究竟發生了甚麼事,你不說,我一拳打掉你的門牙!”白克先不回答我,隻是拿起酒杯來,一口喝了小半杯酒,然後,又拿起酒瓶來,要去倒酒,我伸手,抓住了瓶,不讓他再喝,又道:“白克,夠了,你甚麼時候起變成一個醉鬼的?”白克直到這時,才算出了聲,也直到他出了聲,我才可以完全肯定,我沒有認錯人!白克的語音,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倒是極其平靜的,他道:“讓我喝酒吧,衛。”我道:“不行,除非等我明白,在你的身上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我要使你保持足夠的清醒,那樣,你才能對我說出經過來。”白克又呆了一會,抓住酒瓶的手,縮了回來,手在臉上不繼搓撫著,我看出他十分疲倦,而這種疲倦,是由於十分沉重的精神負擔而來的。我不去催他,過了好一會,他才道:“你還記得盧達夫麼?”盧達夫就是那個神秘男子,康納士博士死前曾見過的那個人,謀殺亨利的凶手,要忘記這樣的一個人,是不可能的事。是以我道:“當然記得。”白克雙手互握著:“在你走後,我將我們的調查所得,寫成了一個報告,呈了上去,這件事,也算是結束了,可是半個月前,我忽然接到上級的通知,說是有了盧達夫的蹤跡!”我“哦”地一聲:“他還敢再來?”白克一直維持著那種坐著的姿勢,一動也不動:“不是,他在東南亞某國出現,身份仍是外交人員,上級問我的意見怎樣,我說,如果可能,我的確希望和這位二級攝影助理見見麵,於是我就來了!”我皺著眉:“你沒有和我聯絡!”白克停了半晌:“是的,沒有,因為一離開了我自己的國家,我的身份,是絕對秘密的,上頭也不想我的行動,更受人注意!”我可以理解這一點,我道:“那麼,你終於見到了盧達夫?”白克點了點頭,可是卻又不繼續說下去。這時,我實在急於想知道他和盧達夫見麵的經過,但是看到他這樣疲倦的樣子,我又不忍心催他。白克在呆了一會之後,忽然又笑了起來,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苦笑:“你還記得,在盧達夫的小屋中,有一缸土蜂?”我揚了揚眉,道:“記得的。”白克又道:“我當時曾說,那些土蜂是凶手,你笑我是亂說!”我心中極其驚異,但是卻沒有出聲,我隻是在想,白克這樣說,又是甚麼意思呢?康納士博士是自殺的,他的死,和那一缸土蜂,決不可能有關!白克又道:“自然,那缸土蜂,所扮演的角色,不能算是凶手,隻好算是幫凶──”白克講到這裡,我實在忍不住了,我道:“白克,你將事情從頭講起好不好?”白克翻起眼來,望了我一眼:“好的,我見到盧達夫,他自然不知道我是甚麼人,我略為用了一點手段,那是間諜人員慣用的手段,將他帶到了靜僻的所在,這家夥不經嚇,甚麼都講了出來。”我忙道:“怎麼樣?”白克道:“盧達夫說,他們的決定是:收買康納士博士,如果不成,就將他殺害。”我咽下了一口口水:“收買失敗了,我想!”白克道:“是的,收買失敗,他們經過種種試探,都沒有結果,於是實行計劃的第二步,殺害康納士博士,這個計劃成功了!”我不由自主提高了聲音:“你在說甚麼,康納士博士是自殺的!”白克卻像是完全未聽到我的叫嚷一樣,他自顧自地道:“謀殺計劃是極其周密的,在他們國家中擬定,提出了多種方案作研究之後,他們最高當局采納了一位著名心理學家提出的方案。”我苦笑道:“心理學家?”白克又喝了一口酒:“是的,心理學家!”他講了這句話之後,又頓了一頓:“這個心理學家簡直是一個魔鬼!他能看透人的心!”他低下頭來,將額角抵在桌麵上,卻又不再往下講去,我心中十分焦急,望了他幾次,他才道:“他們先動員了很多專門人才,在一年之中,不斷跟蹤康納士博士,將他在戶外的行動,全部記錄了下來。”我道:“這我們是知道了的,那又有甚麼用?這怎能作為謀殺的工具?”白克望了我一眼,當他向我望來的時候,我不禁呆了一呆,因為在他的雙眼之中,充滿了失望和頹喪的神色,他是一個充滿了活力的年輕人,在他的眼中,實在是不應該有這樣神色的。白克歎了一聲:“你看過那些記錄電影,你有甚麼感想?”我立時道:“沒有甚麼特彆,康納士博士的生活,十分正常!”白克苦笑了起來,他的聲音,也是十分苦澀的:“是的,很正常,十分正常,和每一個人差不多,人人幾乎都是那樣生活的。”我道:“是啊,那又有甚麼不對?”白克繼續道:“然後,他們在一張紙上,將康納士博士這一年來的行動,用線條表示出來,我想,你看到過這張紙,紙上有重複又重複的線條!”我點頭道:“是的,那些線條,原來是一組軌跡,表示康納士博士的活動範圍的!”白克道:“是,到了這一地步,他們的計劃,已經完成一半了,於是,就有人去求見康納士博士,帶他去看那些記錄片,再將畫在那紙上的軌跡,給康納士博士看,康納士博士當然表示不明白,於是,就到了他們計劃中最重要的一部份!”我還是滿心疑惑,但是我知道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最好彆打斷白克的話頭。白克又喝了一口酒:“你記得那一箱土蜂麼?”我道:“你已經問過我一次了,我記得!”白克的聲音變得更低沉:“凶手──”他在講了“凶手”兩字之後,略停了一停,我自然知道他這“凶手”兩字,是指甚麼人而言,所以我不表示甚麼異議,隻是會意地點了點頭。白克又道:“凶手取出了一隻土蜂來,放在一張白紙上,這種土蜂,是掘土的圓花蜂,和所有的昆蟲類似,它們的行動,是有規律的,從幼蟲到成蟲,它們將來一生的行動,幾乎早已經成了一種本能,在它們的染色體內,有著密碼,那情形,就像是電腦幾萬件零件之中,每一個零件都有固定的作用,在一定的情形之下,受著操縱,依照密碼所定下的規律,永不會改變。”我用心聽著,白克這一番話很是費解。不過我還是可以聽得懂,隻不過暫時,我還不明白他為甚麼要說這番話而已。白克繼續道:“這種土蜂,在產卵之前,會在地上挖一個洞,然後找一條毛蟲,找到毛蟲之後,它會進洞巡視一番,再出洞來,將毛蟲捉進去,最後,頭向內,尾向外,將毛蟲拖進洞去。如果在它進洞巡視的時候,將它放在洞口的毛蟲移開,你猜會怎麼樣?”我呆了一呆:“它會去找毛蟲!”白克“桀桀”地笑了起來:“不是,它不管毛蟲是不是在那裡,一樣會將拖毛蟲的動作做一遍,你移開毛蟲一次,它重做一次,移開十次,它重做十次,這是它生命密碼給它的規律!”我吸了一口氣,還是不明白白克說這些土蜂有規律的動作,是甚麼用意。白克搖晃著酒杯:“凶手將土蜂放在紙上,引誘它作產卵前的行動,土蜂在白紙上,一遍又一遍地爬著,二十分鐘之後,土蜂在白紙上,也留下了一連串的規跡,凶手將康納士博士行動的規跡,和土蜂行動的規跡,交給康納士博士看,然後,他說,他甚麼話也沒有講,隻是大笑,不斷地大笑,而據他說,康納士博士是麵色慘白,腳步踉蹌離去的。”白克的右手握著拳,用力在桌上敲著:“到這時候,凶手的目的已達到,康納士博士第二天,就自殺了!”我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刹那之間,有天旋地轉的感覺,過了好半晌,我才道:“你的意思是,他們用強烈的暗示,暗示康納士博士的生活,實際上和一隻土蜂一樣,沒有分彆?”白克抬起頭來:“就是這樣。康納士博士是高級知識份子,他一直以為自己,或是人類,是地球的主宰,可以憑人類的努力,做出任何事來,但忽然之間,他發現所謂萬物之靈,和昆蟲沒有甚麼不同,試想,他如何還會有興趣活下去?”“沒有興趣活下去”,這種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但是我卻毫無保留地相信,康納士博士的確是在這樣情形下自殺的。我呆了半晌,才道:“原來是這樣,那你本身又發生了甚麼事?”白克直視著我,忽然,他俯身,在地上摸索了一會,又將那隻金龜子,捉了起來,放在桌麵上,讓它慢慢爬著,然後道:“我?你想要我怎樣,我的日子,和昆蟲是一樣的,我隻不過像昆蟲一樣地生活著!”我吸了一口氣:“你──你經常從事萬裡旅行,生活的範圍又廣──”白克立時道:“就算我每天在旅行,就算我經常來往於各大行星之間,我的活動,也可以繪成規跡,一種早經遺傳密碼定下的有規律的線條,這就是我的一生,你說,有甚麼意思?”我望著白克,無法回答他這個問題,而且,我也不由自主,拿起酒瓶來,大大地吞下了一口烈酒。當烈酒進入我體內,我開始有點瓢飄然之感的時候,我開始明白了。我開始明白,何以在那個城市中,會有那麼多的醉鬼,為甚麼大麻會那麼大行其道,知識程度越高的人,越會去想自己活著,究竟有甚麼意思,昆蟲是不會想的,它一生有一定的規律,它也就這樣過了,愚人不會去想,也這樣過了!可是,有知識的人會想:和昆蟲在本質上並無不同的生活,究竟有甚麼意思呢?我不斷地喝著酒,我約的那位朋友,究竟來了沒有,我也不知道,因為我一直不斷地喝酒,直到人事不知,根本無法思想。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